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前華縣下廟人的飢餓歲月

華縣:一段關於飢餓的記憶

作者 吉建軍

前言:渭河南岸的陝西華縣曾是渭河平原最富庶的農業區,然而與農業的富庶相對的是,旱災、水患和豐年交替出現,構成了這裡“豐災相繼,三載一收”的農業特色。飢餓總是伴著災害一起到來,這片歷史上的豐腴之地的居民,卻大部分經歷過飢餓的折磨。

洪災中的飢餓記憶

上世紀60年代初,居住在渭河沿岸的陝西華縣下廟鎮的村民們,經歷了一段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艱難的日子。

60年前華縣下廟人的飢餓歲月

03·8華縣下廟東周村 張韜攝

頻繁發作的渭河洪水,使得原本旱澇保收的渭河灘地經常成為一片汪洋。“當時的洪水大得很,雖然幾天水就退了,但淤泥長時間不能清理,進出村子,需要趟著泥水。很多地勢低窪的地方,人根本走不過去。”經歷過當年的洪災的秦家灘村民獨餘民老漢告訴記者,當年只要洪水一來,村裡所有的秋糧就全部化作泡影,連種子都收不回來,而單靠夏糧根本不能保證正常的口糧,更撐不到來年麥口。

上世紀60年代初期,30歲剛出頭的獨餘民已經是4個孩子的父親。一家六口帶著100多斤麥子一次又一次地躲避洪水,過著沒吃沒喝的日子,那算是他這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刻。

晴朗的天氣在洪水過後往往會持續3天甚至一週,這時候洪水已經退去,災民們從渭河大壩南面返回大壩北面的村子裡,在滿是淤泥的村巷裡尋找著自己的房子。“當時好一點的房子地基是石頭砌的,但相當一部分還是土坯房,這一類房子在洪水中泡過之後就會變成爛泥,什麼都找不到。”獨餘民說。

晴了幾天之後,一場曠日持久的秋雨出現,村民們不得不從淤泥尚未乾卻的家中再一次舉家遷徙。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反覆折騰,一家人難得吃上一頓熱乎飯。“沒時間、沒地方做飯,另一方面是確實沒有什麼吃的。家裡的細糧只有不到30斤,全家吃不了幾天。”

所以,在“跑水”(當地將躲避洪水稱為跑水)的過程中,捱餓是肯定的。獨雲玲(獨餘民的大女兒)告訴記者,有天晚上,獨餘民挑起還沒有來得及打開、承載著全部家當的擔子,叫醒他們姐弟4個,和母親趕在洪峰到來之前又一次離開村子。他們在黑暗中跟著父親的擔子東奔西走,連一口乾淨的水都沒有喝到,更沒有任何吃的。那次跑水從凌晨一直持續到下午天快黑的時候,因為體力嚴重透支,獨雲玲甚至快要暈厥。也正是這時候,一家人終於到了渭河大壩以南的安全地帶。當時大壩南邊已經聚集了相當一部分逃難的鄉親,有人還在地上挖坑點火、支起鍋灶準備做飯。獨雲玲緊緊抓著父親的擔子,唯恐走失。人越聚越多,附近沒有受災的村子的村民便挑著一些山貨叫賣,還有從家裡拿熱水賣錢的。獨雲玲母親身上帶了點錢,給4個孩子每人買了3個柿子,一路上顛沛流離、體力嚴重消耗而至頭腦昏昏沉沉的四個孩子,才終於恢復了些許神智。

大隊食堂的代食品

頻繁出現的洪澇災害和旱災,讓渭河華縣段以南大部分地區的人民群眾的生活經常陷入困頓。那時,生活在渭河平原的人們的口糧出現了巨大的缺口。

獨餘民告訴記者,最初各生產隊搞的食堂還沒有解散,每天需從生產隊的食堂按照每人的定量——大人每月16斤毛糧(指未經過加工的糧食,當時的糧食全部磨成粉,不進行任何分流,全部食用),小孩每月10斤毛糧――領來一家人的伙食,然後統一倒進鍋裡重新煮過,進行分發。後來“大鍊鋼鐵”,鍋灶都被收走,所有人都在大隊食堂吃飯。獨餘民每次接過一大碗能照出人影的玉米糊糊,再看看4個孩子忍飢挨餓的樣子,心情都非常沉重。他做夢都想讓全家人吃上一頓飽飯。

當時,生產隊飼養室的一個村民因偷吃黑豆被批鬥,開批鬥會的晚上,村民們已經餓得沒有力氣參加。

隨著寒冬的臨近,能吃的東西越來越少。眼看著糧食一天天減少,人們開始研究並食用“代食品”。所謂代食品,就是把玉米稈、玉米葉、紅薯蔓、榆樹皮等原本用來做牲口飼料的材料加工成供人食用的食物。獨餘民說,當時在華陰縣有個能人用磨豆腐的方法,把玉米穗外面的那層玉米包葉用石灰水洗過(或者用石灰水對玉米包葉進行蒸煮),然後再把摻了石灰的水經過幾層紗布過濾,過濾出的水直接滲在黃土上,只消一晚上,那片黃土上就會有一層被稱作“澱粉膏”的東西,這東西加少許其他糧食上鍋蒸過以後,便成為食物。據獨餘民介紹,澱粉膏又苦又澀,簡直沒法下嚥,吃了之後還會頭暈,唯一的好處是製作的原材料豐富,而且不用糧票。為了餵飽肚子,村民們還是很快接受了這種“代食品”。

因為秋糧幾乎絕收,玉米葉也很難找了,人們開始把地瓜秧作為新的生產代食品的原料――地瓜秧曬乾之後磨成粉,和地瓜幹磨的粉混在一起做成窩頭。剛出鍋的時候,其口感還能忍受,幾天之後就會變得非常堅硬,“跟磚頭差不多,”獨餘民說,這些東西根本無法消化,“進去容易出來難,很多人必須藉助外力才能排洩出來。”

有的代食品不僅難以下嚥,甚至還有毒,吃多了有生命危險,老鴰蒜就是其中一種。這種生長於野外的根莖類植物外表與大蒜非常相似,缺糧的村民常常挖回來很多,放進鍋裡煮熟吃掉。這東西吃了會導致心律不齊,冒虛汗,有時甚至會導致死亡。一種用榆樹皮做的代食品也非常危險:將榆樹的內皮曬乾磨成粉,再將榆樹葉子曬乾磨成粉,混合之後蒸成窩頭。這種窩頭又黑又澀,還有一個禁忌:吃了這種窩頭之後的若干小時內不能吃蒜,否則立即中毒。這些都是用生命檢驗出來的真理。在那個年代,村民們個個都是神農氏,嚐遍百草。

秋荒和春荒

一般情況下的青黃不接指的是春荒,然而渭河洪水氾濫導致秋糧幾近絕收,而有限的夏糧根本無法堅持到深秋,草木還沒有落葉的時候饑荒就提前到來了,這在當時被稱為“秋荒”。

秋荒的日子裡,每戶村民每天只能從食堂領到有限的一點食物。在吃糧靠集體的“吃食堂”階段,吃飯不要錢,出工不計工分。在最初時期,糧食是夠用的,到了後期,糧食產量不斷減少,除去生產隊必須繳納的“公糧”,食堂剩下的糧食屈指可數。1960年秋天,大隊管理員劉正民把最後一把玉米麵放進食堂的那口大鍋,隨後幾天,連老鼠都不見了蹤影。

大隊上所有的工作都陷入了困境,但是“滅四害”工作卻開展得如火如荼。村民們帶著農具,在廣闊的渭河灘地上尋找著老鼠一類的動物,餓紅了眼的村民不僅“粗暴”地將鼠洞裡的大豆、玉米全部掃蕩乾淨,連老鼠都全部抓走。

秋荒的日子裡,村民們想出各種各樣的方法應對糧食危機――下河撈魚,挖地掏鼠。獨餘民說,渭河岸邊的黃豆地裡有一種大青蟲被當地人稱為“豆青蟲”,長約2釐米左右,體格肥碩。這種蟲子有“貓冬”的習慣,它們習慣鑽進土裡,等待冬天過去。貓冬之前的秋天正是最肥的時候。那時,渭河灘地到處是用鐵鍬翻土地、尋找豆青蟲的人。最初的時候,人們一上午能挖到10斤左右,漸漸地越來越少,到最後,豆青蟲消失,連老鼠都不再光顧這片貧瘠的土地。

很多村民在地裡勞動的時候,餓得實在扛不住了,就從柿子樹上摘下幾個還沒有成熟變軟的柿子,放在嘴裡嚼。生柿子很澀,說是嚼,嘴都張不開,但是為了暫時慰藉一下早已飢餓不堪的肚皮,口中的艱澀也變得無足輕重。

當時家家困難,戶戶捱餓,生產隊菜地裡漸漸長大的蘿蔔成了村民們覬覦的對象。然而是絕對不能偷蘿蔔的,一旦被發現,輕則開會批鬥,重則掛牌遊街。終於有一天,生產隊長下令收蘿蔔,村民們蜂擁而至。當時生產隊的規矩是:切掉的蘿蔔頭歸個人,蘿蔔身子歸生產丟。村民們為了爭奪那點蘿蔔纓子和一丁點蘿蔔把甚至互相爭吵。

“當時我搶了300多個蘿蔔,切完之後,生產隊不要的蘿蔔纓子就歸了自己,回家之後煮了一大鍋,孩子們一個個狼吞虎嚥。”獨餘民得意地告訴記者。

獨餘民的兩個兒子回憶說,有一年村裡到縣城打掃西瓜皮,隊長要求把西瓜皮用牛車拉回來餵豬,這個“美差”正好交給了他倆。他們拉著西瓜皮回村的路上,將原本就已經“內容貧瘠”的西瓜皮挨個兒啃了個遍,當這車少了很多分量的西瓜皮被送到大隊飼養室的時候,隊長瞪著眼睛呵斥他倆:“餓死鬼投胎的?跟豬搶吃的!”後來,這一類的活再也沒派給他們。

難熬的秋荒導致村民們大量外出討飯謀生。最初的時候,隊長堅決反對,還派了民兵在村口巡邏把守,到了後來,民兵都不聽指揮了,甚至也加入了出門討飯的隊伍。再往後,生產隊長也外出討飯去了。“村民們臉色蠟黃,個個面黃肌瘦,後來反倒胖了。醫生解釋,這不是胖,是浮腫。”那些飢餓的慘象至今還歷歷在目。

經過一個苦難的秋冬,大地重新恢復生機。看著冬小麥返青,村民們彷彿看到了夏糧收穫的希望。

大地上日漸豐富的野生動植物開始成為人們的食物,榆錢、槐花和各種野菜成了村民們飯桌上的主角。“每次回村,村民們的臉上都是菜色。”當時在外上學的秦家灘村村民鄭欣娥告訴記者:“大隊食堂沒有我的口糧,我的口糧在學校。當時,高中學生是絕對令人羨慕的,因為每天能保證1斤左右的口糧供應,雖然也是粗糧和細糧搭配,但比村民們每天喝的菜粥要強多了。”鄭欣娥說,當時她的飯量小,家裡最困難的時候,她一星期要走十幾公里的路,把省下的饅頭和窩頭帶回家。因為家裡實在太困難,鄭欣娥在學校儘量多吃紅薯、土豆、南瓜之類的“調劑糧”,而把作為主糧的饅頭、窩頭帶回家給家人。幾年下來,鄭欣娥的胃出現了嚴重的問題,後來,她看見紅薯就發怵。日子好起來之後,鄭欣娥再沒吃過紅薯。

憶苦思甜

上世紀70年代的每年春節,村裡都要組織一場名為“憶苦思甜”的活動。所謂憶苦思甜,就是用麩皮、玉米皮等平時餵豬的材料煮成一大鍋粥,每人一碗,必須吃完,公社派人監督。吃完之後要做思想總結,總體意思就是現在生活好了,但是艱苦樸素不能忘,當年的窮苦日子不能忘。

這只是一種形式,應者寥寥,沒堅持多久就停掉了。但是,艱苦樸素、勤儉節約的精神真正深入了當年經歷過窮苦日子的村民們,他們內心深處對浪費糧食的行為十分牴觸。多年來,獨餘民老人每天都要帶著一個大籃子,到下廟鎮各個學校走一遍,把孩子們吃不完扔掉的饅頭撿起來放在籃子裡帶回家。他家養了6頭豬,“每天的剩饅頭能為這些‘吃貨’提供三分之一的食物。雖然我省了不少飼料,但是每次撿起這些饅頭,我都心疼,想想當年能照出人影的稀粥,現在的人太不拿糧食當回事兒了!”

老人的心疼,也許只有經歷過那段日子的人才能體會到。那段飢餓的記憶,隨著一代人的老去,也漸漸成為歷史了。但是傳統不能忘,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痛,任何時候都應該居安思危,要知道,我們是一個有著13億人口的大國,糧食問題是最大的問題。物質雖然已經非常豐富,但勤儉節約的傳統美德堅決不能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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