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1 那是我的父親

那是我的父親

十年前,我曾在長途車上目睹過這樣一幕。那一天,我從瑞麗乘車往西雙版納。這種滇南最常見的長途車,途中常常會搭載些在半路招手的山民,因此開開停停,頗能磨鍊人的耐性。好在旅行中的人大都不會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兒,正好悠悠地隨車看風景。將近黃昏的時候,途中上來一位黑瘦的農民,兩手牽著他的兩個年幼的兒子。雖然父子三個的衣服上都打著補丁,但洗得乾乾淨淨。路面坑窪不平,站在過道上的兩個男孩顯然不是經常乘車,緊張地拽住座位的扶手,小臉蛋漲得通紅,站得筆直筆直。不一會兒,他倆更害怕了,因為父親在買車票時與司機發生了爭執。

那是我的父親

父親怯生生的但顯然不滿地問司機,短短的路程,票價為何漲成了五元錢?他說往日見過帶孩子的乘車人,只掏兩元就可以。司機頭也不回:“我說多少就多少!”。父親仍然堅持:“你要說出個道理”。司機回頭掃了他一眼,惱怒地吼起來:“不願給就滾下去!”車門隨之砰地打開了。兩個男孩恐懼地拽緊了父親的衣角,父親拉著孩子的小手要下車,但車門又關上了,車繼續朝前開去。司機罵咧咧地催促農民拿出五元錢買票,彷彿在呵斥一頭不馴服的牲口。兩個男孩因為父親遭受的羞辱而感到害怕。

在幼小的心靈裡,父親一向像座大山,而此時卻像棵隨時能被人拔起的小草,他們不明白這種力量來自何處。這是鄉間山路上的長途汽車裡常見的鏡頭,保持緘默的乘客們往往因為在路上,寧少一事而不願多一事。我得承認,因為路途還長,我也如此。這種事結局往往是農民屈從。但這位農民不。

他輕輕地拍了拍膽怯地縮進他瘦小的懷裡的兩個孩子的頭,眼神雖流露出一個父親在兒子們面前遭受旁人羞辱時的疼痛,但他平靜卻堅定地告訴司機:“我只會按公道付你兩塊錢”。司機不理睬。不久,到了父子三人下車的地點,司機卻加大了油門開了過去,汽車在他手下彷彿變成一頭狂暴的公牛。兩個男孩驚惶地望著父親,眼淚快要奪眶而出。我終於忍不住了,憤怒地走到駕駛室:“夠了,你必須停車,他帶著孩子!”車又長長地滑行了一段,停住了。農民從內衣口袋裡掏出兩元錢遞給司機,臉上是不容置疑的神情。司機看了他一眼,沮喪地接過錢扔到駕駛臺上。農民帶著孩子下了車,兩個兒子一左一右地簇擁著父親瘦小的身軀,充滿尊嚴地往回走。孩子們的臉上此刻寫滿驕傲,為父親的勝利。那一刻,我的鼻頭有些發澀,因為感動。我感慨萬端地目送滇南山區的父子三人歡快而尊嚴地大踏步走在大路上,儘管一場風波延長了他們回家的路。

我相信若干年後,孩子們將發現它更是人生中一個至關重要的勝利。試想,在孩子心目中最具權威的父親受到欺負,而且父親又在屈辱中向不公正低頭……那麼,一個父親的尊嚴將被徹底褻瀆,一個社會的尊嚴同樣會大打折扣。那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父親之一,而生活中卻不乏讓父親傷心的怯懦的兒女。

那是我的父親

讀高中的時候,有一年校園翻建校舍。下課後趴在教室的走廊上觀看工人們忙碌地蓋房子,成為我在枯燥的校園生活中最開心的事。

班上的同學漸漸注意到,工程隊裡有一位滿身泥漿的工匠常常來到教室外面,趴在窗臺上專注地打量我們,後來又發現,他熱切的目光似乎只盯著前排座位上的一個女孩子。還有人發現,他還悄悄地給她手裡塞過兩隻熱氣騰騰的包子。這個發現把全班轟動了,大家紛紛詢問那個女孩子,工匠是她傢什麼人?女孩紅著臉說,那是她家的一個老街坊,她繼而惱怒地埋怨道:“這個人實在討嫌”,聲稱將讓她的已經參加工作的哥哥來教訓他。大家覺得這個事情很嚴重,很快報告了老師,但從老師那裡得到的消息更令人吃驚,那位渾身泥漿的男人是她的父親。

繼而,又有同學打聽到,她的父親很晚才有了她這個女兒,這次隨工程隊到學校來蓋房子,不知有多高興。每天上班來單位領兩個肉包子做早餐,他自己捨不得吃,天冷擔心包子涼了,總是揣在懷裡偷偷地塞給她,為了多看一眼女兒上課時的情景,常常從腳手架上溜下來躲在窗口張望,沒少挨領導的訓。但她卻擔心同學們知道父親是個建築工太掉份。工期依然進行著。

有一天,同學們正在走廊上玩耍,工匠突然跑過來大聲地喊著他女兒的名字,這個女同學的臉色驟然變得鐵青,轉身就跑。工匠在後面追,她停下來衝著他直跺腳:“你給我滾!”工匠彷彿遭到雷擊似地呆在了原地,兩行淚從他水泥般青灰的臉上滑下來,稍頃,他揚起了手,我們以為接下來將會有一個響亮的耳光從女孩的臉上響起。但是,響亮的聲音卻發自父親的臉上,他用手猛地扇向了自己。老師恰恰從走廊上經過,也被這一幕駭住了,當她扶住這位已經踉踉蹌蹌的工匠時,工匠哭道:“我在大夥面前丟人了,我丟人是因為生出這樣的女兒!”那天女孩沒有上課,跟她父親回家了,父親找女兒就是來告訴她,母親突然發病。不知為什麼,那年翻修校園的工期特別長。工匠再也沒有出現在校園裡,女孩也是如此,她一學期沒有唸完就休學了。

有一次,我在街上偶然遇見了工匠,他仍然在幫別人蓋房子,但人顯得非常蒼老,雖然身上沒有背一塊磚,腰卻佝僂著,彷彿揹負著一幢水泥樓似的。兒女對父親的傷害是最沉重的,也最徹底,它可以讓人們眼中一個大山般堅強的男人霎然倒地。同樣的道理,兒女的愛和尊重,能讓一個被視為草芥的父親像山一般挺立。

下面這個故事是已經幹媒體的我從同行的採訪中瞭解的:新生入學,某大學校園的報到處擠滿了在親朋好友簇擁下來報到的新同學,被送新生的小轎車擠滿的停車場,一眼望去好像正舉行一場汽車博覽會,學校的保安這些年雖然見慣了這種架勢,但仍然警惕地巡視著,不敢有半點閃失。

這時,一個粗糙的手裡拎著一隻顔色發黑的蛇皮袋、衣衫襤褸的中年男人出現在保安的視野中,那人在人群裡鑽出鑽進,神色十分可疑。正當他盯著滿地的空飲料瓶出神的時候,保安一個箭步衝上去,揪住了他的衣領,已經磨破的衣領差點給揪下來。“你沒見今天是什麼日子嗎?要撿破爛也該改日再來,不要破壞了我們大學的形象!”那個被揪住的男人其實很膽小,他第一次到宜昌市來,更是第一次走進大學的校門。當威嚴的保安揪住他的時候,與其說害怕不如說是窘迫,因為當著這麼多學生和家長的面,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這時,從人縫裡衝出一個女孩子,她緊緊挽住那個男子黑瘦的胳膊,大聲說:“他是我的父親,從鄉下送我來報到的!”保安的手鬆了,臉上露出驚愕:一個衣著打扮與拾荒人無異的農民竟培養出一個大學生!不錯,這位農民來自湖北的偏僻山區,他的女兒是他們村有史以來走出的第一位大學生。他本人是個文盲,十多年前曾跟人遠遠地到廣州打工。因為不識字,看不懂勞務合同,一年下來只得到老闆給他的一張8百元的白條。沒有錢買車票,只得從廣州徒步走回湖北鄂西山區的家,走了整整兩個月!在路上,傷心的他暗暗發誓,一定要讓三個兒女都讀書,還要上大學。

女兒是老大,也是第一個進小學唸書的。為了幫家裡湊齊學費,她八歲就獨自上山砍柴,那時每擔柴能賣五分錢。進了中學後住校,為節省飯錢,她六年不吃早餐,每頓飯不吃菜只吃糠餅,就這樣吃了六年。為節省書本費,她抄了六年的課本……她終於實現了父親的也是她的願望,考上了大學。父親賣掉家裡的五隻山羊又向親朋好友借貸,總算湊齊了一半學費。父親堅持要送女兒到大學報到,一是替女兒向學校說說情,緩交欠下的另一半,二是要親眼看看大學的校園。臨行時,他竟找不出一隻能裝行李的提包,只好從牆角拿起常用的那隻化肥袋。他絕對想不到會在這個心目中最莊嚴的場合被人像抓小雞似地拎起來。當女兒驕傲地叫他父親,接過他的化肥袋親暱地挽著他的胳膊在人群中穿行的時候,他的頭高高地昂起來——那是一個父親的驕傲,也是一個人的驕傲。報到結束了,還有些家長在學院附近的旅館包了房間,將陪同他們的兒女度過離家後的最初時光。但他不能,想都不敢想。他一天也不敢耽誤返程的時間,而且他的路比別人都要遙遠,因為他將步行回到小山村。不過,這一次步行,他會比一生中的任何一次都要歡快,他知道能買得起一張硬席車票的日子已經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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