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1 國際組織法學開拓者樑西:“為自己的心而活”的純粹書生

國際組織法學開拓者梁西:“為自己的心而活”的純粹書生

中國共產黨優秀黨員、著名國際法學家、法學教育家、中國國際組織法學開拓者和奠基人、武漢大學法學院教授梁西先生,於2020年2月26日22時30分在武漢逝世,享年96歲。

武漢大學珞珈山北三區的家屬樓,是梁西人生最後三十年生活的地方。進入晚年,他不帶學生、不講學、不宣傳,就在這裡讀書、看報、修訂著作,清清淡淡的。

學習國際法的人對梁西的名字並不陌生,他創設了國際組織法這門全新的課程,《國際法》《梁著國際組織法》等著作是不少高校的教材。但對於大多數人,這是一個鮮見於公眾視野的名字。

後輩們說他是純粹的知識分子,“可敬不可學”。“他的為人大家都特別敬佩,但學不到、學不來。”武漢大學法學院副院長黃志雄說,尤其放在當下這個時代,在年輕的人看來,或許覺得有些格格不入。

二月末,武大校園已有早櫻盛開,梁西在早春的夜晚,於家中安詳地走完自己一生。

“一個浪漫的人”

早些年講課時,梁西總是笑盈盈的樣子,經常伴著手勢。“思想像流水一樣,能夠形成一股洪流,有一種什麼?”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勢頭”二字,“一瀉千里~”,操著湖南口音,手從右到左劃一道,揮灑自如。

與教學的熱情形成反差的是,日常生活中,梁西更願“躲進”自己的世界。

打小和梁西先生一家住在北京大學蔚秀園106院的粟牧回憶道,“梁伯伯是那種特別淡雅的人,跟別人交往都是淡淡的,但內在裡有一種和藹感。我父母和梁伯伯家都是兩湖地區的,所以兩家走得近些,也似乎有更多於鄰居的招呼和交往。”

雖然已經過去了幾十年,粟牧回想起來,一個個鏡頭還在眼前。 “印象中他會有時喊我去吃點家釀的小菜,在那個年代的滋味無以言表。”尤其記憶深刻的是,“小時候美好的天文知識和神話傳說似乎都來自於梁伯伯的講述。”當時的蔚秀園,抬頭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孩子們常會搬著小板凳坐在院子裡,梁伯伯就會教大家認識牛郎織女星。”

上世紀70年代,北大周邊算是近郊,現在中國中醫科學院西苑醫院周邊那時候是一片一片的麥田,夏天傍晚,暑氣剛散,“梁伯伯、劉阿姨(梁西夫人劉文敏)、梁雲(梁西女兒)還有我,沿著細細長長的土路,去麥田邊玩。”“有時候吃完飯還下著雨,我們四個人撐著傘去未名湖走一走。”

“一個浪漫的人”,這是粟牧眼裡梁老的形象,她總覺得這種浪漫主義也對自己的世界觀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其實那時候大家都很清貧,梁伯伯家這種清清淡淡的生活特別舒服,我當時還是小孩,但喜歡跟他們在一起。”

在高校裡連最小的官都沒做過

1983年,梁西應母校邀請離開北大重回武大任教,和106院的人沒了聯繫。長大後,粟牧才知道,原來梁伯伯學問做得那麼好,那麼有名。

但即便是學問做得出色,梁西連“高校裡最小的官都沒做過”。

“高校裡最小的官就是院系教研室的主任,之前在北大、武大都希望他承擔一些行政的工作,他都拒絕了。”黃志雄說,“他不是不願意去做行政工作犧牲自己的時間精力,只是他的性格使然,更願意以其他的方式來發揮作用。”

後輩眼中,他是一位純粹的書生,“為自己的心而活”。“他的學生有時開玩笑稱他‘可敬不可學’。他的為人大家都特別敬佩,但學不到、學不來。”黃志雄說。

尤其是放在現在這個時代,倒是有些格格不入了。

2019年3月,梁西去武大的中南醫院看病,醫生要求必須住院,但醫院床位緊張,他就在走廊上住了一個星期。

黃志雄告訴記者,其實他跟院裡說一聲,是完全可以也應該幫他解決的,但他不願意去麻煩別人。

在高校耕耘近70年,他直接指導的碩博士研究生中,有聯合國國際法委員會委員、聯合國首席軍事觀察員、中國駐外國大使、最高人民法院負責人……但梁西從不會以此為自己尋找便利。

2010年春夏之交的一天中午,粟牧和母親在北大未名湖散步,意外地又見到了梁西夫婦。“我心裡一直惦記著他們,覺得天上的星星還是他教我的。那天特別偶然,看到梁伯伯劉阿姨在湖邊坐著。”

耄耋之年的夫婦,依舊是多年前樸素的樣子,顫顫巍巍地相互攙扶著。“我媽媽說請兩位吃飯,梁伯伯拒絕了。後來梁伯伯說,我的學生太多了,要來這車接車送都無所謂的,但我們就想享受自己的平靜。”

“他總是不願去驚擾別人。”

“要給別人一碗水,自己要有一桶水”

一生只做教書先生,在梁西眼中,教師應該具有高度的責任感,要把課講好,不能“誤人子弟”。

生前接受採訪談到當老師,“我特別關心的是怎樣才能引起學生們對我講課的興趣,以及對我的信任與尊重。教師如果得不到學生的尊重,講課的效果肯定好不了。”

他願意在講課上下大功夫。備課上,他有套時間準則。一般地說,老教師或講老課:備課與講課的最低比例應為5:1,上一個小時的課,要用5個小時去準備;新教師或講新課:備課與講課的最低比例則是10:1。

“他常說沒有充分準備就絕對不上講臺。”黃志雄說。在北大創設“國際組織法”這門新課程時,梁西先後準備了七年,查閱、翻譯和整理了一百多萬字的資料。

“要給別人一碗水的話,你至少要有一桶水。”梁西的學生、武漢大學國際法研究所教授楊澤偉如此形容。

為了獲得最好的講課效果,上課的內容梁西都是反覆地修改,“自己再三推敲,他夫人和學生提意見,改完以後還會反覆演練,在家裡對著鏡子去講,用錄音機把自己講的內容錄下來再回放。”

早些年,梁西還會去空教室演練,為了增強現場感,還把夫人請去做學生。講課過程中哪一點沒有說清楚?從學生的角度來聽哪個地方還不過癮?請夫人提意見。

黃志雄2002年博士畢業留校任教,梁西去他的課堂聽課。“他不告訴我什麼時候聽,有一天就隨機地、悄悄地坐在我的課堂裡,講課結束後,他從講課的語速、板書、與學生的互動,提出意見來,但以鼓勵為主。”

對後輩的求教“來者不拒”

上世紀90年代末,自己的學生開始帶博士研究生,梁西便主動退出教學一線,為後來人讓路。

“當時研究生院還想請他繼續帶學生,安排了名額,梁老給研究生院寫了信,退出招生。”楊澤偉向記者回憶。

進入晚年,經歷的人生風雨橫跨了世紀,為中美關係史上意義重大的“L. W. Cameron駕駛美機侵入中國領空”案擔任被告律師也好,為1971年中國在聯合國恢復合法席位的初期工作做了大量工作也好……都存進了歷史的盒子。

法學院想要給他拍紀錄片,他擺擺手拒絕掉。學院解釋說,拍紀錄片是保存學院歷史、是給學院做貢獻時,他才同意。

從教學崗位退下來後,梁西完全變成了珞珈山一個普通的老頭,身體狀況還好的時候,打打門球,散散步,更多的時候在北三區家屬樓4層80平米的房子裡,看書、讀報、修訂著作。

“他的學生,還有我們這些年輕老師,有什麼問題、有什麼困難的時候也會去找他,他還幫我們指點迷津、修改論文。”黃志雄還記得,很多年前拿著自己的文章向梁西請教時,他會用方格信紙寫下一版又一版的修改意見。

晚年的時候,因為年輕時的損耗,梁西的視力每況愈下,閱讀要靠放大鏡。“但對於我們的求教,他都是來者不拒的。”

治學的嚴謹習慣也一直保留著。2010年,楊澤偉受梁西委託,協助修訂《國際組織法》,梁西特地把自己蒐集的有關國際組織法的資料,文章,報紙上零碎的報道,放在檔案袋,整理了幾個大袋子專門給了楊澤偉。

去年,《梁西論國際法與國際組織五講》出版,楊澤偉告訴記者,梁西自己反覆看了四遍,從頭到尾字斟句酌地看,反反覆覆地修改。編輯提出問題,他還會私下跟楊澤偉講,“這個編輯提的意見很好,我們之前都沒發現。”這本書也成了梁西的封筆之作。

96歲,梁西生前已經“隨時做好了走的準備”。聽到他去世的消息,學生們還是覺得突然。

梁西去世後,法學院黨委副書記謝雅維在教師微信群裡說了一句話,“當晚輩學到前輩們的精神並努力傳承下去的時候,先生們就永生了。”

新京報記者 王俊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