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5 又一天——武漢封城後一戶人家的日常生活

又一天——武漢封城後一戶人家的日常生活

五歲半的盈盈已經連續22天沒有出門了,她對著門手拍腳踢,“你看外面的病毒多可怕!”媽媽拿著手機給她看上面的新型冠狀病毒圖,她一把奪過手機,端詳良久,“這是綠太陽!”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2020年第3期

文 | 本刊記者 姜曉明 特約撰稿 李青妮

編輯 | 周建平 [email protected]

全文約4874,細讀大約需要11分鐘

又一天——武汉封城后一户人家的日常生活

2月12日,一家三口戴著口罩站在武漢鸚鵡洲長江大橋下

圖/王效

早晨6點多,劉暢被一個夢攪醒。她夢見兩個姐姐來武漢看她,她們站在門口笑嘻嘻的,卻沒戴口罩,她很生氣:“都什麼時候了還跑過來,哪有房間讓你們隔離!”

隱隱的天光從窗簾透進臥室,身旁的吳偉蹙著眉,還在睡。她小心地下床,掀起窗簾一角。天灰濛濛的,小區內空無一人,對面的別墅區有一戶人家亮著燈。

自1月23日武漢宣佈封城到現在(2月13日)已經22天了,五歲半的女兒和70歲的母親從那時起就足不出戶,她和老公也只出過一次小區。

馬路上空蕩蕩的,兩側的行道樹靜靜地立著,有的樹葉掉光了,有的沒有。一輛電動車像一道白光劃過街道,騎車人穿著白色的防護服。

她重新回到床上,望著天花板,一些思緒飄來又飛去。

17年前非典期間,她和同學去北京看一個機床展,街上的人都戴著口罩,他們沒戴。之後不久,學校封校了,正趕上畢業設計,除了在教室與圖紙奮鬥,她和同學在校園四處晃悠。那似乎是一段很開心的時間。

現在已經不一樣了。今天她剛好滿40歲。

另一間臥室裡,盈盈的姥姥已經醒了。她平躺在床上,用搓熱的雙手按摩臉部,然後又把雙手疊在一起揉肚子,順時針300下,逆時針300下,接著她做了36個仰臥起坐,最後她會抬起雙腿朝天蹬120下。這套她做了幾十年的動作是老伴兒生前教她的,他當過體育老師。

做完操的姥姥沒有起床,等著身上的細汗落下。盈盈也醒了,她突然一個翻身跨到姥姥身上,兩手扯著姥姥的耳朵,大聲喊道:“八戒,你個呆子,好吃懶做,光吃不做!” “悟空,你說得對!”姥姥應道。連日來,盈盈一直沉浸在《西遊記》故事裡,每天早晨一起床,她都會讓姥姥扮演不同的角色,她自己的角色永遠不變——孫悟空。

劉暢聽到隔壁的動靜,從臥室出來帶上門,走進洗漱間。

聽到流水聲的盈盈跳下床,衝出臥室。劉暢正站在水池邊刷牙,盈盈一把抱住她的腿,隨即又跑開了。姥姥拎著盈盈的外套和鞋在客廳和門廊跟著她兜來轉去。

劉暢的左臂一陣癢,蕁麻疹又犯了,她想抓,忍住了。她把毛巾搭好,去客廳把窗戶打開,溼冷的風和虛弱的陽光撲面而來。天氣預報顯示明天有雨夾雪。

又一天——武汉封城后一户人家的日常生活

1月28日晚,西橋社區的一個小區裡,社區安保員李國華拿著小喇叭喊話讓居民注意防疫 圖/陳卓

上午9點,姥姥打開廚房的冰箱,取出兩枚雞蛋、一個西紅柿,又在一顆大白菜上掰下兩片幫葉。冰箱裡擺放著兩段蓮藕、一根胡蘿蔔、一個菜花、一袋青椒,還有把油菜,雞蛋也還有不少。這些蔬菜是劉暢在群裡團購的,三天前由物業人員放在家門口。

“前抖肩,後抖肩,左邊,右邊,雙腿抖……”客廳裡響起快節拍的電子樂。劉暢正跟隨著手機,跳一款瘦身操。她需要激活身體,長期坐在電腦前,讓她的身體看上去滯重而倦怠。盈盈跟著一起跳,胸前的小豬佩奇圖案上下起伏。

姥姥在鍋裡下了一綹蕎麥掛麵,臥了兩個荷包蛋,她從來不會忘記女兒的生日。她很少給在異地的孩子打電話,但她們生日那天,她一定會打,叮囑她們吃碗長壽麵。

盈盈剛喝了牛奶,沒有吃東西的意思,不時跑向落地窗。劉暢吃著面,目光追隨著她。

她把盈盈看作自己生命中的一個奇蹟。她的日記從記錄胎動開始,寫到現在已有二十多萬字了。“媽媽,我的眼睛像鑽石一樣閃亮。” “爸爸,以後我不生小孩兒了,因為有了小朋友就不能一個人出去玩兒了。” “姥姥,雖然你給我縫了兩顆愛心,但我還是要惹你生氣。”盈盈說過的一些話被劉暢記在日記裡。

劉暢從沒有打罵懲罰過女兒,即使頑皮異常的盈盈砸壞電視、敲裂廚房的玻璃門、打碎超市的雞蛋——她不得不道歉賠償,她也只是跟盈盈講道理。

只有一次她痛斥過女兒。盈盈三歲時,有一次突然掙脫她的手,橫穿馬路,那一刻她腦中一片空白,本能地緊緊追過去,等抓住盈盈時,已到了馬路對面。那條路平時車流密集,她緩過神來,後怕不已,眼淚掉了下來。

吳偉被外面叮叮咣咣的響聲弄醒了。他坐在床頭,瀏覽微信裡的業主群和物業群,物業群的最新通告顯示,小區新增確診3例,疑似3例,其中一例疑似就在他們這棟,一例確診在鄰近的那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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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8日,武漢,一位市民在武昌江灘邊舞龍 圖/王效

吳偉在客廳裡晃了晃後,又回到臥室。劉暢總覺得穿著厚厚的格子居家服的吳偉像是裹在蠶繭裡。他們是校友,大學就戀愛了。上大學時,個子不高的吳偉最喜歡打籃球。很長時間裡,劉暢對人提起吳偉時總是這麼開頭:“我們家帥哥……”

五年前,吳偉放棄了他的化工專業,轉行保險業,現在他是一名保險諮詢師。這段時間不能面見客戶,影響了他的簽單率。除了微信、電話聯絡客戶外,他通過打遊戲和看網劇打發時間,他接連看了《新世界》《慶餘年》《扶搖》和《亂世三義》,以前他並不看網劇。幾天前,他發了一條朋友圈:“每天最高運動步數197步,最低50步,我都沒有豬圈裡的豬運動多……”封城前,他每天走上萬步。

劉暢坐在書房裡的電腦前開始工作,注意力轉移時疹子才不那麼癢。她在一家大型國企工作,是一位機械設計高級工程師,繪製一些在外人看來複雜且枯燥的圖紙。假期她也沒閒著,除了考慮年後的工作,她還寫了兩篇實用新型專利的申請稿。單位原定2月14日上班,最新通知是在家上班,線上打卡。

客廳裡,盈盈把玩具和書本扔得到處都是,此刻她正站在沙發靠背上,張著雙臂,宣稱那裡是懸崖。“別蹦!”從衛生間出來的吳偉厲聲道,他剛一說完就後悔了。盈盈“咚”的一聲蹦到地上。吳偉知道當他說“不”的時候,對盈盈來說就意味著“要”。

上午11點,姥姥開始在廚房裡準備午飯,她要包頓餃子。她把麵糰揉好,放在盆裡醒著。然後拿出三個雞蛋和一把油菜,又在那顆大白菜上扯下幾片葉子,她喜歡皮薄餡大的餃子。近來餃子餡也讓她處理得靈活多變,蘿蔔纓子、發蔫的菜薹、老幹的芹菜,隨時都可能被剁進餡裡。

坐在電腦前的劉暢,靠在椅背上朝天花板抻了抻下巴。左臂癢得她心煩意亂,她吃了一片富馬酸盧帕他定片,站起身在窗前透口氣。窗外欒樹的枝頭還墜著去年秋天的幾串兒褐色蒴果,用不了多久玉蘭和海棠就會開花了,幾隻雀鶥清脆地叫著,泛青的草坪上鋪著一層薄薄的陽光,但屋子裡仍感到陰冷。

客廳裡突然變得安靜起來,盈盈彷彿消失了,她的一雙粉色拖鞋丟在西側臥室的壁櫥外。劉暢悄悄走過去,拉開櫃門,盈盈蜷在昏暗的壁櫥裡,沒人知道她在裡面呆了多久。劉暢已經習慣了女兒的這種捉迷藏遊戲。有一次,盈盈爬進洗澡桶裡,用毛絨玩具把自己蓋住,然後讓爸爸把桶端進客廳,她要等快下班的媽媽來找她。

“吃飯”,姥姥大聲喊道。已經下午1點了,吳偉拿著手機從臥室裡出來,他把群裡轉發的其他小區的一條消息拿給劉暢看:

緊急通知和尋人

剛收到消息,光谷天地沃爾瑪的一個營業員確診感染新冠肺炎,所有這幾天去過光谷沃爾瑪的人員正在緊急排查。

而我們小區有兩個業主今天上午去過光谷沃爾瑪。請大家緊急尋找這兩個人。

一、上午11點多從沃爾瑪購物歸來,在步行街和志願者發生爭執的年輕女性,志願者未讓其進入小區,後來聽說從西門車行道翻欄杆進入。詳見轉發的視頻和照片。

二、憑城市保供一線人員通行證出門,下班後曾在沃爾瑪購物兩大包回來的男士。

如果知道這兩個人的消息,請所在的兩個單元所有居民全部封閉隔離14天。大家有消息馬上報抗疫指揮部。

劉暢看完搖搖頭,嘆了口氣。反正他們也不打算出門,現在出小區必須有物業或單位開具的證明。吳偉匆匆吃完一盤餃子,起身回了臥室。

盈盈只吃了兩個餃子就跑了,姥姥把盤子裡的餃子來回翻了翻,拿著筷子和一小碗餃子,找盈盈去了。

又一天——武汉封城后一户人家的日常生活

2月5日,武漢,一位賣熱乾麵的老闆在停業的店鋪內練瑜伽 圖/王效

飯桌上只剩劉暢一個人。她把剩下的半盤餃子端進廚房,將空盤子放進水池,捲起袖子打算洗碗。母親拿著盈盈的空碗走了過來,讓她不要管。

廚房是母親的“勢力範圍”。劉暢上班時,幾乎每天加班到晚上9點,週六週日也常加班,一日三餐都在單位食堂吃,情況好的時候能在家裡吃頓晚飯。

劉暢仰靠在沙發上,看著廚房裡忙碌的母親——她的背有些駝了,以前她的腰總是拔得很直。四年前,父親去世,母親從一個北方小鎮第一次來到武漢,幫她照管一歲多的盈盈。母親此前從未出過遠門,她沒想到自己年近70會來到離家這麼遠的南方。母親總是念叨過去的生活,直到最近半年,她才說得少了。

劉暢從手機上點開曾奇峰的一套音頻課程——《深入潛意識,解密你不知道的人生》,該聽第十八課了——恐懼:我們到底恐懼什麼?她不記得最初是怎麼對心理學感興趣的——也許是人到中年的疲憊和無力感。

在廚房收拾完的母親,搬著小凳坐了過來,她雙肘支在腿上,一隻耳朵側向手機,樣子就像專心聽講的小學生。

盈盈跑了過來,從身後環抱著姥姥,用力晃動她的身體,哼唧著要姥姥陪她玩兒。姥姥不為所動。

“去找長頸鹿!”劉暢提醒盈盈。

盈盈像是想起什麼,鬆開姥姥,奔向爸爸的臥室。

吳偉臥室的門開了,盈盈牽著爸爸的手走出來,她頭上多了頂黃色的聖誕帽,帽子幾乎罩住了她整張臉。彷彿變戲法般,吳偉身子一蹲一起間,盈盈就騎在了他的脖子上。41歲的吳偉沒有發福,身形依然矯健。盈盈咯咯的笑聲在吳偉忽左忽右的晃動中,變換著音調。這是父女倆玩得最為默契的遊戲。

一場互動熱身後,盈盈拖著爸爸想出門玩兒。

“你想染上病毒嗎?”吳偉呵斥道。

“想——”盈盈尖聲叫道。

吳偉甩開盈盈,回臥室去了。盈盈忿忿地衝向大門,對著門手拍腳踢。

“再踢,門會疼的。你看外面的病毒多可怕!”劉暢走過去,拿著手機給她看上面的新型冠狀病毒圖。盈盈一把奪過手機,端詳良久,“這是綠太陽!”

跟著媽媽回到客廳的盈盈怒氣未消,低著頭甩著胳膊踱來踱去,從客廳一端到另一端,像一團火球晃得人眼花。“我是一隻豹子,今天吃了豬、兔子,還有雞!”她突然大聲宣佈。劉暢注意到,過年後,盈盈經常把頭“咔”地往旁邊一歪,嗷嗷大喊,像只憤怒的困獸。盈盈是一個出門就不著家的孩子,她喜歡打滑梯、攀巖、玩沙子、在草地上瘋跑,大人強行帶她回家之前,必須允諾她下次出門的時間。

姥姥拿來剪子和摺紙,劉暢折了一隻鶴,姥姥剪了一個穿著長袍跳舞的小人兒。盈盈暫時忘記了出門的事。

藥的副作用起效了,劉暢感到一陣睏意,眼皮越來越沉,她想回屋睡一會兒。

姥姥帶著盈盈也回臥室了。

房門各自關上,客廳再次歸於靜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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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8日下午,天門墩社區一小區內正在進行消毒作業 圖/陳卓

傍晚,吳偉從臥室出來,拿著手機在客廳晃了兩圈,抻了抻腰。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吳偉透過門鏡往外看,戴著口罩的物業人員把門口的垃圾袋拎走了。為了節省口罩,他們總是把垃圾袋堆在門口,兩三天下樓扔一次。有時物業人員會上來收走。

吳偉打算做頓晚飯。他買了很多廚具,自打丈母孃來了之後,他就很少下廚了。

盈盈拿著畫板跑進廚房,她剛畫了一幅畫,綠色的天空下,一隻藍兔子在追趕一根長著翅膀的胡蘿蔔。她好像忘了下午和爸爸發生的不愉快。

姥姥把開著的窗戶都關上,看見門廊裡的綠蘿和吊蘭有點發蔫,她用淘米水澆了澆。

沒多久,晚飯就好了,一摞兒青椒雞蛋薄餅、一盤白菜炒胡蘿蔔、一鍋二米粥被端上餐桌。

晚上8點半,盈盈把一堆彩色畫筆攤到床上,她用紫色塗了左手拇指的指甲,又用黃色塗了食指。姥姥想起上衣的一顆釦子鬆了,從櫃子裡找出針線,好一會兒,她才把針紉上。她坐在床頭,把鬆動的扣子剪下來,打算重新釘下。她的手機響了,是北京的二女兒打來的。

“放心吧,我心態好得很,天塌了地接著,著急就是添亂。” 聲音洪亮的母親最後又將聲調拔高了兩度,好像有意讓隔壁的小女兒和女婿也聽到。

“姥姥你看,你的被子毛茸茸的。”剛放下電話,床尾的盈盈就歡快地跟她說。

“娘天爺啊!”姥姥喊道。姥姥的被子被剪開了,露出白花花的棉花。原來盈盈想學姥姥的樣子縫被子,一針扎進去,針卻不見了。她用剪刀剪開被子找那根針。

“分分鐘我就想削你!”趕到“事故現場”的吳偉說,盈盈每次闖完禍,他差不多總是這樣說,當然他從來沒有真的削過她。

晚上10點多,劉暢寫完日記,準備上床休息。隔壁隱約傳來火火兔講故事的聲音。

劉暢和吳偉睡眠都不好,她躺下很長時間都會處在似睡非睡的狀態——她不確定今晚自己多久才能入眠。

她的微信簽名一個月前改成了“擁抱不確定性”,她已然接受了“一切都是不確定的”這個事實。

(文中人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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