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9 如何理解艾青诗歌中出现的“土地”、“阳光”、“宗教”等系列意象?

萧凤拙


开宗明义,出现在艾青诗歌中的关于“土地”、“阳光”、“宗教”等系列意象,体现了诗人的土地情结、阳光情结、宗教情结的精神取向。我将从这3个精神取向出发,结合具体诗作回答问题。

01 土地情结

在艾青的诗中,以土地系列意象——中国、土地、河、山、北方、旷野、池沼、乡村、煤等为中心意象的诗歌占总数的65%左右。如:《我爱这土地》、《大堰河——我的保姆》、《北方》、《雪落在中国的大地上》、《复活的土地》、《旷野》、《冬天的池沼》、《献给乡村的诗》、《村庄》、《煤的对话》等等。

土地系列意象是诗人土地情结的自然呈现,它一方面凝聚着诗人对祖国——大地母亲最深沉的爱,另一方面凝聚着诗人对生于斯、耕耘于斯、终于斯的劳动者最深沉的爱,表现出强烈的主体觉醒意识、生命生存意识、国家独立意识和民族解放意识。

我们耳熟能详的这首《我爱土地》将其爱国情怀表达的酣畅淋漓:

“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诗人既写出“我”爱的“这土地”的落后与贫穷,多灾与多难,又写出丁“被暴风雨打击着的土地”上的儿女的痛苦、悲愤与激怒。“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这里表达的是诗人期待国家独立不被蹂躏以及由此形成的对国家的一种刻骨铭心、至死不渝的最伟大、最深沉的爱。

这种爱依附着这片土地,这是一种具体的爱。诗人诗中的“这土地”常常与土地上的农民联系在一起。

他的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就是一个地主阶级叛逆儿女献给他的真正母亲——大叶荷——中国大地上善良而不幸的普通农民的颂歌:

“大堰河,我的保姆/她的名字就是她的村庄的名字,我是吃丁大堰河的奶长大丁的”而被养育了的”“大堰河的儿子”。

在诗人不动声色的倾诉式的叙事中,赋予了“大堰河”以强烈的象征意义:可以把大堰河看作永远与山河、村庄同在的中国农民的化身。诗人满腔的爱国爱民的情感在诗中达到了完美的交融。

这是一种深沉的爱。诗人对农民的爱,更多地体现在他对普通农民悲惨命运的关注上,他继续写道: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她死时,乳儿并不在她的身侧……/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大儿做了土匪/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第三,第四,第五/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

这是一种充满理性的爱。

诗人在《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写道:

“莲发垢面的少妇/是不是你的家/已被暴戾的敌人/烧毁了幺幺/是不是……你已受尽敌人刺刀的戏弄……/我们的年老母亲/都蜷伏在不是自己的家里……/无数的,土地的垦殖者/失去了他所饲养的家畜……田地/拥挤在/生活的绝望的污巷里/朝着阴暗的天/伸出乞援的,颤抖着的两臂中国的苦难与灾难”。

中国农民生活的痛苦在这里得到形象的再现。这是对人的生存的关切和对民族解放的呼喊,这里的每一个字都呈现出一种排山倒海的力,震撼人的灵魂,激发人的革命热忱,因而具有一种启蒙性与号召性:深重的灾难和不幸命运必须依靠人民自身的力量来进行根本性的、彻底的改变。

正如诗人在《献给乡村的诗》中歌唱的那样:

“纵然明丽的风光和污秽的生活形成了对照/而自然的恩惠也不曾弥补了居民的贫穷/这是不合理的:它应该有它和自然一致的和谐/为了反抗欺编和压榨。它将沉睡中起来”。

诗人的土地情结,是辽阔的国土遭人践踏满目疮痍在诗人心中引起的反映,是百年来中华民族的苦难生活和悲剧命运作用于诗人心灵的结晶;是诗人对国家民族振进行求索的强烈愿望的表白。

这意味着以诗人为代表的人们的主体意识的觉醒,这赋予诗人的诗篇不仅具有新鲜的泥土气息,而且充满了理性的现实战斗精神。

02 阳光情结

在艾青的诗作中,以阳光——太阳、光明、黎明、光、火等一系列物象为诗歌意象的诗,占其总数的30%左右。其中《向太阳》、《黎明的通知》、《当黎明穿上了白衣》、《火把》、《太阳》、《夜》、《太阳的话》、《光的赞歌》等是其名篇,以这些诗作为载体,诗人倾吐着他的阳光情结。

艾青一生都在追求阳光,从抗战前的《太阳》到抗战后的《向太阳》,从延安时的《太阳远了》到建国前的《黎明的通知》及新时期的《光的赞歌》,诗人简直成了中国神话中追日的夸父。

艾青说过,凡是能够促使人类向上发展的,都是美的,也都是诗的。诗人的阳光情结体现了诗人对光明、真理、理想及美好事物的歌颂与赞美,寄托了诗人对国家、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的美好前途的渴求与向往。

艾青塑像

歌颂与赞美劳动、民主、自由、解放、博爱与革命是艾青渗透阳光情结的诗歌不朽主题。《向太阳》是艾青写的第一首长诗,最初发表于1938年,诗中写道,“昨天”我生活在“精神牢房里”,“被不停的风雨所追踪,为无止的噩梦所纠缠”。

这是对旧中国人民命运的高度概括,这也为“向太阳”的命题提供了逻辑上的契机。诗人所要讴歌的“太阳”,是“现代化城市“里的“太阳”,是“披示给我们以自然的旋律”的太阳:

“它使我想起法兰西、美利坚的革命/想起博爱平等自由/想起德漠克拉西/想起《马赛曲》《国际歌》/想起华盛顿列宁孙逸仙/和一切把人类从苦难里拯救出来的人物的名字。”

这是对新的社会理想的描述,是唱给诗人心目中的人物及新生事物的颂歌。


诗中,诗人着重抒写了现实生活中的伤兵、少女、工人及士兵形象,表现出“太阳照耀下”的抗战、解放战争里的祖国山河的苏醒与人的新生:

“今天/太阳的眩目光芒/把我们从绝望的睡眠里刺醒了/也从遮掩着无限痛苦的迷雾里/刺醒了我们的城市和村乡/也从那隐藏着无边郁的烟雾里/刺醒了我们的田野,河流和山峦”。

诗人笔下的“太阳”,既是觉醒了的人民进入新时代的象征,亦是人类不朽的进取精神的昭示。同时,诗人也清醒地认识到,在战争时期复杂的政治形势和文化思潮中,在具有漫长的封建历史和强大的传统文化的中国大地上,民族解放的政治要求中不能忽视甚至放弃民主革命的要求,应把民族的政治解放和精神解放紧密地结合起来。

堪称《向太阳》姊妹篇的长篇叙事诗《火把》叙写的是一对女青年在某城市参加一次火炬游行的故事。浩浩荡荡的火把洪流,热气腾腾的群众集合,使他们对人生的认识不断走向崇高的境界,她们冲破了个人主义的多愁善感的精神藩篱,举起火把投身到集体的怀抱,跟着光明的队伍前行。

诗中写火把游行的场面,用光、声、色等物象组成了一个个跃动的充满活力的美的意象。那富于象征意义的光的海洋,海洋中奔腾着的人们的昂奋的激情,将人的奋斗进取热情和精神升华到新的高度,传达出诗人改变中华民族的命运、团结一心进行彻底革命的愿望。

完成于1978年的《光的赞歌》,是艾青的扛鼎之作。这首诗歌是诗人从几十年革命历程的探求中,从千百次血与泪的教训中提炼出来的真理的歌、生命的歌,是诗人阳光情结的生动演绎。

该诗既反映了20世纪中国社会的历史内容,又蕴涵着对超越民族与时代的人类共同性问题的思考。

诗中讴歌了自然之光、民主之光、科学之光、理想和生命之光。诗人高瞻远隔,纵古览今,环视宇宙,展示了人类社会历史的普遍规律和伟大真理:

“一切的美都和光在一起……/它是伟大的存在/它因富足而能慷慨/胸怀坦荡、性格开朗/只知放射、不求报偿……/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生命/人是银河星云中一粒微尘/每一粒微尘都有自己的能量/无数的微尘汇集成一片光明……/让我们的每个日子/都像飞轮似地旋转起来……/让我们把每个日子都当作新的起点……/飞向明天/飞向太阳。”

诗人将光的象征性内蕴凝结为诗化的哲理,把历史和现实、理想和实践、个体和整体高度统一起来,鲜明而探动地展示出诗作的二重主题变奏:光就是历史——一部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一部光明战胜黑暗、正义战胜邪恶的历史;光就是信念——一个人的生命之火必须为实现人类的伟大理想而发光、燃烧,在实现真正的人生价值的过程中奏出高亢的乐章。

03 宗教情结

艾青常常或有意或无意、或直接或间接、或全部或分地在一些诗中使用一些有关宗教内容的系列意象——十字架、上帝、耶酥、复活、忏悔等,这些诗作透露出诗人较浓的宗教情结。

1933年在监狱里,诗人以《新约》为题创作了长达150余行的叙事长诗《一个拿撒勒人的死》;1936年圣诞节,诗人有感于圣子圣母的不幸遭遇创作《马槽》;写于同一时期的还有《病监》、《古宅的造访》和《关》等。

诗人在许多作品的开首或中间引用或插入圣经,著名长诗《火把》第15节《劝》引用了《新约·约翰福音》中的话,第16和17节直接取名“忏悔”;在纪念鲁迅的作品《播种者》开首题曰“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是旧约·诗篇中的句子;诗人还将一组讴歌苏维埃社会主义革命的诗作结集为《新的伊甸集》,题记:

“耶和华上帝便打发他出伊甸园去,耕种他所自出之土,于是把他赶出去了”

从艾青的创作实际来看,他的宗教情结主要形成于20世纪30年代。这一时期正是我们民族和诗人自己的灾难时期。国家内忧外患,瓜分豆剖,民族经受欺凌,饱受战争之苦。

诗人也经历了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幕,在监狱里度过了长达三年的囚徒生涯。西方哲学著作和文学作品,再加上诗人十人生活经历和民族痛苦遭遇使宗教情结走进诗人的心灵。

诗人与宗教的接近是建立在民族与个人的共同情感体验的基础之上的,这种共同体验便是受难。

诗人在创作长诗《一个拿撒勒人的死》时,是其受难最惨重的时期,是诗人生命低潮期。据艾青自己说,这首诗写于他生命垂危之际,当写到“要救人的/如今却不能救自已”的诗句时,不禁潸然泪下。多年之后,诗人谈及这首诗时不无感叹地说:

“当时我病得几乎要死,我是当作遗书写的。”

诗中透露出诗人将自己的命运与上帝相联系的思维倾向。这种比拟与联想正是受难生灵的共同感叹。因此,诗人分外突出耶稣受难被钉的描写:

“无数的犹太民众和祭司长/和长老们像野狗般嘶叫着/把他钉死!把他钉死!/他被带进了衙门/那里/兵士们把他的衣服剥去/给他披上了朱红的袍子/给他戴上用玫瑰花刺做的冠冕/把唾液吐在他的脸上/用鞭子策他的肩膀/……兵士们把十字架压在他的肩上/那是刨伤了的肩膀/苦苦的强迫他背负起来/用苦胆调和的酒/要他去尝……/他被兵士们投到十字架上/从他的手掌和脚背/敲进了四枚长大的钉子……/再把十字架在山坡上竖起。”

艾青的苦难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他一来到这个世界就被宣布“克父母”,只得在“大叶荷”的怀抱中长大。童年的生活遭遇几乎规定丁艾青的诗歌创作的精神取向。

1936年的圣诞节,根据《路加福音》的材料写成的诗怍《马槽》诞生了。《路加福音》说玛利亚生下耶酥后把他放到马槽里,后得三个东方博士的朝拜。《马槽》字里行间倾注了诗人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

“孩子呀/在伯利恒/我们将要被逐的/我们去/流浪会把你养大/今天起/你记住自己是/马槽里/一个遗弃的女子的儿子/痛苦与迫害诞生了你/等有能力了/须要用自己的眼泪/洗去众人的罪恶。”

这是诗人受难意识的显现,倾注了诗人对被损害者、被侮辱者——整个中国的被弃的妇女,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从肉体到精神的痛苦的深切同情:

“叱骂她像马屎一样污秽/没人肯给她拿一只盆/或是倒一桶温水/风从泥墙的破孔发出寒冷的嘲笑/她挣扎挣扎挣扎……”

这是诗人对受难人生命意志的礼赞。

艾青的宗教情结是对基督教思想的一种有意识、有选择的认同与借鉴的体现。诗人崇尚的是上帝与人为善和救世献身的人格精神。诗人心目中的上帝,并非高不可攀神秘莫测的神,而是一个人,一个救助人类的受尽苦难而富于牺牲精神的人或者是作者心目中的人类的英雄。

诗人曾在《诗人论》中写道:

“有英雄么/有的/他们最坚决地以自己的命运给万人担戴痛苦/他们的灵的魂代替万人受着整个世纪所给予的绞刑”

这种人格精神,在特殊的历史背景和独特的人生体验作用下,使诗人获得了精神上的并鸣:诗人在现实生活中自觉地将拯救民族的历史重任担在肩上。


综合而论,从单个意象或单一的诗作看,诗人的土地情结、阳光情结、宗教情结是相互独立的;但从诗人一生的创作实践看,从诗人一生诗作所呈现的意象整体看,三种情结贯穿一个共同的母题:爱祖国、爱人民、爱世界、爱真理,它们互相映衬、互相渗透、互为因果、和谐统一。

土地系列意象、阳光系列意象、宗教系列意象,使诗人所捕捉的物象与诗人乃至人类最高尚的情感达到了和谐与统一。


回答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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