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6 三島由紀夫:志賀寺上人之戀


三島由紀夫:志賀寺上人之戀

我沒有費心做考證就開始寫這則故事,可能會被指責不夠謹慎。對我而言,唯一的根據是《太平記》第三十七卷的傳說性記敘,誠如各位所知,這是和天竺的一角仙人的故事成對比,對我國的志賀寺上人的愛情所作很簡潔的記敘。

這故事之令我感興趣,與其說獨特的戀愛情緒,不如說那單純的心理的事實。主題是愛情和信仰的相剋。在西方,這種例子很多,但在日本是少有的事例。戀愛的因素很明顯地和來生關係密切。不僅上人,就是被愛戀的女人當中,也會爭奪來生與今世的席位,說得誇張些,當他們本身所思考的世界結構處在崩潰與否的危險境地時,戀愛故事才會成立。實際上,平安中期(約九世紀)以後興盛的淨土信仰,嚴格的說,是信仰,不如說是一個巨大觀念世界的發現。

據源信寫的《往生要集》所載,即列舉了盛讚淨土的十大快樂,仍只是九牛一毛而已。所謂十種快樂:聖眾來迎之樂、蓮花初開之樂、身相神通之樂、五妙境界之樂、快樂無退之樂、引接結緣之樂、聖眾俱會之樂、見佛聞法之樂、隨心供佛之樂、增進佛道之樂。

淨土的土是琉璃。淨土的路被黃金做的繩子區隔。地面平坦,沒有止盡。在一個個分界上,有五百億座用景泰藍造的宮殿樓閣;有著各式各樣寶物的地板上,鋪著奇怪的道袍;殿裡樓上許多的天女始終奏著樂,歌頌如來。講堂和精舍和宮殿和樓閣的庭院有浴池,黃金的池底是白銀的砂,琉璃的池底有水晶的砂。池子上開滿著輝亮色彩琳琅的蓮花,燦美的光隨微風亂顫。此外,鴨子、雁、鴛鴦、鶴、孔雀、鸚鵡、伽陵頻迦(有著美女臉聲音美妙的鳥),晝夜不分地以溫柔的聲音歌頌佛陀。再怎麼溫柔的歌聲,由這許多鳥類合唱也覺得吵鬧了。

池畔和河岸旁的叢林都是寶樹。紫金的矮樹、白銀的枝枒、珊瑚的花,映照在水鏡裡。虛空垂下寶繩,而且掛滿許多寶鈴,法華頌經聲綿延,不去動它會自動發聲的不可思議的樂器也遙遠的掛在虛空。

如果想吃什麼東西時,很自然的,眼前會出現景泰藍桌子,上面有盛著山珍海味的景泰藍的盤子。但是,不需要用手拿起來吃,僅只看到顏色、聞了香味,就感到身心清潔、飽腹、身體滋養,什麼都不用吃,餐後,盤子和桌子會忽然消失。

衣服會自動套在身,不需裁縫、洗滌、修繕。不用燈火,光明無時不在,不要冷暖器設備,一年裡,溫度適中,世界充滿百千種微妙的香氣,蓮花的花瓣飄個不停。

而且,《往生要集》的觀察門題中提及,初學觀行無法進到深奧處,必須將精力傾注於喚醒外在的想像並使之無限的擴大。為了觀佛,靠想像力超越地面的境地是一種快捷方式。沒有規律的想像力集中在一莖蓮花上,再從那裡擴散。

以顯微鏡的觀察和天文學的推理,這蓮花,可成為一個宇宙論的基礎,或者媒介。首先,一朵朵花瓣有八萬四千條脈,一條條脈有八萬四千個光亮。而且,無論那花有多小,直徑有二百五十由旬巨大,如果以一由旬有三十里的說法來算,那麼,直徑七千五百里的花還算袖珍的呢。

這種蓮花有八萬四千片花瓣,一片片花瓣當中,有各自綻放光明百億顆的珠玉。在裝飾得很美的花座上,聳立四根寶柱,那一根根柱子,就像百千萬億座的須彌山[6],柱子上的幔幕點綴著五百億顆寶珠,一顆顆寶珠有八萬四千的光亮,一個個的光亮化作八萬四千不同的金色,那各異的金色又作出各種變幻。

這樣的凝想稱作「華座之思」,在這則愛情故事背後展開的觀念世界,正有如此的格局。

志賀寺上人是個德行很高的僧侶。

眉毛花白,衰老的身軀必須拄著柺杖才能走動。

這位修養學問雙燻的聖者的眼裡,現世,不過像塵芥罷了。上人在定居這座草菴後,親手栽種的松樹,已高聳入空,樹梢迎風搖曳。如此長時間的捨棄了浮世,再怎麼神聖的心,也難免生成安心的念頭吧。

御息所雖然很清楚自己的美貌,但有種會被無視自己的高位和美麗、並認為那毫無價值的力量吸引的傾向,她的信仰之心厚篤,因為生活無聊,她信了淨土。把如此絢爛華美的現世稱為穢土而厭離的佛法,畢竟聊慰了被當作世間寶物的榮華的倦怠感。

在戀愛專家們的眼中,御息所是宮廷優雅的化身被崇拜著,沒有人不愛這位貴婦人,實際上,她也值得被恭維。每個人都看得出來御息所並非從心底愛著天皇。御息所夢著的是在幾乎不可能的分界上才有的愛慾。

志賀寺上人是有名聲的高德者。而且歲數很高。他是個棄世的人,王城裡無人不曉。如果謠言是真的,那就表示上人被御息所的容色所迷,不惜犧牲來生奉獻。沒有能比得上這樣的犧牲,沒有比這更大的贈禮了。

御息所不為宮廷的仰慕者所動,年輕貌美的王公貴子也動不了她的心,男人的容貌不算什麼。她只關心有誰能夠最強烈、最深刻地愛她。

內心懷抱這種關心的女人,是一種恐怖的存在。假如是妓女,只需獻上地面的財富就很足夠,可是,御息所因為擁有了地上所有的榮華富貴,她等待的是奉獻來世富貴的男子。

宮廷裡,有關志賀寺上人戀情的謠言愈傳愈熾,連天皇都半開玩笑的提起這事。御息所當然不會對這玩笑感到喜悅,冰冷地當作一種趣聞。御息所知道,任何人都能放心的開玩笑,一個原因是,御息所的美麗使道德高的和尚都情不自禁;另一個因素是,大家都安心地認為老人和貴婦人之間絕不會發生現實的戀情。

御息所回想從轎子裡看見的老僧的臉孔,和到現在為止愛過她的任何男子的臉都不一樣。一點兒被愛的資格都沒有的男子的內心,也會萌長愛情的芽真是不可思議。現實裡宮廷的詩歌對唱等,那種歌頌由同情生愛時所用的「無望的戀情」的詩材等,與和尚的愛相比,幾乎就像因為自滿而演出的戲耍般的演技。

到這裡應該能理解了吧,與其說這位貴婦人是優雅的化身,不如說她倚賴被愛這雄壯的趣味維生。地位再怎麼高的貴婦人,只要是個女人,如果除去了被愛這件事,握有再大的權力也毫無意義。當男人熱中政治鬥爭時,女人用別的方法、純粹女性的方法做著征服世界的夢。然後,嘲笑剃髮的女性。到底女人雖捨棄俗世,卻無法割捨自己擁有的東西。只有男人能夠丟棄自己現有的東西。

那個老僧一旦捨棄浮世,他比公卿哥兒們更像男人。就像他棄捨浮世那樣,這次,他為了御息所連來生都放棄。

信仰篤實的貴婦人的內心,浮現蓮花的圖象。想起有著二百五十由旬寬的巨大蓮花。比起肉眼能見的小小蓮花,這朵毫無規則的蓮花,更符合她的興味。例如,和聆聽庭院前風掠過樹木的聲音相比,吹過淨土寶樹的風所生的微妙音樂就有趣得多。想起懸掛天空的那不敲自鳴的樂器,就好像身邊也有琴和箏模仿著奏出那清靜的樂曲。

志賀上人在搏鬥。

年輕時與肉體的格鬥,帶著獲取來世的希望。但是,到了老年的這個絕望的決鬥,卻和無法挽回的喪失了的感情相連。

愛戀京都的御息所的不可能性,就如天日昭彰般的無需懷疑。再說,被這戀情俘虜了的時候,不能去到淨土也不言自明。在世間原本心境自在的高僧,瞬間,卻罩在前途灰黯之中。想超越年輕時決鬥的勇氣輕而易舉,但也許是基於自尊而不想這麼做。

上人再度感到恐怖的存在。他覺悟到未來不知會發生什麼的現世中那深深的黑暗。他相信,直到那高貴的座轎靠近志賀湖畔以前,等待著自己的是不太遠的涅盤。

華座之思、總相觀、雜略觀都徒然。一思考,浮現的必是京都的御息所美麗的容顏,試著將思考融於湖水作水想觀也徒勞。細波水底,晃晃蕩蕩湧現出來的是御息所美麗的臉。

很自然的,上人悟出精神集中是有害的,於是,儘量讓精神擴散,嘗試曖昧。集中反而和更深的迷惑緊繫,這使上人感到愕然。而嘗試的結果,也就是說,反而只好接受迷惑。內心非常的氣餒,企圖逃避的努力反而逃逸無蹤,不如干脆凝想御息所的臉反而落得輕鬆。

把對御息所作的各種幻想當作莊嚴的事來想,使上人感到喜悅。為什麼,將這個愛戀的對象想像為華麗的存在、明知愈來愈遠、愈來愈不可能,卻仍感到如此的喜悅?也許將御息所描繪成近旁的卑賤女體反而自然。這樣的話,至少雖只在幻影當中,也仍對迷戀者有利。

這麼一想,上人察覺到自己心目中的御息所,不僅只是肉體,也不單是幻影。上人的確緬想了實相、實體,在女人身上尋找實體是不可思議的。高德的和尚,即使陷入愛情,也仍不失用抽象思考直視實體的那平日的修練功夫。京都的御息所,現在化作一個二百五十由旬的巨大蓮花的幻影。被許多蓮花撐住假寐著的她,比須彌山、比一個國土,更為巨大。

事實上,愈把這份戀情愈比擬作不可能,造成的結果是上人更徹底背叛佛陀。怎麼說呢?因為這個戀情的不可能,不知不覺的和解脫的不可能相連。愈認定是無法如願的戀愛,妄想愈確實,而邪念愈難動搖。如果是有希望的戀情,反而容易斷念。這種不可能的戀情,就像湖水那樣停滯不前覆在地面,一點兒也沒有流動的跡象。

上人渴望再見御息所一面。變成巨蓮般女人的幻影,他害怕相逢後會毫無痕跡的消失。消失了的話,上人絕對得救。這次一定能夠解脫。但那也是上人最恐懼的。

如此孤獨的戀情,為了欺瞞自己不去面對,竟編造出如許的圈套。當上人決定去見御息所時,上人本身即感到這個灼痛的病已治好了一半。作這個決定時異常的喜樂,上人自己也差點兒誤認是幾乎從迷戀解脫了的歡愉。

人們即使看到御息所的宮內庭園角落,手拄鴿頭柺杖的落魄老僧默然站立著也一點兒不訝異,修行者或乞丐站在顯貴的院子乞求施捨的光景,並不稀罕。

其中一個女婢告訴了御息所這事。御息所好奇地透過簾子望了望那兒。在庭院嫩葉的葉蔭下,衰萎的老僧垂頭站在那裡。御息所張看了一會兒,等知道那的確是在志賀的湖畔看到的上人時,她的臉色變了。

御息所遲疑了。由於下不了決心怎麼做,說道,就把他丟在那裡吧。女婢照做了。

御息所感到內心不安。生平第一次有這種感受。

捨棄今生的人見得很多,但把來世置之身後的人,這是第一次見到。那是不吉祥的,難以言喻的恐怖。這位貴婦人喪失了上人的愛情裡所描繪的空想上的歡愉。就算上人為了她出讓來世,來世也未必能毫無瑕疵地掌握在她手中。

御息所俯看自己華麗的衣裳和纖美的手,再看看庭園彼方佇立著的和尚老醜的臉和邋遢的僧袍。這樣的邂逅,不知怎麼的,有些地獄的魅惑。但那和曾思考過的壯大的夢不一樣。上人像來自地獄的人。那背後搖曳著淨土的光輝的高德風貌,遍尋不獲。藉他想像淨土的所有光彩已消失無蹤。和在志賀湖畔看到的上人雖是同一人,但是,卻像另外一個人。

京都的御息所和宮廷的人,平時,都有剋制自己的感動的傾向。當應該感動的事情來到眼前,總是壓抑住。所以,儘管見識了老僧如此的愛情明證,那永遠像在做夢的無上的愛情,她也只失望地想,就這麼平庸嗎?

志賀寺的上人拄著柺杖終於來到王城的時候,幾乎忘了疲倦。悄悄潛入御息所的後宮,想到那簾子後面有自己所愛的女人,彷佛從所有虛偽的夢裡轉醒一樣。

愛情的面貌是如此的潔白無垢,來世再度更開始吸引著上人。上人發現,不曾將淨土想像成如此純粹的切實的形狀,對淨土的憧憬幾乎用的是感官。再下來該做的,只剩下為消解會成為後世障礙的今生的妄念,而去見御息所這件事了。只剩表白愛意的這道手續了。只有這事了。

老軀靠著柺杖站立,很辛苦。五月明朗的陽光透過嫩葉傾注在上人的頭上。上人幾次頭暈,都用手杖撐住了。御息所早點兒發現召喚的話,手續很快就退出了。然後,在那裡,淨土的門開著等候自己。上人等著。手拄柺杖支撐那令人精神恍惚的疲勞,等著。陽光終於黯下來了,夕景呈現。可是,仍沒有御息所的音信。

御息所壓根兒不知道上人所想像的淨土就在她背後。幾次從簾縫探望前院。上人站著。上人還站著。

御息所害怕了起來,她彷佛看到妄執的生靈就在那裡。她被如墜地獄的恐怖驅策。迷惑了高德的和尚,淨土絕不歡迎她,迎接的恐怕是地獄吧!她被俗世的懼怖困住了。此刻,她所夢見的無上的愛情徹底破滅了。被愛,是地獄。她和上人相反地,她透過上人,看到了地獄。

然而,這位尊大的貴婦人使力和恐怖決鬥。鼓起一股氣,藉助了天性中的殘忍。上人總會倒下的吧,她心想,到他倒下為止等著吧,以為可能倒了吧,視線投向簾外,那默然矗立的姿勢令人心慌。

入夜,在月光的照耀下,上人的立姿有如白骨悚立。

京都的御息所被恐懼擾得睡不著。再不張望簾外了,把背轉向另一邊。感受得到上人的凝視。原來,這並不是平庸的愛。可是,從被愛的恐懼、墜地獄的恐懼當中,貴婦人反而更強烈的思念淨土。但願不要毀損自己所思念的淨土想護著它。這塊淨土不同於上人的淨土,和上人的愛情毫無瓜葛的淨土。如果和上人說了話,她所思念的淨土怕會崩壞。她一心一意的期望,上人的愛和她無關,上人只是自作多情,根本沒有將她引進淨土的資格。

儘管這麼想,可是,夜愈深,隨著涼氣愈甚,萬一上人倒地死掉了她仍能心不動嗎,她越來越沒有信心。

上人靜佇。月亮隱去後,那身圖象是一株奇形的枯木。

御息所在內心吶喊,我和那個身影毫無干係!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御息所百思不得其解。很少有的,在這麼想的剎那,御息所完全忘卻了自己的美貌。或者說,故意遺忘來得恰當。

終於天亮了。

黎明微闇之中,上人仍站著。

御息所被打敗了。她調用女婢,吩咐把院子裡的上人帶到簾前。

上人的肉體枯朽了似的進入忘我的境地。他等待的是御息所還是來生已不清楚了。看見女婢走下晨光微明庭院的身姿,也不覺得是自己等候的人翩臨。

女婢轉達了御息所的話。上人的嘴裡發出驚怖的叫喊,那簡直就不像聲音。

女婢想伸手攙他,上人撥開了。然後,以異常卻精確的步伐走向簾前。

簾內黝暗,從外面看不到御息所的模樣,上人屈膝跪在竹簾前,雙手覆著臉哭泣。

長長的慟哭,說不出話來就那樣一直哭著。

這時,從罩在微闇曉光的簾子下,雪一樣白的手伸出一點點。

志賀寺的上人用雙手按住思慕的人的手,額頭、臉頰貼了上去。

京都的御息所感到撫摸自己的手的那雙手異樣的冰冷。然後,手被熱熱的東西重重地濡溼。自己的手被他人的淚水沾溼,御息所覺得很不舒服。

但是,當感受到逐漸轉白的天空顏色透過竹簾照射進來時,貴婦人厚篤的信仰,使她被人世是尊貴的這份靈感給捕捉了。她想,觸摸著自己的手的這隻陌生的手,一定是佛的手。

幻想在御息所的內心甦醒了。淨土的琉璃的土,群立的景泰藍樓閣,奏樂的天女的身姿,鋪著水晶砂的黃金水池,光燦的蓮花和伽陵頻迦的聲音等等,全醒來了。她思忖,這樣的淨土如果屬於自己,而且其實,如果像現在這麼堅信無疑的話,接受上人的愛,也無妨。御息所靜待這個有著佛的手的男人開口要求掀開簾子。上人會作這樣的要求吧。簾子會掀開吧。那在志賀湖畔的京都的御息所美麗的身姿會出現吧。上人會接受款待吧 ……

御息所等待著。

志賀寺的上人,可是,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懇求。緊握住御息所的年老的手終於鬆開。雪白的手,留在曙光裡。

上人離去,御息所的心冰冷。

幾天後,傳來志賀寺上人在草菴圓寂了的消息。京都的御息所獻納了許許多多美麗的經卷,那是《無量壽經》、《法華經》、《華嚴經》等珍貴的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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