趙珩談溥儀、莊士敦與《紫禁城的黃昏》高伯雨譯本

趙珩談溥儀、莊士敦與《紫禁城的黃昏》高伯雨譯本

趙珩(澎湃新聞 劉箏 繪)

1919年,經過輾轉介紹,莊士敦(Reginald Fleming Johnston)進入紫禁城,成了為遜帝溥儀講授英文的“洋師傅”,直到1924年溥儀出宮為止。這段為期五年的“帝師”生涯,被莊士敦寫成Twilight in the Forbidden City一書,後為掌故名家高伯雨譯出,取名《紫禁城的黃昏》。2019年10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紫禁城的黃昏》高伯雨譯註本。我們採訪了諳熟晚清民國掌故的趙珩先生,請他介紹了關於莊士敦與溥儀小朝廷的種種往事。

赵珩谈溥仪、庄士敦与《紫禁城的黄昏》高伯雨译本

《紫禁城的黃昏》

赵珩谈溥仪、庄士敦与《紫禁城的黄昏》高伯雨译本

莊士敦和溥儀

莊士敦在進宮給溥儀當帝師之前,當時的清宮是怎樣的狀況,能請您介紹一下嗎?

趙珩:溥儀小朝廷之前的慈禧、光緒時代,還有辛亥革命,莊士敦還沒到紫禁城,很多東西是說不清楚的。這個階段的清宮情況,我可以簡單介紹一下。1911年辛亥革命以後,實行了清室優待條件。我們今天看到的故宮太和門以內的“前三殿”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以及左右的文華殿和武英殿都已不再為清室所有。溥儀小朝廷的範圍是南到乾清門,北到神武門,包括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這後三殿,面積雖然不小,但只剩原來的三分之一。清室優待條件在實行的過程中,也發生了一些重大的歷史事件,比如說北洋與革命黨的南北之爭、袁世凱的洪憲稱帝,以及張勳的丁巳政變。這些事情莊士敦雖然都沒有經歷過,對他這位“客卿”來說卻是重要前奏,不然他也不會進宮。說起丁巳政變,我說一點題外話。當時是張勳帶著辮子兵從徐州到北京,結果政變只維持了十二天。我在《二條十年》裡提到過,我家有個男傭叫老夏,似乎曾在北洋三傑之一王士珍家裡幹過,後來是在我家去世的。老夏是個旗人,滿腦子封建思想,給我從小灌輸的東西都是張勳是好人,遺憾張勳復辟沒能成功,說起丁巳政變整個過程,怎麼起事,何時出發,怎麼進的東華門,張勳後來如何倉皇逃到荷蘭使館避難,詳細極了,就好像他親眼看見似的。

說回正題。在這個時期,溥儀小朝廷依舊維持著原來的生活狀態,用的還是宣統年號,當然,上諭、年號都不出乾清門,社會上已經是民國多少年了,乾清門以內還是宣統多少年。莊士敦也用宣統年號。所以《紫禁城的黃昏》這本書在時間標註上略有些混亂,高伯雨有的注得很清楚,有的也語焉不詳。

那麼,當時行走於紫禁城的都是哪些人呢?於公而言,是袁世凱、徐世昌這些人。大概1913年隆裕賓天,袁世凱、徐世昌都到場了。這是大事。隆裕的葬禮非常盛大,移出了乾清門,在太和殿舉行的,而且評價也很高,匾上寫著“女中堯舜”。這是袁世凱為了稱帝而刻意做的準備,以示自己是有所本的。隆裕死了以後,從1912年到1924年的11月,雖然也發生過丁巳政變這種事情,但是小朝廷的生活還是比較安定的。這個過程當中,溥儀慢慢長大了,到了十二三歲,就牽扯出了教育問題。行走於紫禁城的另外一些人,就是溥儀的師傅。《紫禁城的黃昏》裡提到的溥儀的幾位師傅,都與莊士敦有過來往,或者他比較熟悉,當然也有例外,比如也曾是帝師的陸潤庠,他是蘇州人,清末狀元,1916年就死了,莊士敦基本沒有提到。另外還有一位短暫做過帝師的袁勵準,莊士敦也提得不多。袁勵準出身的武進袁家跟我家關係很密切,例如袁行雲、袁行霈先生都是武進袁家的子嗣。

莊士敦提到的重要人物有這麼幾位。首先是福建螺洲的陳寶琛,帝師領袖。其次是廣東番禺的梁鼎芬,他資歷不淺,但是死得較早,很早就中風了。梁鼎芬完全以遺老自居,有一張照片很有名,他去崇陵種樹,表示忠於清室。還有一位朱益藩跟莊士敦接觸也較多,他是江西萍鄉人。最後就是伊克坦,他是滿族人,教溥儀滿文。不過據莊士敦說,伊克坦的滿文水平究竟如何很難說,他一直一口北京話——晚清時滿族人不懂滿文的是多數,不像今天咱們還有滿文學院、滿學會。伊克坦在帝師當中最不受重視,因為溥儀對滿文不大重視。

這個時候,社會上各種不同的思潮都在湧現,莊士敦進宮是1919年,正值五四運動。如今回看起來,五四運動在文化人當中固然是有影響的,但是當時對整個社會文化產生了多大影響,這也很難說。就以京戲為例,雖然魯迅、周作人、胡適都不怎麼喜歡,但是1919年到1937年這二十年,恰恰是京戲發展最繁榮,人才輩出、群星燦爛的一個時期,販夫走卒夜裡走道,總也還哼兩句“父女打漁在河下”“我正在城樓觀山景”。這純粹是“舊文化”。

就是在這樣一個新舊交替、風起雲湧的歷史背景之中,莊士敦來到了乾清門內的紫禁城。

莊士敦是怎麼得到進入紫禁城的機會的呢?

趙珩:這裡面有兩個關鍵人物。第一個是徐世昌,他負責給溥儀找師傅。徐世昌當時在北京,後來一度做了國務總理,他對清朝還是有感情的。說起來,徐世昌跟我的伯曾祖趙爾巽是有些矛盾的。我手裡有一些伯曾祖和袁世凱之間的來往通信,是廣東的王貴忱先生複印給我的,因為王先生專門收藏信札。從這些信札可以看出,袁世凱調解了不少我伯曾祖和徐世昌之間的矛盾,因為徐世昌在前、我伯曾祖在後,都做過東三省總督,我伯曾祖對徐世昌的很多政策並不滿意,他在當地推行了很多新政——在接受新思想這一點上,他比徐世昌更開明,例如《南亭隨筆》裡就記載,他講演時喜歡引用赫胥黎、華盛頓。

赵珩谈溥仪、庄士敦与《紫禁城的黄昏》高伯雨译本

徐世昌

第二個是李鴻章的三子李經邁,他在威海衛做過事,徐世昌通過他輾轉找到了莊士敦。據莊士敦說,本來是想找一個美國人的,但是此人要去做公使,李經邁就把自己這個蘇格蘭人介紹給了徐世昌。莊士敦做過殖民官員,先在香港,後在威海衛,因為反對利用宗教在中國搞滲透,很多英國人罵他。他輾轉進入紫禁城之前,已經是個中國通了,遊歷了很多名山大川,對詩詞、經學都頗有研究。當時像他這樣熟悉中國、喜歡中國歷史文化的外國人還有很多,比如瑞典的喜仁龍,他研究北京古建築是一座座丈量過去的。喜仁龍那本《北京的城牆與城門》首發式由我主持,我開玩笑說,如果今天咱們想要復建一座北京城的話,這本書完全可以作為最基礎的藍圖。

赵珩谈溥仪、庄士敦与《紫禁城的黄昏》高伯雨译本

李經邁

對溥儀師傅這個職務,莊士敦是勝任愉快的,他覺得這對自己更深層地瞭解中國有好處,而且能進入這麼核心的機構,也是一種榮幸。

您怎麼評價《紫禁城的黃昏》的高伯雨譯本?

趙珩:《紫禁城的黃昏》成書以後,一年之內就印了好幾次,也有不少人將它譯成中文。高伯雨這個譯本是譯註本,用咱們中國的經學術語來說,它不僅有注,注以外還有疏——注是注書的,疏是注注的。他的疏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兩處。一處是溥儀的生母瓜爾佳氏去世,高伯雨用將近兩頁篇幅的疏,詳細介紹了相關背景,例如瓜爾佳氏自殺的傳聞。還有一處關於延恩侯朱煜勳,這位朱煜勳一般人不大知道,高伯雨又用一大段疏對延恩侯的來龍去脈做了介紹。因為中國人歷來有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的思想,所以延恩侯作為明代朱氏皇帝的後裔在清朝襲二等爵位,每月都有俸錢可領,但別說民國時候,就是在清末,這筆錢也常常領不下來,所以這位末代延恩侯朱煜勳是窮困潦倒。高伯雨在注之外又加了很多疏,擴大了原書的內容,這是本書很大的一個優點。

但是高伯雨的譯本也存在一些問題。第一個問題是,高伯雨這位掌故家跟舊掌故家不太一樣,第一手資料不多,他寫到的很多事情,一個是道聽途說,一個是翻檢報刊。而且他對北京沒什麼感性認識。他是廣東澄海人,對香港最熟悉,也在上海待過一段時間,北京的不少事物他並不熟悉。第二個問題是,高伯雨的立場是偏左的,思想比較激進,有些譯文不免對莊士敦的原文有所歪曲。舉個例子,書中有一處譯文叫“乳臭未乾的龍”,其實譯成“沖齡天子”或者“襁褓中的天子”是更好的。這是典型的報人習氣,按照今天的話說叫“標題黨”。高伯雨的好多題目都是這種報人習氣。

莊士敦和溥儀的關係怎麼樣?他怎麼看待自己的帝師身份?

趙珩:莊士敦對中國文化、對溥儀個人的感情都是非常深的。這裡面既有中國歷史傳統的影響,也有西洋人文精神的因素。他進宮以後,首先得找個住處,清宮花錢給他租了一處房子,在景山後街的油漆作衚衕,離他的工作地點毓慶宮也近——這裡歷來是皇帝讀書的地方。將近五年的帝師生涯之中,莊士敦是恪盡職守的。有人說他是帝國主義派來滲透的特務,其實這種說法是不成立的,其實他並不代表政府,完全是以個人身份來做帝師,從中國人角度來說,他可以算作“客卿”。他對自己能在清宮裡有這麼一個差事也是以為榮幸的,他進宮時就是二品頂戴,1922年溥儀大婚又賞了頭品頂戴,莊士敦是很高興的。

前面提到,高伯雨譯文中常有些對清廷不恭敬的話,這些大都不是莊士敦的原文,但是在一件事情上,高伯雨與溥儀、莊士敦立場一致,那就是對內務府的態度。因為內務府積弊已久,可以說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都是貪汙腐化、中飽私囊。內務府管理的是宮廷事務,自然是由旗人來擔任內務府總管大臣,到了溥儀小朝廷的時候,居然用了莊士敦推薦的漢人鄭孝胥來總管內務府,這是有清歷史上前所未有的。莊士敦一直希望整頓內務府,第一步就是遣散太監,辛亥以後太監已經裁撤了很大一部分,還剩一小部分留在神武門內,當時北府裡的醇親王載灃是不大願意遣散太監的,但是溥儀受到莊士敦影響,決定裁撤太監,結果就是建福宮大火,溥儀猜測這是太監有意縱火,乾脆把這個毒瘤徹底割了。所以,在對待內務府這個問題上應該說高伯雨與溥儀、莊士敦這三個人是一致的。我個人也覺得內務府太不像話,從前北京有句俗語:樹小房新畫不古,此人必是內務府。這是嘲笑內務府官員中飽私囊,賺得盆滿缽滿,可是人沒文化,個個都是暴發戶心態,房子蓋的都是新的,可是大樹移不過來,掛的也都是當代名人字畫。

莊士敦在溥儀身邊這段時間,主要還是教皇帝學英文,跟著莊士敦幾年學下來,溥儀的英文水平是不錯的。另外,莊士敦教給溥儀很多新知,比如他給溥儀看了很多地圖、畫冊,介紹各國的氣候、物產,英國的君主立憲、兩院制度,還有英國、法國的文學作品。莊士敦雖然在宮裡當差,業餘時間對中國社會還是有較多接觸的,時新刊物如《新青年》他也拿去給溥儀看,雖然他並不贊同其中的思想,但還是希望溥儀能夠兼收幷蓄,多看點東西。溥儀當時受的教育,既有中國的舊學,也有西洋的新學,包括理科的東西——莊士敦也給溥儀講過一點數學。我從前在《百年斯文》所收訪談(《趙珩談襄平趙家》,《東方早報·上海書評》2014年1月5日)裡也提到,我父親趙守儼小時候受的教育就是這樣的。他沒念過民國的小學,是在乾麵衚衕的美國學校里長大的,與王世襄先生是同學,王先生十年一貫讀了下來,我父親因為太平洋戰爭爆發沒念完。而他在家裡受的是另一套教育,我祖父請了經學的老師講左傳,又請來戴綏之先生講小學,他也是啟功先生的老師。我父親還有一個愛爾蘭的老師教英文。雖然這種民間教育跟宮廷比不了,思路卻是一致的——既要有舊學,又要有新知。就我所知,週一良先生、楊憲益先生都跟我父親一樣受的是這種國學、西學雜糅的教育。

在1924年北京政變以前,莊士敦其實是無意參與中國政治的,他與中國的官僚幾乎沒有太多接觸,日常來往無非就是幾位同事。陳寶琛威信很高,資歷也老,莊士敦接觸得最多,莊士敦在櫻桃溝的別墅,陳寶琛也去過,還寫了東西送給他,他都很珍視,存著一張照片。朱益藩也接觸得較多。此外的幾位,梁鼎芬死得較早,伊克坦教滿文,跟莊士敦不搭界。在小朝廷之內行走的這五年,一些重大的活動,比如昇平署的演出,莊士敦都參加了。

這個時期昇平署的大規模演出只有三次。1915年敬懿太妃過生日,外面的戲班都請了進來,莊士敦沒趕上。第二次規模最大,就是1922年的溥儀大婚,演了三天戲,老一點的像陳德霖,較年輕的如楊小樓、梅蘭芳,這些名角兒全進宮了。第三次是1923年端康太妃過生日。

故宮的戲臺很多,例如重華宮、長春宮,而昇平署的演出用的是漱芳齋,它的戲臺相對來說比較小,裡面一個,外頭一個,裡面那個戲臺演的是些崑曲小戲,例如《尼姑思凡》《遊園驚夢》,大戲一般就在漱芳齋院子外頭那個戲臺。我在漱芳齋開過很多次會,裡面地方很小,莊士敦看戲時場面也遠不如在重華宮、頤和園看戲那麼大,但也確實算件大事,所以他出席時也得穿上袍子馬褂。那個時候外國使節來中國總要拜會一下遜帝,這個小朝廷的外事活動還不少,莊士敦作為帝師和客卿都會參與其中,他也覺得是種榮耀,有時候還以中國人的身份、穿著中國人的服裝去接待。

赵珩谈溥仪、庄士敦与《紫禁城的黄昏》高伯雨译本

穿著中式服裝的莊士敦

這種好日子,基本上就過到1924年溥儀出宮。

除了您前面講到的莊士敦的同事,莊士敦接觸較多的還有哪些人?

趙珩:還有就是他的學生,例如伴讀的大阿哥溥偉的兒子,後來沒有了。溥儀之外,莊士敦接觸最多的人就是溥傑,另外就是郭布羅·潤麒,我小時候是經常跟他一塊玩的,我在《二條十年》中專門有一節寫到三格格金蕊秀和郭布羅·潤麒。三格格那個人非常規矩、老實,郭布羅·潤麒就活潑多了。他能在我們家的院子裡倒著騎自行車,說自己是馬戲團的,我的印象深極了,他還跟我奶奶一塊唱《四郎探母》,我奶奶演太后,他演國舅。這出戏裡有大國舅和二國舅兩個角色,所以人們都說戲臺上這兩個國舅,一個是真國舅,一個是假國舅。北京飯店的經理演的大國舅是假的,演二國舅的郭布羅·潤麒是真國舅,而且他既是駙馬又是國舅——駙馬是因為他娶了溥儀的妹妹,國舅是因為他是婉容的弟弟。他晚年還騎摩托車,後來開了個診所。四格格的兒媳婦跟我又是同事。我對他們都非常熟悉。

莊士敦在宮裡這段時間,接觸最多的無非就是這幫孩子——他是不拿溥儀當孩子的,那時溥儀已經是一個少年了,溥傑也是少年,郭布羅·潤麒比他們小四五歲,還是個孩子。他們其實對各種新事物都挺感興趣的。建福宮大火之後,原有的場地上建了個網球場,之後這幫格格阿哥就在上面打網球。溥儀為了騎自行車把宮裡的門檻都鋸了,這是盡人皆知的,他對汽車也感興趣——後來溥儀出宮,逃到天津租界的時候,他還真買了一輛汽車。

莊士敦的故居現在還在嗎?

趙珩:他在城裡的故居大概不在了,但是在門頭溝的櫻桃溝有所別墅,現在修得煥然一新。這件事跟我還有一點關係。1991年10月,我陪著劍橋大學的漢學家麥大維教授,還有北大中古史研究中心的榮新江等幾位學者去了一趟。我們走的是門頭溝的山路,到了櫻桃溝別墅,發現根本沒人管,門窗全沒有了,變成了豬圈馬廄。我們待了大概半個小時,麥大維教授很是傷心。我們當時就對門頭溝當地熱心地方文化事業的同志說,這個地方還是很有意義的,應該把它重新修繕。我回去也向文物局反映了這個問題。今天我表弟拍了張櫻桃溝別墅的照片發給我,修得很好。

說到溥儀出宮,莊士敦在其中也是起到了作用的,能請您談談嗎?

趙珩:這個事情發生得非常突然,用站在遜清立場的人的說法,叫做“逼宮”。要我來形容,就是八個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這是因為1924年的第二次直奉戰爭。馮玉祥倒戈一擊,回師北京,吳佩孚當時不在北京,馮玉祥趁機把曹錕囚禁起來,控制了整個北京。當時社會上對溥儀小朝廷是有意見的,有人曾提出讓溥儀移出紫禁城,搬到頤和園去,遭到小朝廷裡的很多人反對。結果馮玉祥來硬的了,讓鹿鍾麟與張璧去逼宮,別說頤和園,就連乾清門內都保不住了。當時有很多遺老指著鹿鍾麟的鼻子罵,你忘了先太傅了嗎?因為他是晚清太傅鹿傳霖的同族。鹿鍾麟與張璧限定溥儀幾個鐘頭之內出宮,什麼東西都不許拿,他一點準備也沒有,驚慌失措,就上北府去找醇親王了。說到醇親王,老醇親王府是在鮑家街今天的中央音樂學院那個位置,後來恭王逐漸失勢,醇王逐漸得勢,北府是新蓋的醇王府。

赵珩谈溥仪、庄士敦与《紫禁城的黄昏》高伯雨译本

溥儀出宮之後,鹿鍾麟(中)在清室代表紹英的帶領下查看永壽宮

赵珩谈溥仪、庄士敦与《紫禁城的黄昏》高伯雨译本

1961年,溥儀與鹿鍾麟在北京相會

溥儀搬去了北府,莊士敦沒去,依舊住在油漆作那間房子裡,但是他也在多方奔走,先幫忙將溥儀移到英國使館,後來又找了日本使館的芳澤謙吉公使——丁巳政變,黎元洪跑到了日本使館,丁巳政變失敗,張勳跑到了荷蘭使館,使館常常是作為避難處的。1923年日本關東大地震,溥儀出了一大筆錢賑災,日本方面是非常感激溥儀的,所以芳澤公使接納了溥儀。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當時遺老的去向基本上是四個:絕大部分人辛亥以後跑到了天津租界;有一部分人去了青島德租界,我的伯曾祖就是這樣,他對德國的印象比較好,就到青島去了;有一部分人去了上海,像陳夔龍;還有一部分人,像善耆就去了旅順。這四個地方都在溥儀的考慮之中,最後他去了天津。辛亥革命爆發時的湖北總兵張彪正好在天津做寓公,他不僅甘願讓出自己住的張園來接納溥儀,還每天穿著棉袍,把棉袍的大襟藏掖在腰帶裡,天天來掃院子,以示對故主的忠誠。說句題外話,張彪的外孫跟我是同班同學,現在我們還經常有來往。幾個月前,我去山西,專門去看了張彪的祠堂。

溥儀在天津安頓下來以後,莊士敦就離開了他,又回到威海衛。1930年威海衛交還中國,莊士敦是起了作用的。他很親中國,所以有些英國人罵他是“英奸”、賣國賊。他回英國之後專心著述,寫出了《紫禁城的黃昏》,溥儀給他寫的序。成書以後,他兩度到中國,第一次是1934年,第二次去了新京,那時的溥儀已經做了偽滿洲國的皇帝。莊士敦在書裡說,溥儀其實並不甘心於做日本人的傀儡皇帝,使他下定決心離開張園去東三省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孫殿英掘了他的祖墳,一時間舉國譁然,對中國人而言,這是最不能忍受的。當然,溥儀身邊也有很多人攛掇著他去東三省。

莊士敦的晚年很孤寂,他買了一座小島,在小島上插了一面龍旗,以示忠於舊主。

關於西方人對晚清宮廷生活的記述,還有《美國女畫師的清宮回憶》《慈禧外紀》等,莊士敦的回憶錄與這些相比,有何特出之處?還有不少關於晚清生活的宮女、太監回憶錄,它們與莊士敦的書相比,有什麼異同嗎?

趙珩:這些人的記載與莊士敦的書沒有什麼太多可比性。他們寫的都是慈禧、光緒時代,而且帶著獵奇的眼光,沒有太大參考價值。再有一個,就是德齡的《御香縹緲錄》。都說“德齡公主”,她其實不是公主,是慈禧認的一個乾女兒,她姓裕,父親是裕庚。德齡1942年就死了,她的妹妹容齡活到1973年,會跳芭蕾舞,中國的芭蕾舞團成立她也參與了。“文革”中,1971年的樣子,我和一個同學去見容齡,她很健談,煙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御香縹緲錄》裡頭很多東西有錯,這是難免的,人的記憶多年以後總會有偏差,每個人寫東西也都有自己的立場,而且總是為尊者、親者諱。朱家溍先生做了不少訂正。

至於坊間流行的那些宮女、太監談往錄,有一本書跟我還有密切關係,那就是《老太監回憶》,後來改成《太監談往錄》。因為這本書的著作權問題,我們燕山出版社還吃官司了,我作為總編輯助理代表出版社出的庭。書的作者信修明早已不在,是他的後人把我們給告了。打死我也沒想到,太監竟然還有兒子。結果人家翻出了戶口本,還拿來了當地派出所開的證明。信修明確實是結婚生子了的,後來因為生活所迫才淨身入宮。最後我們賠了人家五千塊錢。具體到《太監談往錄》的內容,我是太熟悉了,我自己的書裡還引了信修明的文章。他負責看守被燒了的圓明園,有一次接待李鴻章,他問:中堂大人是奉諭來的,還是自己來的?李鴻章說,我是自己想來看看。信修明回絕了他:您不是奉諭,不能進來。他的書裡記載的都是底層的、生活化的東西。辛亥以後的溥儀小朝廷是如何生活的,溥儀這個遜帝的思想和生活狀況如何,唯一的記載是莊士敦這本《紫禁城的黃昏》,這也就是這本書的價值所在。

在讀《紫禁城的黃昏》這本書的同時,有什麼可以參照著一起讀的書籍嗎?

趙珩:

有一本很老的書,李劍農的《戊戌以後三十年中國政治史》,這實際上是一個簡明讀本,對歷代內閣的情況,還有府院之爭、討袁運動、護國護法運動等,都做了介紹,就好比《綱鑑易知錄》一樣。另外,溥儀小朝廷之內還是有檔案的,起居注的記錄非常詳細。當時很多人的日記、書信,對清宮之外的社會狀況,以及自己偶然進宮的情況,也都有記錄。這些可以與莊士敦的書合起來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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