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志愿者之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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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生”志愿者之困

2020年2月6日,云豹救援队给中国人民解放军中部战区总医院捐赠酒精。 (受访者供图/图)

(本文首发于2020年2月20日《南方周末》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特刊“疫线报道”)

当疫情肆虐,交通停滞,人人闭户不出的时刻,武汉又涌现了一批普通市民,成为“野生”志愿者,承接了四面八方涌来的爱心,因为他们的奔波、暴露,捐赠物资才能及时流转,各种信息更新传递。

“在这样的紧急状态下,应该有两类组织行动起来。”贾西津建议,一种是专门救灾的,如红十字会和专业的民间救援队。同时,与专业救援无关的社会组织也应该行动起来,以应对次生灾害。

2020年的春节,莫莎莎和丈夫汪沺过得与大多数武汉市民不一样,他们没有足不出户,反而天天在外奔波,给定点医院、社区医院、卫生所送物资。其间接触形形色色的人,包括医生、警察、新冠患者和更多志愿者。

莫莎莎和丈夫自称为本地志愿者。像他俩这样的志愿者有很多。当疫情肆虐,交通停滞,人人闭户不出的时刻,一批普通市民成为“野生”志愿者承接四面八方涌来的爱心,因为他们的奔波、暴露,捐赠物资才能及时流转,各种信息更新传递。

2020年1月23日,武汉宣布“封城”,迄今二十余天来,城中需求不断变化,这些“野生”志愿者从组建爱心车队接送医务人员到紧急捐赠医疗物资,从关注独居老人、慢性病患者到帮助单个的求助者入住医院。

他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就是“想用自己的一点力量做点事情”,但面对新冠肺炎疫情,很多时候,这些志愿者也会焦虑、紧张,产生强烈的无力感。

志愿者涌现

早在1月中旬,莫莎莎就开始买口罩。因为认识许多医生朋友,加上自己对肺炎的理解,她较早感知到这场疫情来袭,然而事情发展之快,依然令她措手不及。

1月20日,钟南山在央视连线中证实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存在人传人现象。三天后,武汉“封城”,莫莎莎想到一位医疗器械批发的朋友手上有货,就订了一万只口罩,准备捐赠出去。那个时候的口罩7毛钱一个,与往后商家炒作中动辄五六元的价格相比,实在很划算。

没想到一万个口罩卡在仙桃。莫莎莎四处求援,得知一位医生将在仙桃附近的城里出诊,她拜托人家给捎带回来。1月24日除夕夜,她拿到口罩,首批物资运送成功。当天下午,莫莎莎和丈夫汪沺还运送物资至武汉市红十字会,她记得,武汉红会办公室一片忙乱,楼上楼下电话响个不停。

当天晚上,武汉市多家大医院向社会求援:“缺乏医用防护口罩、防护服、护目镜”,“很快就要‘裸奔’”。医护人员号啕大哭的视频,他们简陋的年夜饭照片,一个医院接着一个医院的社会捐赠通告,令人揪心。

“现在什么也帮不上,只能给你们捐款了。”网友这样留言。许多人点开支付宝,输入“武汉加油”,捐款。上线不过八小时的阿里巴巴公益项目募集5758万余元,考虑到执行能力,他们不得不在零点过后紧急关停捐款窗口。

那段时间,武汉城中有很多青年都像莫莎莎一样,慌忙之中搭建各种各样的团队,以解城中之急。

1月21日,武汉市云豹救援队到四个大医院的门诊入口处抢装红外热成像系统,以加快筛查发热病人。这是武汉专业的应急救援团队,此前曾参与尼泊尔地震及“东方之星”沉船救援。

次日,该队队长向东在朋友圈写道:“情况不容乐观啊!”“天亮还有硬仗要打……”然而配图中,医院大厅没穿防护服,只是戴了口罩。

1月24日晚上,向东也在为医院里的物资奔波,仅云豹救援队便有三十多人往各大医院运送物资。

随后的日子,更多的武汉青年加入进来。

85后的武汉人张甜蕾陆续加入了六七个微信群,都是以校友会、车友群为主。“只要能做事就可以”,她想。

李飞在大年初一和朋友一块接送医护人员上下班,从一家医院“扩张”到四家医院,目前已形成“守护医者联盟”,有两百多辆志愿者车辆。

大年初二,刘刚剑接到中华思源扶贫工程基金会的任务,在武汉运送物资。此前,他是新浪扬帆基金在武汉的负责人,平常主要开展助学工作。“事情就发生在家门口”,刘刚剑答应了下来。

北京市协作者社会工作发展中心的创始人李涛认为,当时大家不约而同参与救援,因为“民间是积聚了许多情绪,愿意对灾难救助作出快速反应”。

口罩“夹”在米里

莫莎莎的志愿工作从买口罩开始,她没想到,每批物资的运送,都要“一路打怪”,经历曲折的旅程。

1月24日,远在深圳的一个妈妈群筹款购买KN95口罩,打算捐给协和医院。因担心物资抵达无人签收,她们找到莫莎莎帮忙。

莫莎莎做事利索,她迅速整合资源,建议她们购买更实用的外科医用口罩,加上自己买一部分,一共两万个口罩。

很快,湖北多个城市陆续宣布“封城”,“仙桃出不去,武汉也进不来”,两地交通切割成一段一段。莫莎莎只好想办法,找熟识的朋友用私家车载出来,朋友们说现在仙桃物资也很紧缺,也不允许外流。莫莎莎给仙桃市应急办打电话,询问能否协调车辆帮忙运送捐赠物资,对方回答不方便。

最后,莫莎莎和丈夫辗转找到一家企业,该企业要从仙桃给武汉运送大米等保障物资,持有特别通行证,他们把口罩“夹”在米里运出来。如此夹带私货,莫莎莎自己也有些哭笑不得。这批物资最终在1月26日送到武汉远郊的一个仓库,由莫莎莎开私家车运回。

对于专业的灾害救援组织来说,此次参与救灾也很不容易。武汉市云豹救援队队长向东形容自己所做的工作是“蚂蚁搬家”,民间爱心人士将物资运送到武汉市附近,他们开面包车搬回城内,城内的志愿者则开私家车运送至各医院。

“每天都累瘫啊。”向东说。投入前线以来,他平均每天睡眠时间不过4小时,物资一直紧缺,他们分别对接各类基金会、海外华人组织和校友会等,目前已累计运送消毒机6台,呼吸机12台,口罩、手套、防护服等数以万计。碍于各地的物资管控政策,他们时常深夜行动。他偶尔在朋友圈里发图,形容物资运送之难堪比“走私”。

“志愿者这次(抗疫行动)是很突出的。”清华大学公益慈善研究院副院长贾西津说,由于志愿机制不同于行政体制的强制性、统一性、官僚性,而具有多元、灵活、及时、直接、细化的特点,是与行政体制不同的另一种资源配置机制。

“假”志愿者与炒家

参与具体志愿活动时,志愿者面对的困难具体而繁杂。

莫莎莎将第二批采买的两万个口罩分发到医院和社区后,陆续有不同的资源及求助找到她。有时是帮人采买后捐出去,有时帮人送货,有时是自己买来捐。来来往往中,她发现,在各个志愿者群里,趁机来诈骗的骗子层出不穷。

有倒买倒卖的。260元/个的额温枪,在同一个群里“摇身一变”,便是360元/个;有商家蹭热点的,打着捐赠的名义,往医院送保健品,以方便日后宣传抬价;有人出售三无口罩,说是出口产品没有资质。

最令莫莎莎哭笑不得的是,有人质疑商家产品资质时,商家回应说“你们不要作了,赶紧找钱吧”。此时群里有位自称荆州医院的医生说他们特别需要,特别缺。大家逐条信息检索,发现“医生”是“商家”一个介绍一个,共六次介绍后进群的,他们其实是同一拨人。

“大家回头可以整理一下那些骗子和炒家名单,一一举报。”莫莎莎说。

刘刚剑则觉得自己做得事不多,但交接事宜繁杂。他到一家医院交付物资,对接人共换了五拨——该医院刚被另一家医院整体接管。刘刚剑先找到前院长,再找到新任院长,再到现任后勤负责人,最后是物资收发负责人。他理解应对疫情的紧急阶段,许多事情都在调整,“有些(机构)是新任命的,有些医院是混编的。”刘刚剑说。

刘刚剑持有红十字会、慈善总会的通行证。他认为,这些管控是需要的,只是各家有各家的审核标准、每天还在变动,也会带来困扰。

年2月10日下午,刘刚剑到一家医院送十辆负压救护车。距离医院两公里处设置了路卡,拖着救护车的平板大货车开进去了,负责卸货调试的厂家却被院方拦下。

刚开始,司机和院方说明原因,最后忍不住骂起来,“我为什么要到这来?我是送物资的,我也是人!我也怕,但是我来了!”

社区需要的物资越来越多

2020年1月24日,武汉市抗疫指挥部七号通告称,基层社区卫生院要对居民进行发热初筛。

“很多社区是真难,分诊以后,病人都往社区里跑,但他们什么物资也没有。”莫莎莎想,大医院筹集资源能力强,小医院大概无人问津。他们决定将物资更多地分给社区医院。

100个护目镜,300个KN95口罩,1000个外科口罩,莫莎莎就这样一点点往各个社区送。有一回,莫莎莎跟一家大医院的医生商量:能不能给社区医院的同行让一副护目镜?对方欣然同意,莫莎莎很高兴,“起码人家不用两个人轮着用一副护目镜了”。

张甜蕾则发现,封城后物资运输困难,大家需要的东西越来越丰富。送餐的餐馆说餐盒、筷子都没有了,需要募捐餐盒和筷子,有社区说A4白纸也没有了,要募捐白纸。志愿者不断发现需求,回应需求,再发现新的需求。

1月29日,“家人疑似新冠肺炎被隔离湖北17岁脑瘫儿独自在家6天后死亡”的新闻引发热议。因父母被隔离留下的孩子、脑瘫儿童、独居老人的求助信息散见于各个社交媒体,

“有人专门搬运这些信息”,张甜蕾观察到,志愿者们发现一个问一个,“有人在XX附近吗?能去看看吗?”

“要让社会正常运转不止是防止病毒的传播那么简单,而当我们倾尽全力去应对病毒传播的时候,疫情引发的‘次生灾害’正在发酵。”

名为“向日葵公益关怀小组”的志愿者们在2月18日撰文回顾,封城后,武汉城内有近8万多名新生儿、产妇及家庭,不能定期检查,焦虑,找不到医院分娩,得不到细致的照顾。目前,“向日葵公益行动”已将孕妇和妇产科医生、心理医生及营养师对接,线上线下结合提供服务。

2月中旬,整个武汉开始出现医疗供氧短缺。各个志愿者群里开始寻找制氧机,但是制氧设备要运过来绝非一两天的事。莫莎莎感慨,“我们的眼光也不够长远啊”。

对此,贾西津认为,个体的志愿者是临时和松散的,他们在专业性上面不具备这么多的资源和行动准备,“哪儿有需求就去哪儿”。

“内心袭来一种无力感”

从1月23日武汉封城以来已快一个月。这些个体的、“野生”的志愿者,也难免承担来自疫情和面临求助无能为力的双重压力。

2月3日,54岁的志愿者何辉因感染新冠肺炎离世。据媒体报道,何辉在疫情发生后一直接送医护人员上下班,帮忙运送物资。

张甜蕾说,她见到与何辉相熟的志愿者心情沮丧低落,但不影响她第二天继续出门,但“防护做到位一些”。2月8日,张甜蕾到仙桃取物资,当天她没有与母亲同住,而是回自己的住处独居,回家后,她用皮肤适用的消毒液从头发至脚底擦拭了一遍。

张甜蕾已经连续十几天每天工作15个小时。对于身处风暴中心的人来说,并没有太多时间思考这些问题。有些求助,大多数志愿者无能为力。在武汉市政府锚定“清零”目标,确保所有确诊患者和疑似患者都集中收治前,许多亲戚朋友乃至陌生人曾找到莫莎莎,希望能安排住院。有些求助者是熟识的朋友,有些人已经全家感染,只求送一个入院。

“我真的没办法。”莫莎莎说,她只能让对方把CT片子传来,再找熟识的医生问问。“有些片子已经是大白肺”,莫莎莎建议打社区电话,打市长热线,找求助单位。她也有自己的道德困境,“我帮一个人插队,可能导致另一个人无法入院”。

向东则在朋友圈写下熟人朋友的求助历程,“我深感自责与无力,唯有拼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夜以继日多弄些物资进来”。

2月7日,李文亮医生因新冠肺炎去世。“医务人员真不容易!”向东每天对接医院医生,深刻地体会这个群体的难处。当晚,莫莎莎一个人在客厅呆坐至凌晨两点,内心袭来一种无力感,“我已经做了自己所有能做的事了”。

“在这样的紧急状态下,应该有两类组织行动起来。”贾西津建议,一种是专门救灾的,如红十字会和专业的民间救援队。同时,与专业救援无关的社会组织也应该行动起来,以应对次生灾害。次生灾害全方位涉及社会治理领域,每个社会组织都能在其中发挥作用。例如老人服务组织可以照顾孤寡老人。

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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