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9 最後的溫暖

留個媽,總比留個爹強

我走到病房門口,聽見姑姑在裡面跟爸嘮叨:“我找算命先生看過,就是嫂子跟你爭命,你鬥不過她,可這回……”我一腳跨進病房,怒不可遏地看著姑姑。

爸是多聰明的人,他只愣了幾秒鐘,看了看姑姑,再看看我。

最後的溫暖

“丫頭,別瞞我,你姑不說,我也早就想問你了。”爸沉吟了一下,分明是在下著很大的決心,“說吧,實話說。”

我的淚,“譁”地傾瀉而出。

瘋狂的癌細胞以爸的肝臟為中心蔓延,已經侵佔了他大部分身體。3個月。這是醫生給出的爸最後的生命期限。

爸才49歲啊!

爸笑了笑,有點勉強:“跟你爺爺一樣的病,我料到了。你爺爺41歲死了,我比他,多賺8年。”歇了歇,爸接著說:“火氣別衝你姑。這孩子,你才多大,哪能背這麼大個包袱?你應該早告訴我。人有生就有死,不怕。你媽知道不?”

我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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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忽然就沉默了。低頭好半天,他掏出口袋裡的煙盒,把裡面的香菸一根一根折斷,扔進床下的廢紙簍裡。爸又自言自語道:“你媽眼睛紅,她說外頭風大,迷了眼。她是哭了。嗯,是哭了。昨晚,她數落我抽菸多,我還故意多抽幾根氣她,她也不吱聲。”

然後,爸扭過頭,大聲地對姑姑說:“她姑,沒什麼爭命不爭命的話。就是真的兩個人爭命,也應該我大男人先走這一步。你嫂子,半輩子病病歪歪,要是我去了,能換你嫂子健康,別說還有90天,立馬倒地,我也願意!”話說完,爸的聲音低下來,悶悶地道:“你兩個侄女,上學的還小,上班的,剛剛工作,還沒找個女婿呢。”爸的聲音再一次揚起來:“人說,寧要要飯的娘,不要做官的爹,給孩子留個媽,總比留個爹強。我去,比你嫂子去合適!”

“爸!”我喊了一聲。他的話,令我太難過。

給你媽省點養老錢

媽與爸結婚第二年,媽便開始生病,一直病到今天。奶奶家早就有爸媽命裡相剋的說法,再加上媽沒生男孩,奶奶與姑姑們,對媽異常挑剔,從不客氣,從不擔待。

可就是這個羸弱的女人,不惱不氣,還向來沒有主心骨,大事小事都要聽爸的安排,爸的壞脾氣也總是撒到她身上。我從來都認為爸對媽不好,他們之間,肯定沒什麼感情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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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當聽到醫生宣佈爸爸病情的瞬間,媽身體歪了歪,要倒下的樣子,我一把扶住她,她整個身體都在劇烈地顫抖,淚無聲地簌簌落下。可她很快就平靜了,只是一小會兒後,便撫著我的背安慰我:“丫頭,不哭,咱遇什麼事兒,就頂什麼事兒,不怕,不怕。你爸還在呢,還在裡面等咱,別叫他看見。”

爸總在我們眼前說媽沒用,是我們的累贅,她也默認,不曾吭聲。原來,平日這般,不過是他們早已默契的表達感情的方式,是他們相愛的方式。而爸病重,最痛的是媽,最先堅強起來的,也是她。

爸詳細詢問了醫生自己的病情。當他得知癌細胞已經擴散,沒有手術與化療的必要時,他愣了一小會兒。再聽醫生說,住院輸液出於自願,媽要求留下,為給他一份希望。爸的眼睛一下子紅起來,轉身對媽,跺著腳,氣哼哼地大嗓門喊:“你這不是傻麼,有錢燒的?你以為這麼個破病就嚇得我尋死?告訴你,有一口氣我也要好好活。我多活一天你就還有個‘剋星’,閨女有個爸!馬上辦出院手續,回家!”

媽還是從前的樣子,訕訕地說道:“在這兒有醫生,總比在家好,再說,我,我哪知道住院對還是回家對啊。”

辦好出院手續,媽提著東西在前面走,爸小聲地,像自言自語,也像對我說:“回家好啊,再多吃幾頓你媽做的飯,也給這病老婆子省點養老的錢。”

面面俱到地安排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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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回家,不像被判了死刑的病人。

他把家裡的線路仔仔細細檢修了一遍;換紗窗,安裝防盜欄杆;平日不順手的傢什、壞了的東西,一一修補齊全;一樣一樣教媽用電器,並且把換煤氣、交水電費、電力維修、管道維護等等常用的地址謄寫到一個新本子上,讓媽一個一個去確認。

媽唯唯諾諾地聽他的話,順著他的心思,任憑他折騰。

爸一句一句嘮叨:“也不知什麼時候能用上管道煤氣,多用電,免得灌液化氣麻煩。”

“找服務行業的人,要理直氣壯,他要敢對你不客氣,你就說要投訴,嚇唬他。”

“別跟小閨女說我的事兒。她還是個小孩子,橫豎痛一下,沒必要讓她早知道。”

媽不在家,爸囑咐我:“你是姐,你妹小,要包容她。你媽一輩子懦弱,你要做她的主心骨,幫她拿主意。”

“你妹考大學,找你舅、舅媽幫她參謀專業,他們都有文化。”

“你跟你妹要好好孝順你媽。”

“將來要遇上個好老頭兒,支持你媽嫁。女人家,一個人不容易。你媽有病,還死腦筋,你多開導她。”

“要是遇上個像我這樣對她呼三喝四的,可不行。要找個疼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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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變得像個老人一般絮叨。

我忽然明白過來,當他生命開始倒計時的時候,他多麼想面面俱到地把我們將來的生活全都安排好。而媽,則是想讓爸盡心盡意之後,在最後的日子放下心來,了無遺憾地走。

爸的身體很快虛弱了下去。他勉強吃飯,但肆虐的癌細胞跟他搶奪營養,他瘦得脫了形,不時地疼痛。媽不斷把訪求到的民間偏方帶回來,希望減輕他一點痛苦。

沒等我們開口,爸便主動要我陪他去買衣服。

媽跟我說過,送終的衣物,按我們家鄉的規矩,應該由女兒親手備下。我不會做,商店的雖然挺貴,但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只是不知爸中意不中意。

來到賣場,爸看來看去,什麼樣式也看不上。爸說:“看著生分,不像我的東西。”

爸半天也沒敲定。最後,爸已然枯瘦下去的大手一揮:“走,丫頭,咱回家。我要大丫頭的被子、小閨女的褥子、老婆親手做的內衣,還有我上班穿的制服。丫頭再挨件幫我縫個紅線。”爸轉頭,樂呵呵地向我說道:“老爸帶走你們的東西,沒意見吧?”還沒等我回答,爸接著說:“這樣,我到那邊用著可心,丫頭也盡了心。就這麼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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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他像平常人說平常話一樣的神態,我哽咽。爸拍拍我的背:“這樣挺好,早早知道了,啥都可以準備準備,還可以挑自己最滿意的。”

晚上睡下,聽見隔壁爸跟媽嘀咕,要媽把他的骨灰寄存在殯儀館,一次可以存3年,交3次的錢。九年後,閨女成了家,家裡有男人了,再好好找個地方安置他。

媽不同意,媽說:“入土為安,你別管了,孩子他舅能給你找個好去處。”

爸堅決不肯,爭來爭去,最後火氣大了:“孩子都還小,又都是閨女,以後遇上個溝兒坎兒的,人家有爸她們沒有,你就不怕她們找到我墳頭哭得死去活來?這事兒我說了算,等她們大了再給我立墳頭!”

我躺在黑暗中,刻骨的疼痛淹沒過來,一波又一波。爸按部就班地安排著最後的時間,預想我們後面的日子。這些心意,讓我感受他的父愛厚重如山,也讓我為將到的一天更加痛不堪言。

最後的溫暖


最後的日子

爸起不來身的最後一個多月,媽不分晝夜地服侍在他身邊,煎藥、擦洗、餵飯、按摩。媽本來就是個病人,累得小腿粗腫得像個罐子。

爸一直頂了5個月,比醫生預言的多活了60多天。5個月後的一個黃昏,爸走了。那天清晨,他對媽說:“要是我病能好,就揹著你,滿世界逛逛。”

言語間,是愛,是不捨。

他走的時候,眼睛似閉非閉,媽幫他撫上。

除了不知情的妹妹哭暈過去,我與媽,都沒再落淚。5個月,我們每時每刻都在即將失去他的痛苦中煎熬,眼淚早已經流乾。

開追悼會時,我堅持沒有打開包著他的紅毯,我實在不忍心再看一次他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的真實面容。

爸的離去,讓我真正長大,也讓我心痛的同時存著感謝。感謝厄運來時,爸與媽教我從容面對,不頹唐不恐懼不逃避。他們教我付出,教我愛人,教我懂得感情的真諦。這都成為我之後漫長人生的一筆巨大而厚重的財富。而爸給予我們的愛,在我的骨血裡柔軟著富足著綿長著——

一直到20年後的今天,爸給予我們的愛依然溫暖如初,一刻都不曾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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