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風尚|玄 武:草木悲歡

美在日常

藍尾鵲在玉米稈裡做了個窩。我拍照它發現了,飛起來到不遠處,假裝一瘸一蹦,想把我引走遠離巢穴。過一會兒,又來一隻,一起騙我。

我才不上當。但想了想,也沒靠近窩。它們做巢不易啊。我朝與窩相反的方向走,拐個彎, 一隻藍尾鵲呼啦啦飛過我頭頂上空。不知是不是做窩的那家,前來監視我去向。

拍麻雀的飛行是件難事。它們太快了,太警覺,不能知它們何時起飛,軌跡也不好判斷。

它們像在空氣中倏忽往來的小魚。

美在日常。

荒涼之美。雪霽,萬物從內部發出微微光澤。天光中楊樹裸枝,已非長冬中的死灰,而泛出強勁的黃青色。車駛近,掠過,原來主幹的樹皮都已透出青來。

昨日有朋友說,楊樹的蓓蕾是落葉時形成的,他去冬初見,大為震撼。

再一個半月,清明,這滿目的肅殺,便幻化為蔥蘢之綠,更有桃花、杏花、迎春、丁香,前簇後擁,洶湧而至。生命何等神奇。

散文风尚|玄 武:草木悲欢

學狗叫的野鴨子

黃昏時分,水邊馴狗的老頭。這麼冷的天讓狗下水叼棒子,如是者三,還挑選人多的地方炫耀。

我承認他狗馴得好,但難以接受他的殘忍, 和殘忍的虛榮。

狗第五次下水時,實在看不下去,我起身離開了。

蘆葦邊,不小心拍到奇怪場景。這麼冷的天, 兩隻野鴨子全然不顧,在冰水中愛愛。

夜晚水邊散步,忽然聽到小狗的吠叫,低沉,有點沙啞,兇狠,是威脅又是警示。

黑乎乎的不辨,下意識看腳下,恐被咬。我怕小型犬,它們不講狗理。但沒有。初聽聲音是在水上,望去水面茫茫,不見有可落腳處,於是擔心是哪隻小狗被淹。

又叫了幾聲,很近,竟然是在我頭頂。我吃驚極了。

抬頭,蒼黑的空中,有更黑的影子盤旋,望見時已在水面上。難道是它?暗中難識,有鷹翔之態。

水面露出的蘆葦斷掉的稈之間,有野鴨子的叫聲,是在遠去。我望不到它們。那叫聲也是短促的低沉的嘎嘎聲,我能識別出那是在警告同類:“小心,有個兩條腿的傢伙來了。”

再看空中,那盤旋的鳥兒不見了。納悶是什麼鳥,難道和野鴨一夥?

我準備離開的時候,那鳥兒又出現了。展開的翅膀很大,飛行不快,可知不是鷹類。它又發出一聲短促的狗吠,就像小狗看到人離去、危險解除時的吼吼聲,音低。然後,它發出了嘎嘎的鴨子鳴叫聲!

是的。是一隻很大的野鴨,承擔夜間警戒任務。鴨中斥候。

野鴨子能發出狗叫聲,我生平第一次遇到。

野豬之美

野豬美極了,和家豬幾乎不能算同類。

萬物自然自由之狀最美。荒野勝花園,野驢勝家驢,狼勝狗,野羊勝家羊,野雞斑斕勝家雞, 一飛沖天九千米高的天鵝與家鵝更是不可類比。約翰• 繆爾也曾感慨,何以最醜陋的形象,集中於人類馴化之下?

一旦失去自由和對自由的嚮往,萬物耷然, 骯髒,無神,聽天由命。

此謂走肉。

散文风尚|玄 武:草木悲欢

草木悲歡

5月山楂,粉花褪,子離離。

四歲半的兒子臭蛋指著旁邊一棵葉子狹長的植物仰頭問:“爸爸,這是柳樹嗎?”

告訴他是枸杞。愛園藝的鄰居土木工程師老周,種在院門口。我沒有告訴臭蛋的是,小時抱過他的健壯的老周,兩年前已經不在人間。

小傢伙曉得認植物了。他喜歡柳樹新生的狹長葉片。昨天下午他想沒下班的媽媽,就撒潑趴地上哭喊,手裡仍然捏一片柳葉。他說要送給媽媽。果然,他見到他媽媽,立刻就伸出右手,手裡攥著的柳葉已經對摺。

臭蛋他們這一代,不再以吹響各種葉片為樂,不懂折枝去葉取完整的一截樹皮,鑽孔製成一件管笛樂器,也不會斫堅韌的荊條颳去尖刺制弓。

草木曾給一代代多少少年帶去歡樂。它們風中的蕭蕭之聲,似乎都在安慰、回應人的靈魂。尖梢和周身葉片,若有所思般地搖動著,漸漸把這一世搖晃進以它們為背景的天光之中。

詩作《五行• 木篇》有句:

雲朵之下,

我的幻影高過群山。

俯下身去

輕撫每棵樹顫抖的尖梢。

我聽見鳥鳴掠過,

和在母腹中聽到的一樣。

河水在旁邊嫵媚流動。

散文风尚|玄 武:草木悲欢

小 雪

午夜一時明月,時而為雲層吞噬。室外無夜晚之感,反覺像黃昏時尚有暮光,所過道路,車的顏色,狗的顏色,樹上稀疏了的葉片——甚至葉片是綠色還是發黃,等等諸物,一一可辨。

風莫名處起,颯颯聲中已至脖頸。院裡樹葉且掃且落,是闊的大櫻桃樹葉。不是細碎的薔薇科植物,它們固執,12月,大雪中也仍然抱緊枝頭,不肯下墜,直到來年春,被新嫩的芽頭從樹枝頂下來。

風已經冷硬,銳,疾,知道是初冬氣象了。古時大弩觸發時周遭劈開的氣流,大致便可喻此。抬頭望月,風中雲朵如急奔,滔滔掩月向西而去。

心中凜凜,略無睡意。返室,舉酒,拍月, 草短章。

寒 衣 節

死者沿樹心上升

隔嶙峋的樹皮尖叫

搖曳的芒茅上

微小的神在舞蹈

鏡子驟然爆裂

重疊的人影四散

氣息中頭須拂動

誰在背後微笑

黑暗沉默而擁擠

打量熟睡的臉

石塊壓住眼瞼

小馬車空中奔跑

隔了秋雨中地面

亡靈啃食著腳

——作品《舊謠》

寒衣節已過。地上該枯斷的已枯斷。北方萬物赤裸,樹,樓宇,平房,滯留不動的河面,均發寒冷之光,直面低俯而蒼涼的天空,宛若皆有怒意。

兒時冬日之冷,可以脆斷院裡懸掛的鐮刀。跳起來夠鐵絲上的溼衣,是硬的,一拽便成兩半。因此捱過揍,巴掌打在後腦勺也硬而麻木, 和夏日的火辣辣全然不同。

舊年的北方之冷,已是傳說一般。我似乎仍存留動物性,每個漫長冬日裡大腦運動緩慢,嗜睡,不著述,易怒,食量也大增。我不喜歡這個季節,但它可能是讓我休息的季節。

有人喜歡冬。某年某越南女,說,我愛你們北方的冷。我們每年只有兩天,下雨天,和不下雨天。

人之一生,值留戀之物何其少。握拳赤身孤獨而來,撒手孤獨而去。一生一死皆孤獨完成, 沒有人陪你。它們也像藝術品的完成,只有靠自己,靠個體。在入境的專注的大孤獨中,偶爾我覺得,自己同時摸到了生與死之門。

散文风尚|玄 武:草木悲欢

嶺 南

陰而熱,不見光。沒有深廣青天的大城,會顯得小很多。植株的綠意幾乎是具侵略性的。夜晚走在路上,它們的根便在腳下。累了時彷彿能覺出深處的根鬚蠢蠢欲動,試圖抓住人的腳跟, 因為越走越吃力了。

我的眼睛、皮膚、頭髮反覆告訴我:陰熱。各色紫荊都爆出一樹樹花來,我卻爆不出一滴汗。

早餐能吃到面,則是快事。依然兩大碗,不理服務員一閃而過的詫異表情。此間青年女子, 均白皙,皮膚細膩。均瘦,我想不用減肥,氣溫自會抽走多餘無用的脂肪。美女甚多,言語晏晏, 亦是細聲細氣的溫婉。時或三三兩兩見到黑人, 不像傳說中粗蠢狀。

清晨可聞好聽的鳥鳴,辨出其中有畫眉,但看不到它們。車窗上見一肥胖喜鵲,沿高橋之下的大路上方奮力逆向而行。它怎麼走人的道路?——只不過我們爬行,它是飛。它那麼匆忙趕路,像是有急事,在這個初春季節,我覺得它更像是去追趕情人。它什麼事得罪人家,人家負氣走了嗎?

寫到這裡抬頭,見日光下徹,天空中灰的雲層有了層次。地上的路也憑空寬廣許多。大道如天。人心寬廣如天啊。

該返回我暖溫帶的北方了。那裡依然肅殺, 是日雨雪交加。天地寒涼,人心是熱的,血是時常沸騰的。我的狗可能夢見我。走時它見我拖皮箱,發出哇嗚哇嗚的叫聲,然後鑽進窩裡,默默看我,再不發聲。它悲傷會如此。它說夢話,也是那種哇嗚哇嗚的叫聲。

刺蝟兄弟

深夜一時,遇到刺蝟朋友。它是作息反常的我這一年遇到的最早出現的曠野之友。

刺蝟跑起來看不到腿,嘟嚕嘟嚕還挺快。唯在手機電筒晃住它時停住,變作圓球狀。

我蹲在它面前等著,它小嘴巴伸出來,又黑又巧,溼漉漉的鼻頭一抽一抽。以對狗的經驗, 動物鼻頭溼而亮,是健康的標誌。

它等我手機電筒滅掉,然後忽然一跑。但是我偏不滅,看著它伸鼻頭出來嗅。它有點著急了, 看不到它的眼睛,它鼻頭上方的刺毛動了動,像是人煩了皺眉頭。它大概在想:這個兩條腿的傢伙神經病啊。這個點兩腿獸都睡得跟母豬似的,他在這幹什麼?

剎那間我想捉住它,給小臭玩,就玩一上午,或就玩一下。我已經打算脫了坎肩來兜它。但是念頭熄滅了。我不知它正要去哪裡,幹什麼。或者它急匆匆去見約好了的情人,或者有小崽子等它餵食,或者,刺蝟們也去開一個百無聊賴又迫不得已的會。缺席不太好,那麼不要打擾它的生活節奏吧。

有個朋友喝多了,在那裡哭,哭了很久。我想起有個操場,他在那裡坐著放聲大哭。他哭得悲哀,我覺得痛快,覺得他像是替我大哭一場, 哭人之哀,哭美之喪,哭時之穢,哭我們無可奈何不可抗拒的輪迴。他像是替我哭了一場,而我哭不出來。上一次他在操場上,是三十一年前了。

我又想起刺蝟,它已經不見了。哭聲嚇著了它。

第二日清晨路過,又想起它。陽光輕輕打在青草上,小黃花小紫花,貼著地皮使了勁開。昨日還沒開,昨夜它們用了一夜氣力。但是沒有刺蝟了。它彷彿生活在另一個時空,與這一個不交叉。它只是遇到一個神經病的闖入它所在時空的兩腳獸。

我也正在變成生活在另一時空的人。看這一個時空的人和事,越來越無趣。可笑。腌臢。簡直忍無可忍。

或行或止,或與人笑語晏晏,只是慣性在起作用,不用過腦。腦子裡仍偶爾想到那刺蝟。昨日見老虎鼻頭有血,我猜他是夜裡遇到刺蝟,被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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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啊,萬物如此飽滿

清晨的天空中,佈滿了斑鳩的鳴叫聲。我一直奇怪它如何發出低沉卻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咕咕——咕。家鄉的叫法是:老婆兒撥穀。斑鳩鳴叫的時節,正好穀子要間苗。但斑鳩的色澤,與春天北方田野的灰黃混為一體,鮮能發現和看清它。

這一次我親見它如何發出鳴叫聲。站著,伸長了脖子,脖子呈弧度彎曲下去,到接近爪子的地方,才吐出三個咕字。抬頭,再伸長脖子,如此往復。

它費這麼大勁叫,是要幹嗎?顯然不是為娛樂。這是一種莊重的叫法。我想斑鳩不會一邊飛一邊叫的,起碼我未親見過。它的叫聲幾乎是用盡力氣,需要站住,抓緊棲落之處,連爪子也要發力。

很快有了答案。又飛來一隻斑鳩,兩隻幾乎重疊在一起。我簡直擔心它們跌落——各種複雜動作快得看不清,像人類親吻的動作,揮動翅膀的撫摩,眼花繚亂的動靜輕微卻高難度的舞蹈——比如不飛,只舞動翅膀停留在空中,還伸出喙去梳理對方羽毛。我想到夏加爾的一幅畫, 一對情侶飛在空中,一方伸長脖子扭回去吻另一方。有時他會畫一頭溫柔的白牛。牛是見證者。那麼對斑鳩來說,我現在是那頭牛。

但是斜斜又來一隻斑鳩,直接插在兩隻之間。片刻混亂,有兩隻飛走了。剩一隻呆呆站在柵欄上,像房頂上永遠不動的瓦鳥。我朝它揮手嚇唬,它不理我,不動。這是一隻萬念俱灰的鳥嗎?是否剛才瞬間已錯位,最後飛來的鳥領著情侶中一隻遠走高飛?這可真是光天化日之下的私奔啊。更何況,我還看著,老虎也跟我看著。當著兩個見證者,它們居然如此。

但也許,待著不動的是雌鳥?它等待那兩隻雄鳥的對決。勝者為她的王。

我不能辨雌雄。又或者是最後飛來想橫刀奪愛的那位。過度的自信懲罰了它。它悻悻地站著,羽毛愈發灰了,肥嘟嘟的身體彷彿也縮了一圈。

我沒有等到看結果,出門。沿路好幾次發現斑鳩,又有兩次,是見到三隻斑鳩的情感糾葛。也總是兩隻飛走,一隻灰溜溜站著不動。它那麼沮喪,我看它連覓食的慾望都沒有了。

春天啊,萬物如此飽滿。萬物有生之慾。然而,從來是術業有專攻。我不如那隻勝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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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桃,櫻桃

花在夜間,自帶光芒。前年此時,我守著它開花。然而一年比一年繁忙,不及顧念,它愈來愈兇猛,是十一歲的櫻桃樹了。

我不知道自己今天做了什麼,已是夜晚九時。其實近年,日日如此,恍若被某個看不見的怪物拖著飛奔。還有很多事要做而未做啊。

櫻桃的花束,瓣乍打開,綠葉已展。尤愛它葉瘦花肥的豪奢。這一樹花未到盛時,昨夜只有靠牆一枝開放,今天下午已開少半樹,靠樹頂的部分仍在猶豫。但是太快,看不到它開放的過程, 在院裡一抬頭,便見又開一片。或許明晨,就全開了啊。我像等待,又像希望它停住,因為漸漸追不上它了。歌德《浮士德》:“美啊,請停留一下!”

這句子我暗念過許多個暗夜。現在我想說的是:美啊,請再停留一下!

這一次望去,月亮已升在樹間。是暗紅色的月亮,繚繞在雲層中。在一首詩中我曾說它是朽暗之鏡。我多次拍過,穿雲之月,像極了傅抱石《九歌》畫作的氛圍。變幻,詭異,皎潔,彷彿伴隨了深邃而悲涼的楚樂。我一度認為,傅抱石繪九歌圖,必定多次觀察了夜月之變。

此時,月滅入厚的雲層中。雲朵被映亮的邊緣也晦暗了。但是它奮力前行。現在雲邊再亮, 月又出來了!

為何我期望它出現?是對光的渴望與呼喚, 還是別的什麼?

月照著一枝櫻桃,已是雪白。不知何時,這滿是骨朵的一枝櫻桃花也暗暗地開了。夜風中湧動微苦的櫻桃迷人香氣。

如此觀察一樹櫻桃,應被世人笑作痴傻。觀察意義何在?停留意義何在?

但是,美,意義何在?人的生命,意義何在?我呆坐在樹下,為月光和櫻桃花的微光映照。我屬於中止奔跑、停留在此刻的一人。我是竭力留住此刻的書寫者。我多麼願意就此站住, 站下去,根鬚長出,扎入,臂膀伸展,成一棵樹。我站著不動,忽然間,周身奮力披滿花朵,芳香著,微微蕩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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豔 遇

黃昏忽遇大片芍藥正開花。想哭的心都有啊。怎麼可以美成這樣,野成這樣,瘋狂成這樣?它們像無窮無盡的源源不絕的什麼東西,就比如愛吧。

不知覺間蹲了下去,猛烈的花香席捲而至, 有被淹沒感和想逃跑感。

陰暗的、溼熱的天空,低低地懸在旁邊麥田之上。麥芒鋒利,風吹動,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那是麥穗碰撞的聲音,也是麥子拔節之聲。眨巴一下眼睛,麥穗彷彿又向天空伸展了一節。在遠處,麥芒已經插進天光,沒入麥田之上翻滾的雲朵中。

大雨將至的4月末

楊林,楊絮將林中空地鋪得一片片的白,再被風捲到路邊,為枯草掛阻,如為春作殤。

5月將至。今年的春是盡了。午後被風聲驚醒,風之猛烈,院裡的白蠟樹幾乎要折斷一般, 呼嘯聲中似乎傳來尖厲的哀求聲。故鄉大雨將至。

雨後便是長夏。

年少時惜春,為愁作愁。年過四十始知,我們是何等深愛這無時無刻不在流失的時光。白雪就在前方,而我們必往。

刊於《福建文學》2020年第2期

圖:Arie van't Ri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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