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口罩:拾荒老人,在垃圾桶外排隊撿口罩

我是驚人院的高級研究員南攤煎餅,在疫情期間裡,我記錄了一隻口罩的自白,有關於它的戰爭,也有關於它的流浪之路。

故事要從它的誕生講起……

1.

我誕生於二月的清晨。

冬冷夜長,工廠裡燈火通明。

我睜開眼睛,面見了我的造物主。那是個年輕的女孩。匆匆一瞥下,我沒能看清楚她的容貌。口罩將下半張臉遮擋得嚴嚴實實,僅露出一雙青澀的眉目。

她可真年輕,簡直還是個孩子。

我被女孩從機床上揀起,檢查、密封、歸置、裝箱。短暫的接觸中,我感受著人類特有的溫度。白皙與柔軟,這是一雙被寵愛著的手。只是她的指間有幾道細細的割傷,被創可貼草草纏住。我聞到了極淡的血腥味。

這是我來到這個世界,最初的記憶。

同伴們在箱子裡等著我,我從他們的口中瞭解到,創造我的女孩並不是廠間原有的工人,她只是一個正在度寒假的大學生。

這倒是解釋了她手上的傷口,定是因為還不熟悉機器的操作。我這樣暗忖,可轉念又覺得奇怪,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學生,為何會在寒冬臘月現身凌晨的工廠,投身於如此辛苦的工作呢?

“志願者。”我從同伴口中,第一次聽到了這樣的詞眼。

不止女孩,此刻偌大的廠間中,在流水線的各個節點緊張忙碌的人們,大多數都是志願者。大學生、上班族、企業高管、退休教師……各行各業。身份不同,年齡不同,甚至彼此皆不相識,卻在這樣一個格外寒冷的冬夜裡,從四面八方奔赴而來,不約而同地齊聚於這間口罩工廠,徹夜不休地忙碌。

這很奇怪。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吧?

我環顧四周,在同伴們的臉上看見了一樣的不安。

天將亮的時候,數以千計的口罩被裝載完畢,離開工廠。貨車排成長龍,引擎低鳴,衝破灰濛濛的晨霧,駛向遠方。

我在漫長的黑暗與顛簸中,回憶起女孩最後的眼神。

“加油啊。”她這樣輕聲說,如同祝福著即將披甲上陣的戰士。


2.

貨車晝夜兼程,一刻沒有停歇,廣播開了一路,為疲憊的司機提神,而我也從那一條接過一條的新聞中,得知了事情的始末。

人類很強大,也很脆弱。此時,他們正面臨難關。我們被需要、被創造,帶著與生俱來的使命,承擔著保護者的角色。

一路沉默,大家被新聞中的嚴峻事態所觸動。我想起女孩指間的傷,心中升起戰意。戰意比會傳染的病毒還要厲害,瞬間瀰漫了整個貨廂。車門被打開的時候,所有的同伴都咬緊了牙關,蓄勢待發。

我們已經準備好了。即將踏上沒有硝煙的戰場,面對兇殘的入侵者,幻化為血肉的盾牌,巋然地立於人類的前方。

可出乎意料的是,我們沒有被送到任何人的手中,而是被運進了倉庫。一箱挨著一箱,一排壓著一排。倉庫裡滿滿當當,像是壓縮的沙丁魚罐頭。我從紙箱的縫隙中往外看,粗略地辨認著那些同伴:防護服、隔離衣、護目鏡、防護面罩…… 

一天,兩天……每天都有新的貨物進來,倉庫裡的東西越堆越多。我們被擠至更深的角落,蒙上薄薄的灰。

就這麼等待著。莫名其妙地等待著。

倉庫裡很安靜,有零散的人類穿梭其中,做著整理登記的工作。慢悠悠地,神態閒適。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平和。我開始懷疑廣播中的新聞,只是聽錯的一場夢。

可又怎麼會是夢呢?

工廠裡通宵達旦的燈,志願者女孩祝福的低語,貨車司機整夜筆直的脊背。這些才是真實的。

原本充沛的戰意被等待漸漸消耗,熱切的血也一點點變涼。我們不滿地抗議,徒勞地呼叫,發出永遠無法被人類聽到的吶喊。

所幸,幾天後,事情終於有了轉機。

執著的記者與憤怒的民眾推開了倉庫的大門。虛假的平和麵具被一把撕下,風一擁而至,挾著血與火的氣息,吹散積壓的塵埃,也重燃我們的鬥志。

我們終於離開了倉庫,被重新裝載,開往真正的戰場。絕大多數同伴都去了醫院,那裡是最危險的前線。我作為普通的醫用口罩,和一小部分同伴一起,被按額分配給了各處藥房,來滿足後方普通民眾的防護需求。

再次登上路途,我默默祈禱。貽誤的時間太長,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


3.

這是一家小藥房,規模不大,只有兩三個店員。最年輕的那個男孩不過二十來歲,像是實習生的模樣。他麻利地將一批新送到的口罩擺上貨櫃。包括我在內,不多不少,共有一百包。

男孩貼上標籤,標準定價是0.75元/只。

“哎,小徐,等等。”

叫住男孩的是一箇中年女人,微胖,面頰飽滿,戴眼鏡。她是這個藥店的負責人,姓唐。男孩稱其為“唐主任”。她走到近前,不動聲色地一抬手,撕下了男孩剛貼好的價格標籤。

被叫做“小徐”的男孩投來疑惑的眼神,唐主任視若無睹,只是衝前臺櫃面努了努嘴,吩咐道:“直接放在那裡就行了。現在口罩緊俏,大家都是來買這個的,擺在最顯眼的位置,你我都方便。”

小徐點頭應下,轉而將口罩搬去了前臺。

前腳剛放下,後腳就有人來了。

男人一腳踏入店內,微微喘著粗氣,左右張望,“有口罩嗎——”他的目光旋即鎖定,眼神一亮,走到了小徐面前。

外頭寒風呼嘯,可男人的額頭上卻沁出細密的汗珠。他的肩膀鬆弛下去,如釋重負般地吐出一口氣,“跑了好幾家店,終於買到了……多少錢?”

“一隻十塊,按整包賣,一包十隻。”

小徐半張著嘴,愣在原地。這是唐主任的聲音,她不知何時站在了客人身後,搶先答道。

男人明顯吃了一驚,音調都變了,“一隻……十塊?這麼貴?”

“現在都是這個價。這是剛剛到的貨,定額配送的,只有一百包,你正巧趕上,算是運氣好的了。”唐主任平靜地說。她的視線從鏡片上方遞出來,隱含著警告意味,盯在欲言又止的小徐臉上,針刺一般。

男人只猶豫了幾秒鐘,就做出了決定,“我要三包——不,要四包吧。”他從皮夾裡抽出一張卡,可手伸到一半,便縮了回去,因為唐主任及時補充道,“只收現金或者手機支付,不能刷醫保。”

客人的付款碼亮在小徐面前,他有些懵,還沒反應過來,只是機械地完成收銀的操作。直到那人的背影消失在店外。

我躺在櫃檯上,仰視著他。年輕的臉龐上寫滿了為難與質疑。他默然攥緊了手掌,卻始終沒有開口。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附近的居民聽說這裡能買到口罩,便一擁而至,排起了長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呵著熱氣搓著手,在寒風中翹首以待。口罩供不應求,到後來不得不限購,一人只能買一包。

“我家裡還有好幾個老人,能不能多帶一點?”面對這樣的懇求,小徐只能硬著心腸拒絕。

口罩賣得很快,我目送著同伴們依次離開,也期待著自己的歸宿。是那個神色溫柔的婦人嗎?她看起來像是一位好脾氣的母親。還是那個慈眉善目的老人?他和老伴一起來的,是在為抽不開身的子女排隊嗎?

可我的期待落空了。

唐主任攔住隊列,“不好意思,今天賣完了。”

後面的人不甘心地叫,“這不是還有好多嗎?為什麼不賣?”

“這是人家線上預定的。”唐主任面不改色,依舊是那副平靜的口吻。

眾人失望離去,包括母親與老人。我無力反抗,被唐主任輕輕鬆鬆地收起來。

“咱們沒有線上預訂的訂單啊。”我聽見小徐躊躇的聲音。隨即是一聲輕輕的“啪”,一包口罩被扔進了男孩的懷裡,他下意識地接住。

“傻子,你自己不用啊?”


4.

從工廠到倉庫,從倉庫到藥房,幾經曲折,我終於迎來了自己的使命——一雙手拆開了我的外包裝,將我戴在了口鼻處。

十分鐘後,我仰面躺在了垃圾桶裡,開始回憶我的一生。

說實話,我有些委屈。自拆封至丟棄,不過是倒個垃圾的功夫,我在空氣中暴露的時間很短,並沒有被汙染。我嶄新如初,依然能夠提供幫助。

可沒辦法,佩戴我的人大手大腳,用得頗為奢侈,似乎毫不擔心口罩的消耗。這也不奇怪,她是藥房唐主任的熟人,連同我在內的這些口罩,都是她託了關係拿到的。

我想起那些苦苦懇求的人,那些瑟瑟排隊的人,不禁又難過起來。不知道那位母親與那對老人,有沒有買到口罩呢?有沒有我的同伴,也在保護著他們?

委屈歸委屈,難過歸難過,不管如何,我還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沒有辜負創造者的囑託。我的心頭湧上一股驕傲。

一天後,在同一個垃圾桶裡,我迎來了一名同伴。他也是被那位唐主任的“熟人”用完丟棄的。他告訴我:唐主任的藥房因為哄抬口罩的物價,被人舉報了。

“她接電話的時候,我就被戴在臉上,所以聽得一清二楚。人類的監管部門已經介入調查,只怕唐主任這個負責人,也脫不了干係。據說,舉報者不是別人,就是在藥房工作的員工。真是連自家人都看不下去了啊。”

同伴拍手稱慶,我則想起了那個被叫做“小徐”的男孩。會是他嗎?

無論如何,在臨終之前,得到這樣的消息,著實令我快意。

我舒展身體,放鬆地長嘆,平靜而滿足,等待著自己的結局。我應該會被清收,消殺,密封運走,及時進行無害化處理。

我這麼想著,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抬離——有人從垃圾桶裡撿起了我。

月光下,我看到一張蒼老的臉。 


5.

撿起我的是一個獨居的拾荒老人。我同那些塑料瓶、廢紙盒一起,被帶回他簡陋的棚屋。

我被浸在沸水中洗滌,又在陽光下晾曬。我不明所以地經歷這一切,直到再次貼合上人類的皮膚,才驚懼地恍然大悟——

貨缺而貴,又被惡意哄抬,口罩的價格已然高到離譜,以拾荒為生的老人們根本負擔不起。所以,他們只能輪流在垃圾桶裡尋找廢棄口罩。

撿我回家的老人,便是其中之一。

這樣不行!口罩,無論是普通醫用,還是N95,都不能被多人重複利用。我們的過濾材料會經過“駐極處理”,攜帶微量的電荷,而“清蒸水煮”的老方法會使電荷消失,減弱口罩的過濾效果。況且,那些被丟棄的口罩很可能已經被病毒汙染!

我的尖叫聲,絲毫觸及不到老人的耳膜。在人類眼中,我只是一個沒有生命的死物。他不會知道,我是如何為他憂心如焚。

我被賦予了保護人類的使命,可現在的我,能夠保護這個老人嗎?不,我只會令其陷於更加危險的境地。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逃離這裡,立刻消失。

這樣不切實際的瘋狂念頭一閃而過,我很快便冷靜下來。

現實一點。我告訴自己,去看看那不蔽風雨的房屋,再看看這孑然一身的老人。他顯然買不起新的口罩,亦沒能得到他處的關懷,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我的心裡一陣尖銳的疼痛,忍不住順著鼻息傾靠過去,擁抱這個孤獨而衰老的人類。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並沒有被病毒汙染,雖然防護力被削弱了,但聊勝於無,竭盡我的所能,還是能夠為老人提供一點微薄的庇佑。

不同於那位“熟人”的怠慢,老人對我很是寶貝,小心翼翼地用著,一次又一次,一直捨不得扔。我的身體越來越單薄,越來越孱弱,不知還能堅持多久。

我只能時時刻刻在心中祈禱,祈禱上蒼眷顧這個可憐的老人,免去他的病痛與煩憂。

最終,老人依依不捨地換下了我,接替位置的是另一位同伴。他同樣是被撿回來的。我反覆檢查,確認同伴沒有被汙染,又千叮嚀萬囑咐地拜託他好好保護老人,這才揣著一顆依舊懸空的心,再次墜入垃圾桶裡。

這次,我的旅程總該結束了。

我筋疲力盡,閉上眼睛。

6.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驚訝極了。

我居然又被裝回了紙箱裡!

“怎麼回事?”我捉住另一個同伴。他和我一樣,身上套著包裝袋,印著驢頭不對馬嘴的商標。

“我們遇上黑心的人類商販了。他們回收廢棄口罩,重新包裝,再高價二次售賣。”同伴懨懨地答。不知道在旅程中經歷了什麼,他的模樣,看起來疲倦至極,了無生氣。他衝旁邊一使眼色,沒好氣道,“喏,還有那些朋友。”

我順著望過去,看到一群與我們模樣相似的傢伙。只是相似而已,細看之下,便能察覺到諸多不同。粗製濫造,單薄鬆散,甚至透著一股塑料味!

這根本不是符合醫用標準的正規口罩,而是以次充優、以假亂真的三無產品!

面對我怒氣衝衝的詰問,假冒的朋友們頗感委屈,振振有詞地辯解,“喂,你搞清楚狀況啊,是見錢眼開的人類製造出我們的,又不是我們自己蹦出來的。我們也不願意這樣害人啊。”

我不由語塞。

困惑、驚愕、憤怒、失望……種種情緒交揉著,在心間翻湧激盪,最終摔落成無言的沉寂。

我說不出話來。

人類真是個複雜的群體。我從這裡流浪到那裡,輾轉於形形色色的人手,目睹了各種奇形怪狀的事物,卻始終看不透他們的心。

車子在黑夜裡疾馳,熟悉的顛簸感令我恍惚。我的旅程似乎沒有盡頭。

要去哪裡呢?會賣給誰呢?那些在寒風中焦急排隊的人,會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搶購來的東西,是有害的二手貨與無用的冒牌品嗎?

我的身體已經不堪重負,頹然地躺回到同伴的身邊,與他一同陷入緘默。好累啊,什麼都不想管了,乾脆就這麼躺著吧,聽之任之。

災難面前,人類危如累卵,猶要牟利與自戕。牛鬼蛇神,魑魅魍魎,都穿著華麗的衣服在人群中微笑。

我又能做什麼呢?我已經盡力了啊。

就這樣吧。

忽然,貨車急剎。輪胎擠壓地面,發出一聲刺耳的嗚咽。探照燈的光芒晃過車窗。

7.

“你從哪來?”

“你的使用者是誰?”

“你遇到敵人了嗎?”

“哎呀,別小氣嘛,工作已經完成,大家馬上都要嗝屁了,不如趁機分享一下經歷。”

處理站內,曾經四散的同伴們又重聚一堂,卸下了重擔,懶洋洋地躺著,你一言我一語,聊得熱火朝天。

問題轉了一圈,落到我頭上。我挺直了胸膛,“我的經歷啊,那一時半會兒可說不完。”

好吧,長話短說,總算爭分奪秒地說完了大半,停頓在那個急剎處。

“後來呢?後來呢?”同伴大感好奇,一個個地都抻長了脖子,眼巴巴地看著我。

後來啊……貨車被執行防控檢查的警察截停,所有不合格口罩均被查獲,不良商販也被逮捕嚴懲。我功成身退,終於被送到廢棄口罩處理站,接受早就該到來的結局。

“你說,人類是什麼樣的?”被銷燬的前一刻,同伴望著天,喃喃自語。我也跟著望天。他走了,沒能聽到我的答案。

我誕生於熬夜趕工的志願者手下,卻被深藏於運轉不力的倉庫角落,看過自私自利的嘴臉,也聽見了意氣難平的發聲,哀於底層者的不幸,也怒於有權者的無能。

在其他同伴的描述中,亦有奮不顧身的英雄,有面目可憎的小人,有無數一念為惡一念為善的芸芸眾生。

你問我人類是什麼樣的?我不知道。我只能說,什麼樣的都有。

我流浪的一生,之於某個人,只是一剎彈指,之於整個人類,更是接近於負無窮的渺小,如蒼穹下的一粒微塵。

我之所見,不過管中窺豹,如同人類仰望宇宙的星辰。

星辰也是千姿百態,各不相同的。有的發光,有的黯淡,有的燃燒,有的熄滅,有的風華正茂,有的行將朽木,無法一言以蔽之。

可天上總會有星星。不是嗎?

流浪結束了,無以為憾。

只是有點可惜,總是在隆冬的夜裡進進出出,沒能看見人間的春天。聽說很美。

不過,總會來的。我是這般相信著。

研究報告

疫情期間,人類的故事變得更加複雜。感動與憤怒,讓我們去吶喊、去質問,正如文中所講,從那些聽聞裡,我們見到了奮不顧身的英雄、面目可憎的小人,還有無數一念為惡一念為善的芸芸眾生,如同千姿百態的星辰。

但是天上總會有星星,那是我們始終願意相信與選擇的善良。願我們的敵人可以是病毒本身,請各位戴好“口罩”這位同伴,我們將並肩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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