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方方與武漢

池莉,方方與武漢

“霍亂髮生的那一天沒有一點預兆。天氣非常悶熱,閃電在遙遠的雲層裡跳動,有走暴跡象。在我們這個城市,夏天的悶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

五層樓的防疫站驀然間燈火通明。各個科室的人馬全都連夜冒雨趕到了站裡,大家對霍亂除了懷著恐怖感之外,其他一無所知。八大科室的一百多號人在站裡擠來擠去,相互打聽情況。 ”

——池莉《霍亂之亂》,1997年5月21日

“天氣又開始陰沉,下午還下起了雨。奔波的病人們,會進入更加可憐的狀態。在武漢,出門看看,除了人少燈亮,其實一切還是都還是井然有序的。生活物質基本不缺。只要沒人生病,家家都很安穩。不是有人想象的一座煉獄。而是個安靜的美麗的磅礴大氣的城市。只是一旦家裡出現病人,就會一片糟亂。到底是傳染病!而且醫院資源只有那麼多。市民其實也知道,就是醫生自己的家屬生病,如若不是重症,也住不進醫院。這幾天,正處於專家預計的疫情爆發期中。估計我們還會相繼聽到或看到一些更嚴酷的信息。“

——方方《我想誇一下武漢的年輕人》,2020年2月3日

1997年,作家池莉將其在武鋼職業衛生防預站擔任流行病醫生的三年累積與擔憂,寫成了中篇小說《霍亂之亂》,她在這部小說中的題記中寫道:“人類儘可以忽視流行病,但是流行病不會忽視人類,我們欺騙自己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2020年,作家方方將其在新冠疫區武漢的居住體驗與觀察,寫成了一系列的武漢日記。她在另一篇日記裡寫道:“這次的疫情,顯然是合力釀就,敵人不只是病毒一個,我們自己也是自己的敵人或者幫兇。”

一個來自過去的預言,一組關於現在的日記,時隔23年,冬夏輪轉,兩位長久以來將生活和創作根植於武漢這座城市的作家文字,在新冠疫情正在持續的當下,產生了某種難以言說的呼應。

這些,也將一段時間在社交網絡上沉寂,選擇偏安一隅的池莉和方方,重新推回了充滿好奇和爭議的輿論場。

疫情發生後,池莉先是向自己小區發出了一封《給物業與業主的6條建議》,建議物業公司集中直購蔬菜送到小區,建議業主將隔離進行到底。

2月7日,《新民週刊》發表池莉的口述,她再次悲憤而強烈地呼籲:“為什麼不能‘配給制’送菜到社區?公交車和單位公車都閒置著,為什麼不動用全社會力量進行徹底隔離?縱然有再多醫療支援,抵擋得了烈性傳染病的不斷再傳播嗎?!”

1月25日,本打算著“就此永遠不再開微博”的方方,在一位老友的建議下重開微博,目的是,通過文字讓大家瞭解武漢真實的近況。

哪知,因《或許那時他們才會懂得老百姓》一文在轉載中被其他自媒體誤配了網絡圖片,方方的武漢日記開始遭到幾位大V和網民的質疑和嘲諷,有人指責她在收割情緒流量,有人懷疑她的信源真實性,

她另起一篇文章,火爆回應:“這種人,我見多了,根本不在乎”、“這些人,恐怕就是人們常說的腦殘吧”、“武漢,今夜我不關心腦殘,我只關心你。”

以筆鋒口舌作刀劍,直指不忿的人與事,這向來是方方的方式。搜索“方方 炮轟”,你會看到她多次在文學獎評獎中發表“不合時宜”的質疑,最近的一次,她因舉報投訴某作家在評選職稱中存在黑幕,直接發表公開信,辭任湖北省作協主席。

現在,方方的武漢日記依然規律更新,犀利依舊。

池莉,方方,武漢,這不是一組因為此次新冠肺炎才被串聯起的“呼應”和巧合。

池莉1957年生於湖北仙桃,方方1955年生於江蘇南京,她們年紀相仿,長居武漢,在成為作家之後,都將武漢的地域文化和市井民風作為自己的創作的根基與底色,因而兩位在文學評論界常常被同時提起,她們都是“漢派小說”、“新寫實主義”作家代表。

對於武漢,池莉曾說:“我與武漢的關係,是狗與狗窩的關係:無論我經常跑出去和跑多遠,我都要回來;回來嗅嗅,是無比熟悉的氣味,在窩裡扒拉扒拉,很快就香甜入睡,連睡夢都充滿寫作激情。”

方方也在其武漢日記中不止一次談及她與武漢的深厚感情:“說起來,武漢這座城,我生活在這裡也有六十多年了。自兩歲被父母從南京帶來此地,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我在這裡上幼兒園,上小學,上中學,上高中,上大學,以及參加工作;在這裡當搬運工(就是在百步亭呀!),當記者,當編輯,當作家。江北的漢口我住過三十多年,江南的武昌我也住有三十年了。在江岸區生活,在洪山區讀書,在江漢區工作,在武昌區定居,在江夏區閉關寫作。大學畢業後的三十多年裡,我還因各種身份,參加過無數會議。我的鄰居同學同事同行熟人朋友乃至會友,幾乎深潛在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真的就是拐個彎,便是熟人……“

她在《閱讀武漢》中說,她喜歡武漢的理由只源於自己的熟悉。因為,把全世界的城市都放到她的面前,她卻只熟悉它。

武漢給予池莉和方方生活的養分,她們也孜孜不倦地為這座城市書寫。

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如今被當作武漢美食名片之一的“鴨脖”,正來自於池莉的文學虛構。在小說《生活秀》中,池莉塑造了武漢吉慶街的“久久”鴨脖店女老闆來雙揚的角色,來雙揚在煙熏火燎的吉慶街夜市,賣著獨一份的透味鴨脖,在油漬斑斑的環境和水深火熱的生活中,沉靜精明而堅強的活著。

《生活秀》小說被陸續改編為電影和電視劇,在2002年橫掃全國銀屏,來雙揚成為了全國觀眾眼中最具武漢風情的女子形象,人們奔赴武漢,點名向當地人打聽怎麼去吉慶街,來雙揚的久久鴨脖也流行起來,一位叫劉瓊的吉慶街的個體戶,嗅到其中的商業氣息,第一個從吉慶街來到北京簋街開起了“來雙揚鴨脖子店”。隨後武漢鴨脖居然迅速發展成了一個產業,至今生命力蓬勃。

在另一篇作品《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中,池莉向讀者傳達了武漢人面對生活時,善於化解人生煩惱,如題目所言的那種鮮活樂觀的性格。

而在方方更是將武漢作為貫穿其作品始終的主線。

從處女座《“大篷車”上》,到奠定其“新寫實主義”的代表作《風景》,到長篇小說《烏泥湖年譜》《武昌城》《水在時間之下》,再到《走向遠方》《落日》《黑洞》等等作品,組合起來,方方似乎在有意構建一個“漢味宇宙”。

讀者不僅能看見武漢這座城發展的時間脈絡,還能看見大街小巷的交通地圖,《烏泥湖年譜》中的後湖,《風景》中的河南棚子,以及《水在時間之下》中的漢口民眾樂園等等。

甚至,通過對底層人民心理的探查與描摹,人們更能從方方的作品中能構建出這個武漢市井人民典型的心理空間。在方方的作品裡,人物與武漢這種城的命運是交織在一起的。

按照方方自己的總結,武漢的地理位置和氣候造就了武漢人的性格:“萬般無奈的武漢人,只好冷時比北方冷,熱時比南方熱。大熱大冷的生存環境,自是讓人的性格亦大起大落。所以武漢人易暴易怒,但也易解積怨,不計前嫌。僅到此一遊的人,只撞得見武漢人的易暴易怒這一環節,卻見不到武漢人於一笑中盡釋前嫌的環節。”

對於所謂的“ 九頭鳥性格”,人們各有各的理解,不過在方方這裡,這種性格無疑是可愛的,迷人的。而這,也是她的性格。

同一波時代浪潮的衝擊下,命運曾給池莉和方方留下過相似的印記。

幼時的池莉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外公家境殷實,使池莉很早就經歷過富足的生活,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非常喜歡母親的旗袍和高跟鞋,喜歡撫摸外婆存放在樟木箱裡頭的繡片和絲綢,喜歡飯桌上擺著成套的細瓷餐具的形式主義的進餐方式”。

而後,富足的家庭在“公私合營”大潮中沒落,長輩的迷茫和自己的失落,使早年的池莉喪失了對說話這種表達方式的信任。從那時起,她就確立了自己與外界的唯一通道,就是寫作。

1974年,高中畢業後,池莉成為了“末代知青”被下放,在農村做知青的日子裡,18歲的池莉懂得了飢餓的滋味。一次,因為吃到一塊肥肉,她熱淚盈眶,身體激動得渾身顫抖。

1976年池莉到冶金醫學院(現武漢科技大學醫學院)就讀公共衛生,“19歲時候的學醫是被動選擇。當年我們知青最熱門的是回城當工人,我是黑五類子女,熱門輪不到我,一般普通專科學校的招生就輪到我了。”

但學醫行醫的被動選擇,卻給池莉帶來了“巨大到難以估價”的影響,改變了她的世界觀和感情觀,和她之後的創作。

方方也是同樣,本出身優渥,人生卻被一段底層生活改寫,這段經歷也明確了她日後的創作方向。

方方出身自知識分子世家,伯祖父是中國著名的文史學家、南京大學教授汪闢疆,祖父汪國鎮 ( 群毅 )也是 “五四 ” 前後中國一代學貫中西的知識分子,她的父親也是出自名牌學 府的共和國第一代知識分子 。

和池莉同在1974年高中畢業的方方,為了補貼家用,偷偷到武漢運輸公司當起了裝卸工人,一當就是4年。

“當年我是從一個純粹知識分子生活的環境中突然被扔進社會的底層,感官上是很受刺激的。這4年,相當於上了一輪大學——社會的大學。這和下去深入生活是完全不同的。進入那樣的環境,你只能跟他們站在同樣的角度和立場來看待生活,你只覺得自己和他們是相同的人。其間的一些見聞和經歷,可讓我受用一生。“

所以,日後,底層人民和知識分子成為了方方創作的主要題材。

縱然年齡、經歷、創作土壤有諸多相似,但其實細讀作品你會發現,池莉更注重對武漢鮮活粗糲生活的白描,表現武漢人在面對世俗生活和人生煩惱時的不懼和樂觀,她彷彿也曾和筆下人物們投入過同一股生活的洪流,與他們共進退共起伏,而方方的作品更加沉重,偏向批判,她要在煙火氣中探求複雜的人性,她像漢江不變的堤壩,冷靜地看著一撥撥人馬和洪流。

池莉和方方都將自己過往和對人間的關切賦予在了武漢這座城中,用文字構成了漢江邊的殘酷與溫柔。

這一次,她們於殘酷中“重出江湖”,她們犀利響亮的呼喊仍如她們的文字,和她們曾描摹了千百次的城市,直來直去,在充滿煙火氣的瑣碎關切中,不隱江湖氣的刀劍鋒芒,充滿生命力,敏感而強悍。

“我一直在想,我們中國人為什麼命這麼苦啊!我們這個民族為什麼總是災難深重?想到這一切,我只有祈禱,祈求在大災大難之後,中國會有一個清平的世界……但願。“

方方在最新的一篇日記中這樣寫。

“發生霍亂的那一天經常出現在我的回憶中。我在回憶中為自己尋找生活的道理,有許多的道理總是在後來回頭的時候找到的。往前走的路總是無可憑藉,一如斷了鐵索的上山的小路。“

這是池莉《霍亂之亂》的結尾。

池莉,方方,武漢,刀不離鞘、鞘不離刀,是人和她們愛的城,是俠和她們的江湖。

本文來源:難逃一吸(ID :huxiu4youth ),在此致謝,歡迎關注。

(感謝原文作者及發佈媒體為此文付出的辛勞,如有版權或其他方面的問題,請與我們聯繫。本文僅供參考,不代表政研院觀點,不構成投資建議。)

END

池莉,方方与武汉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