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獨"的賈寶玉

我眼中的賈寶玉一直是一個孤單的獨行者。無論是從前世的神瑛侍者的角度,還是從與寶玉一而二、二而一關係的青埂峰頑石(也就是通靈寶玉)的角度,以及鏡面對象甄寶玉的角度來說,他都顯示出一種孤獨的性情。

無論成為哪個化身,承擔何種角色,身處什麼世界,他都有一種孤寂。這種孤寂,是因了一種漸離感。這種漸離感可以從個體生命與群體、與環境的角度出發去理解,它是一種精神體驗。

這種精神體驗是從哲學角度出發的,它不僅僅是因為個人性格孤僻或者性情叛逆而不能融入群體、融入生存環境。這只是表層含義。實質上,它是以一種超越姿態去反思和旁觀自己與周遭,反觀自己與他人,去思索生命的意義的過程。

這個過程想是多數人都有的,不過是一個程度的差別。而在賈寶玉身上,這個漸離就表現得十分明顯。從三個方面我們可以瞭解賈寶玉的漸離,以及因漸離而表現的孤獨。一個是賈寶玉化身的方面,一個是男性與女性群體的方面,還有一個是神性與人性兩個世界的方面。


一生“孤獨

一、賈寶玉的化身


我們都知道,賈寶玉不僅僅是“賈寶玉”這麼一個肉身凡胎,他是一個五位一體的多層次多面向的一個人物形象,這五位是神瑛侍者、青埂峰頑石、通靈寶玉、甄寶玉還有賈寶玉。


神瑛侍者

神瑛侍者筆墨不多,只是借甄士隱的夢讀者看到了神瑛侍者與絳珠草的神話。我們可以先看看他的居住地——赤瑕宮,在甲戌本眉批中有一條說:瑕乃玉有病也。又說:以此命名恰極。

這是說“赤瑕宮”的名字由來十分恰當。這裡暗含一種意思,即寶玉有病,此病當然不是指代具體的病痛,而是突出賈寶玉的性情所在,是與其他人不一樣的。

並且,這不一樣可能是不好的一件事,是指賈寶玉不符合群體、不適應環境的一面,所以是有“瑕”。這就帶出了寶玉將進入一種與周遭不能完全融入卻又不能完全脫離的狀態。

同時,神瑛侍者在灌溉完絳珠草之後,無所寄託,凡心偶熾,便想要下凡去。聯繫其他神話和民間傳說來看,什麼神仙是想要下凡的呢,無非是因為上天的生活太過孤獨無所依了。

我們仰望天空都不禁會產生一種漆黑而幽寂的感受來,神仙亦覺得不如下去凡間可能會熱鬧一些,因而想要離去飄渺的天空和不食人間煙火的其他神仙們。

即便這凡間可能是幻象,書中說“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甲戌本批註又提醒我們注意這“幻”字,點出了凡間熱鬧的“虛幻”來。但這虛幻處卻也是能夠稍稍緩解一下神仙的孤寂。


一生“孤獨


青埂峰頑石

至於青埂峰頑石,則更不必說。在第一回裡,曹雪芹寫道:卻說那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大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

蔣勳提醒我們注意裡面兩個詞,“大荒”和“無稽”。就從語詞的角度來看,這大荒和無稽便是一個多麼寂寥無邊際的景象——這大荒顯出我們人類的渺小來。

這無稽又顯出一個哲學含義上的終極問題:我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只剩下“我是誰”的問題隱含著尚未正式提出。這個問題接下來又從頑石的身上顯現了出來。

書中寫道:那媧皇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

這一塊未被用的,恐怕就要詢問自己“我是誰”,“我的意義是什麼”,“我存在和我不存在有什麼差別?”這些問題來了。

這頑石本是和其他石頭一塊練的,它有三萬六千五百個夥伴,它們一同鍛鍊,只為了那補天之用。可是每一粒石頭都物盡其用,單單隻有一塊頑石剩了下來,被“棄”在了這青埂峰下。

這個頑石就這樣孤孤單單地處於這麼一個時間和空間的無涯荒野裡。這一種基於時空的荒漠的孤獨,恐怕沒有多少人有深刻體會。


一生“孤獨


通靈寶玉

通靈寶玉又是其中特別的一個化身。通靈寶玉是孤獨的頑石經過鍛鍊獲得了靈性的化身,他經歷過空曠冷清的時空荒野,不禁想要去歷經一下人世繁華。這頑石只能託神瑛侍者下凡,並不能親身幻化成人去經歷一番。

但此種方式卻也有著極大的好處,那就是它可以脫身於外,冷眼旁觀,偶爾冒出來的石頭視角也讓我們可以一窺這一塊寶玉是如何細細觀察它所經歷的種種人物。

以下是幾例石頭視角:鳳姐因怕通靈玉失落,便等寶玉睡下,命人拿來在自己枕邊。寶玉不知與秦鍾算何帳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是疑案,不敢纂創。

按此四字並“有鳳來儀”等處,皆繫上回賈政偶然一試寶玉之課藝才情耳,何今日認真用此匾聯?況賈政世代詩書,來往諸客屏侍座陪者,悉皆才技之流,豈無一名手題撰,竟用小兒一戲之辭苟且搪塞?真

似暴發新榮之家,濫使銀錢,一味抹油塗朱,畢則大書“前門綠柳垂金鎖,後戶青山列錦屏”之類,則以為大雅可觀,豈《石頭記》中通部所表之寧榮賈府所為哉!據此論之,竟大相矛盾了。諸公不知,待蠢物將原委說明,大家方知。

這通靈寶玉不同於人類,不能親身經歷;卻也不同於普通的玉石,只有物的蠢性。它雖不能親歷,卻又有著靈性;雖感受著身邊女子男子的悲歡喜怒,卻也不能參與一番。

正是這樣一種進入又未進入的漸離,可以讓它冷冷靜靜又熱熱切切地旁觀。這一旁觀視角也是孤孤單單的,又是十分有趣的。


一生“孤獨


甄寶玉和賈寶玉

甄賈寶玉得一塊來談。寶玉夢見甄寶玉的時候,襲人指出了其中的虛幻:襲人笑道,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瞧,是鏡子裡照的你的影兒。

我們可以猜測,甄寶玉是賈寶玉的鏡面形象,是他尋求自我審視時產生的對象或幻象,是寶玉的自我參照物。因為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只有在夢中相見(後面程高本所言的甄賈寶玉見面,在目前後四十回尚未確定是否曹雪芹所作時當然不能算進去)。

那麼問題來了,人們什麼時候會產生這樣一種一分為二的異態的心理,並且顯示出另一種人格來呢?我只能大概猜測,賈寶玉的這一解離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是解決孤寂的一種方式。

這可能還得從甄寶玉出現的情況來談。第五十六回,寶玉夢見甄寶玉,並且詢問甄寶玉的丫鬟,丫鬟竟然叫寶玉是臭小廝,又說“別把我們都給燻臭了”。寶玉就很納悶,想著“從來沒有人如此塗毒我,他們如何更這樣?真亦有我這樣一個人不成?”

然而,甄寶玉卻也做夢,卻也被人罵作臭小廝,塗毒一番。這種互以為對方潔淨,並且又被彼此塗毒的人格互換的方式,恐怕就是寶玉生存焦慮的表現。

可能寶玉深恐自己不夠潔淨,是一個濁物,沒有資格和水做的姐姐妹妹相處相知,因而在這種漸離中幻想出了這樣一個鏡像,解決自己孤寂的焦慮和困擾。

神瑛侍者、青埂峰頑石、通靈寶玉、甄寶玉還有賈寶玉是五位一體的關係,這五個化身讓我們理解寶玉在進入和不進入之間,徘徊、觀望、思索,表現了一種生存的孤冷寂廖,顯出了一種漸離的生命體驗來。

一生“孤獨

二、男性群體與女性群體中的漸離

寶玉是一個特別的人,曹雪芹塑造了一個超脫於男性與女性之外的第三種角色。寶玉是個男性,可是卻從來沒有認同過男性角色世界,從一開始就偏離了正常的男性角色的成長軌道,無論是父親還是其他長輩兄弟,可能都沒有給寶玉的成長提供一個良好的範例。

賈政在紅樓夢中不算是個不好的角色,可是對於寶玉他的態度卻一直是疏離、打罵、呵斥的,從一開始抓周就不喜了寶玉,讓寶玉見了他便像“避貓鼠兒一般”。

其他長輩諸如賈赦賈敬以及平輩哥哥賈珍賈璉,更是有著糜爛腐臭之感,卑汙不堪,各種亂倫不忠等事頻出,這更讓寶玉不得不想要逃離這一男性群體的角色設定。

如果說後天的家族環境還只是一個造成他漸離感的一個原因,那麼更為主要的原因在於他珍視女兒,看重女兒,作為一個男人就發出了“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之語。

而且“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可是作為身處女兒世界裡的唯一一個男性,他卻從未被女兒們視為同類,也未曾作為女子被接納,反而無時無刻不被要求迴歸到男性的世界中去,回到男性的傳統價值評估體系中去。

這樣對於男性角色的背離卻又不得,對於女性角色的嚮往卻又不被接納的情況,就讓寶玉處於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竟有一種無立足境的悲涼感,欲退不能欲進不得的苦悶就讓他重新處於一種頑石無涯的荒漠裡,沒有可歸身之處。


一生“孤獨

三、神性與人性的漸離

人性

而作為想要下凡親歷凡間熱鬧的人,就不能僅僅是一個自然人,而更多的是一個社會人,就要成為一個人群中的人,體現他社會的屬性、群體的屬性,而不能脫離這個社會這個群體存在,寶玉並不能認同那些混帳社會價值觀,去做仕途經濟一類的事,但他實在又沒有辦法逃離這一個強大的社會力量。

當這個強大的力量通過賈政、通過王夫人、通過身邊的姐姐妹妹、通過寶釵湘雲,來給他施加壓力時,就吞噬了他個體主體性的生存空間。此時他必然是痛苦的,這力量給寶玉帶來的漸離感,帶來的沉重的淒涼和孤獨感也是不言而喻的。

在姐姐妹妹等女兒中,他能夠得到一絲自由的氣息,所以他便將心思放在女兒身上,體貼照顧身邊的女兒們。他用將心比心的同情,所感甚切,他哀嘆的心懷頗為博大,看不得眾多女兒的不幸,從平兒理妝、香菱換裙都可以看出他博大的同理心來。

可就是這樣的有深切的同理心之人,卻讓他見證了一個又一個的悲劇,先是秦可卿之死,繼之是秦鍾之死,後有金釧投井,尤二姐吞金,尤三姐自刎,還有晴雯之死等等。

這對他而言是最痛苦的事了。所以他也真正“愛博而心勞”了,魯迅在《洞花主小引》中所提:一本《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在我的眼下的寶玉,卻看見他看見許多死亡。

所以寶玉對悲涼比其他人感受的更深,他的悲劇比別人更甚。這樣,作為社會群體的遊離者,又在女兒情中遭受了種種悲劇,連女兒國也不能天真自由了,他的心不可謂不孤獨。


一生“孤獨

神性

神性的寶玉可能就是他一直以來對於靈性的嚮往,也就是劉再復所說的“赤子之心”。他說:賈寶玉是人界地釋迦牟尼,而落入凡塵的釋迦牟尼便是賈寶玉。

他的身上有一種神性的存在,他是宇宙天地生出的第一個孩子。

也許有人認為這是誇大了。但是我們只要去想象合理,想象一種合理的審美境界,那就是寶玉的確有著神性的詩人情懷。

這種博大的神性光芒體現出來就是他將他的血脈、心靈、思想以及整個生命和其他生命息息相通、緊緊相連,彷彿每一個死去的人、每一個不幸的人、每一種苦難都深深刺痛他。

他保持了一種疼痛感,這是一種契合於每一個人的疼痛感,就像海明威的《喪鐘為誰而鳴》中所說的,“沒有人是孤島”,“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它為你敲響”。

賈寶玉正是這樣感受著每一個人的不幸,正是人性的漸離讓他到達了一種詩性、神性的境界,能夠感受每一絲他人的疼痛的人。

從這個角度來說,他是孤獨的,又是不孤獨的。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