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5 同字的妙用——歐陽修《春日西湖寄謝法曹歌》


同字的妙用——歐陽修《春日西湖寄謝法曹歌》

來源:《詩國神遊——古典詩詞現代讀本》

一般而言,沒有意味與韻味的重複是可厭的,有誰願意去聽別人言而無味的嘮嘮叨叨呢?然而,美聽而詩意的重複,卻有助於培養讀者“音樂的耳朵”(馬克思語)。在古典詩詞中,我們可以看到古代優秀詩人不僅講究章法和句法,也很講究字法,一字多次再現的“同字”,即詩意的重複,就是字法技巧之一。

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自號醉翁,又號六一居士,廬陵(今江西省吉安市)人。他熱心獎掖後進,“三蘇”、曾鞏、王安石等人均出自他的門下。他在散文、詩、詞等領域內都有卓異的成就,故而成為北宋中葉文壇領袖,也是宋代文壇乃至中國古典文學史上全面發展頗具美譽的大家。他的文章為天下冠,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如《醉翁亭記》、《秋聲賦》等,都是膾炙人口的散文名篇。他的詞名“六一詞”,如:“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蝶戀花》)如:“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妨了繡工夫,笑問‘鴛鴦雙字怎生書?’”(《南歌子》)與他為人的風骨峻肅相比,風格卻是以流麗柔媚而雋永見稱的。他的《六一詩話》,開創了“詩話”這一為中國所獨具的評論體裁的先河。作為宋詩革新運動的領袖,他反對宋初西昆體的浮華綺靡的流弊,善為古風和七絕,奇縱清俊處似李白,雄健蒼勁處如韓愈,有所師承而又自成一家。例如他的《春日西湖寄謝法曹歌》,就另有一番新的情思和韻調:

西湖春色歸,春水綠於染;

群芳爛不收,東風落如糝。

參軍春思亂如雲,白髮題詩愁送春;

遙知湖上一樽酒,能憶天涯萬里人。

萬里思春尚有情,忽逢春至客心驚;

雪消門外千山綠,花發江邊二月晴。

少年把酒逢春色,今日逢春頭已白;

異鄉物態與人殊,惟有東風舊相識。

這首詩在字法上的突出特色,就是運用了“同字”的藝術技巧。在唐宋以來的文人詩作中,最早最自覺地運用這種技巧的,恐怕還是張若虛的歌行《春江花月夜》和沈佺期的律詩《龍池篇》。在張若虛之作中,“月”字重出十三次,“江”字重出十二次,“春”字四次,“花”字兩次,有如一闋宛轉低迴的小夜曲。沈詩的前四句寫道:“龍池躍龍龍已飛,龍德先天天不違。池開天漢分黃道,龍向天門入紫微。”在二十八字之中就有五個“龍”字,四個“天”字,在字法上不僅“同字”,而且一、二句還運用“句中頂真”的修辭手法。以後,崔顥《黃鶴樓》的“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二“空”字,三“黃鶴”。李白《鸚鵡洲》的“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草何青青”,二“洲”字,三“鸚鵡”;《登金陵鳳凰臺》的“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二用“鳳凰”,而“鳳”、“臺”兩字又分開疊用。崔顥與李白,他們都應該從張若虛和沈佺期的作品中得到過藝術啟迪。金聖嘆看到了這種藝術現象,他在批點唐才子詩時,談到蘇頲《奉和春日幸望春宮應制》中“東望望春春可憐”之句時說:“七字中,凡下二‘望’字、二‘春’字……想來唐人每欲以此為能也。”

唐人之後,李清照的“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剪梅》),辛棄疾的“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王沂孫的“步屧荒籬,誰念幽芳遠?一室秋燈,一庭秋雨,更一聲秋雁”(《醉蓬萊·歸故山》),都是宋詞中可見同字之妙的名句。

歐陽修的《春日西湖寄謝法曹歌》,在字法上師承前代而又獨出機杼。景祐三年(1036)五月,歐陽修被貶為夷陵(今湖北省宜昌市)縣令,他於初冬到達,在那裡居停了約有大半年時間。《春日西湖寄謝法曹歌》,寫於景祐四年二月,根據詩人自己的《六一詩話》的記載,是對他在許昌任法曹參軍的朋友謝伯初贈詩的奉答。

這首詩中的“雪消門外千山綠,花發江邊二月晴”,直到現在都還常常為人們所徵引,它寫景的工麗獨至和洋溢其中的生命活力,確實能給人以久遠的美的享受。我這裡所要特別稱道的,是它的同字的妙用。“終日看山不厭山,買山終待老山間。山花落盡山長在,水自空流山自閒。”王安石的《遊鐘山》詩,四句中“山”字出現了七次。歐陽修的這首《春日西湖寄謝法曹歌》是一首歌行體的詩,共十六句,其中的“春”字也是重出了八次。據清人王晫的《西湖考》,全國以西湖為名的湖至少有三十多處。歐陽修此詩中的西湖,是指許昌的西湖。詩人首先從遠在西湖的對方落筆,前四個“春”字分別點染“春色”、“春水”、“春思”、“送春”,然後,詩人迴轉筆鋒,寫夷陵春色和自己的感受,後四個“春”字先後狀寫“思春”、“春至”、“春色”、“逢春”,雖都是同字的運用卻又各有側重,在筆姿上毫不板滯而錯綜成文。細心的讀者還會發現,全詩前一半篇幅(八句)寫春日西湖及所寄友人,後一半篇幅(八句)寫夷陵春色及自己的感懷,不僅如此,全詩八個“春”字也是以前後各半的方式安排的,而且都是安置在第一、二句和第五、六兩句之中,中間均間隔了兩句。總之,這種同字的運用,既突出了詩意的重點,又加強了詩的和諧悅耳的旋律美,因為音樂形象的特點之一是高度集中,它常常運用重複或反覆的手法,不斷深化同一音樂形象,同時,運用這種技巧,也有助於獲得一種清新剛健的歌謠風味。事實上,歐陽修是注意向民歌學習的,他的詞作中寫作最多的詞牌《漁家傲》,就是來自民間的新腔,而他還效法流傳於鄉間、市井的鼓子詞,以《漁家傲》的詞牌寫作《十二月鼓子詞》。這就難怪他上述詩作之中,也流溢著一種民歌的馨香了。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談到煉字時早就指出:“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詩》、《騷》適會,而近世忌同。若兩字俱要,則寧在相犯。”同字,也就是“重出”。“同字”不同於“疊字”,疊字是指同一詞的連續重複,如歐陽修《蝶戀花》開篇的“庭院深深深幾許”,同字則是同一字在不同位置上的出現,如北宋畫家,蘇軾的表弟文同(字與可)的《望雲樓》:“巴山樓之東,秦嶺樓之北。樓上捲簾時,滿樓雲一色。”如20世紀80年代在長沙銅官窯發掘出土的唐代瓷器上,就有不見於《全唐詩》的民間作品:“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其妙趣就都在於同字的巧用。錢鍾書在《宋詩選注》中論歐陽修時認為:“梅堯臣和蘇舜欽對他起了啟蒙的作用,可是他對語言的把握,對字句和音節的感性,都在他們之上。”歐陽修詩作的這種語言特色,我們從上述這首《春日西湖寄謝法曹歌》中的同字妙用也可窺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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