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8 施特劳斯:我们为什么要读尼采

选自《哲人的自然与道德--尼采讲疏(施特劳斯讲学录) 》,曹聪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施特劳斯:我们为什么要读尼采


首先,必须谈谈我们为什么要读尼采。大致说来,尼采是至少过去六代人中最深刻、最全面的提问者。尼采提醒我们注意苏格拉底,即便,也恰恰由于,他质疑苏格拉底。在我试图解释这一点之前,让我先来考虑表面问题,并且不要忘记这只是表面问题。表面问题就是政治,也就是尼采生活的政治处境。法国大革命是最大的分水岭,这场革命导致整个欧洲形成两个[政治]派别,也就是保守派( the conservatives)与自由派( the liberals)。你可以容易地区分(或者说,你至少有可能容易地区分)这二者。保守派代表王权和祭坛,自由派代表民主(或者某些接近民主的东西)和作为严格私人事务的宗教。但是,自由主义已被极端的革命左派、社会主义者、共产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以及无神论左派包围。这种立场我们可以称之为政治的无神论( political atheism)。


尼采反对温和左派和极端左派,但他看到保守主义没有未来,保守主义的努力是一种真正的徒劳,而且保守主义不断遭到破坏。这样的结果就是,尼采指向一种我们称之为革命右派、无神论右派的东西。因此,尼采是马克思的劲敌,就我所知,尼采完全不认识马克思。尼采造成这样一种气候,在这种气候中,法西斯主义与希特勒主义诞生。切勿羞于承认这个可疑的亲缘关系。我们必须特地强调这种关系。连傻子都可以看到,而且确实看到,尼采憎恨那些尤其由希特勒代表的东西,希特勒把自己的成功归功于这些东西。一些自由派甚至宣称尼采是个自由派。尼采难道不是那位大自由派弗洛伊德的精神先駆吗?然而这个部分属实的说法不能掩盖那个我已经试着指出的更重大、也更表面的事实。


如果说关于表面的这个说法并未指出困难所在、那么、可以将这个困难表述如下。可以说,尼采对柏拉图的最终判断是,我引用一下:“柏拉图很乏味。"[笑]尼采从不乏味。他总是那么有趣、刺激、扣人心弦、摄人心魄。他拥有一种卓越的オ智与节奏,我相信,在之前的时代里,这种才智与节奏鲜为人知。我似乎在品第差异如狄德罗、海涅、麦考利、丹纳的作家中都看到过这种东西一一人们会用一种尖刻的口吻称之为“高级新闻体”"( high class journalism),当然,尼采通过他丰富的思想与广博的视野使我们晕头转向。可以说、尼采从未谈论过任何他不同时辩驳的东西。有个名气很大的人,雅斯贝尔斯,曾写过一本论尼采的书,这本书展示出,不可能讨论任何尼采的教诲,因为,尼采曾辩驳自己说过的一切。尼采思想有意识地不成体系。


我们应该从何处开始呢?尼采的思想或写作分为三个阶段或时期,有个有力的事实给我们指明了一个方向。


首先,尼采接受训练和教育,成为一名古典学学者( classical scholar)。在那个时代的德国及其他国家,古典学问是高等教育的核心。高等教育被理解为凭靠经典作品养成性情和思想。于是,古典学者是有教养的人,被认为是有教养的人。由于接受了这种观点,尼采反对时代精神。他的一部早期作品名为《不合时宜的沉思》( Thoughts Out Season)。但是,尼采看到,他反对的那种时代精神在古典学术自身发生作用。古典学术正在经历一场转变,从对古典文明( the classical culure)的研究转变为人类学的一个分支。榜样( the model)当时正转变为一种令人兴奋的研究对象。


尼采反对时代精神,这不仅基于古典学,而这表明了第一个困难;哲学家叔本华与音乐家瓦格纳都曾激发尼采对时代精神的反对。打一开始,尼采对这些人的认同或仰慕就带有相当的修正和精神上的保留。不过,这种古典主义( classicism)与叔本华一瓦格纳的结合是一种非常不稳固的结合,尼采与之决裂。他与一切“浪漫主义"( romanticism))决裂,而这一决裂是尼采作品第二阶段的特征。这一时期的第一部作品是《人性的,太人性的》( Human,All-Too-Human),这本书正是献给伏尔泰的。


关于第二阶段,说下面这些就足够了。尼采是个心理学家(psycolonist),但当然不是一个实验心理学家( experimental psychologist)。他所做的是揭示、挖掘。他本人将自己比作一只在地底下劳作的鼹鼠,看不到任何光。但最终光明来临。伟大的光明和启发,这意味着第三阶段的开始:《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部作品。《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后是一系列作品,它们为理解《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做好了准备,这些作品首先是《善恶的彼岸》、《道德的谱系》,以及一系列短制。在我看来,《善恶的彼岸》是尼采最美( the most beautiful)的作品。但据尼采说,《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仅仅是他从未写作过的、当然也从未完成过的主要作品的前厅,通过他死后出版的作品《权力意志》(Will To Power)才有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一探这部作品。


我已经提到尼采的质疑一这ー质疑的核心是什么?尼采的时代占支配地位的是知识论(epistemologic)问题。知识论是这样一门科学,它回答或者说试着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即何谓科学?尼采也关心这个问题,不过,他更关心的是一一为何要科学?“为何要科学”这个问题经常由哲人与科学家回答一虽然以不同的方式一一不过通常总是认为有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科学的理由是充足的,这个答案仅仅是,科学好。诚然,总是有人在质疑科学之好,除了某些激进的神学家,首先就是《创世记》第二章的作者。


数个世纪自始至终都贯穿着知识与信仰的冲突。广义的知识,包括怀疑论;最广义的信仰也包括理性信仰( rational faith)。尼采同时质疑知识和信仰。我们必须要看到,尼采把什么与知识和信仰对立起来。


知识与信仰分别以各自的方式宣称真理( the truth)一知识的或信仰的真理——将会让我们自由,让我们好,让我们真正地生活。尼采否定这一点:真理是致命的(The truth is dead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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