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4 姚永概:望溪主義法,其失或隘(上)韋力撰

柯劭忞在給姚永概的詩集《慎宜軒詩集》序言中稱:“昔桐城姚惜抱先生以辭章之學誘掖後進,天下翕然從之,而及門之士稱高第弟子者凡四人,姚石甫先生其一也。石甫先生為惜抱從孫,善為古今體詩,傳其詩學於子曰慕庭先生。桐城之弟子多以古文名家,至為詩,則稱石甫、慕庭兩先生。慕庭先生有子曰仲實、曰叔節,仲實研究經術,叔節殫力辭章,尤以詩為談藝者所推服。”柯劭忞從姚鼐講起,而後談到了“姚門四傑”,其稱姚瑩為“四傑”之一,而姚瑩的學術專長又在古今體詩上,而後,他將自己的詩學所得傳給了兒子姚濬昌。濬昌有五子二女,五子中最有名的兩位則是姚永樸和姚永概,而永樸致力於學術研究,永概則繼承了父親的辭章特長。由這段敘述即可得知,姚永概的學術脈絡及其辭章所得。

姚永概:望溪主義法,其失或隘(上)韋力撰

原來是姚永概

對於姚永概在詩學上的成就,其兄姚永樸於《慎宜軒詩集》序言中也有表述。姚永樸首先在序言中講述了自己的詩學觀:“大抵詩之為道,必性情真乃能有物,又必資以學力乃能有章,二者既得之矣,然苟才氣不足以副之,終不能以自達。甚矣,詩之難為,而為之多且工蓋尤難也!”他認為詩是真性情的表現,想要寫好詩,則須具有相應的深厚腹笥,總之,姚永樸認為寫詩不容易,要想寫出好詩就更難。接下來,他就開始表揚自己的弟弟了:“吾弟天懷浩落,篤好群書,固有以立其本矣。而吳先生顧稱其才氣俊逸,足使辭皆騰踔紙上,雖石鈞萬斛而運之甚輕,故能出入於李、杜、蘇、黃諸家中而自成體貌,庶幾韓退之所謂‘人皆劫劫,我獨有餘’者哉!”

姚永概:望溪主義法,其失或隘(上)韋力撰

刻石均為新造

姚永樸先說自己弟弟既聰明又勤奮,而後說吳汝綸也特別讚譽姚永概聰明而有才氣。吳認為永概的功底得自於李、杜、蘇、黃,但他卻能從這些大家中脫胎出自己的面目。接著姚永樸又說,他們姚家歷來出產詩人,最有名的大概就是姚鼐了,而後他一路下行,提到了方東樹,而方東樹之後,則是其父親姚濬昌,再往後,就數他弟弟姚永概有成就了。

《慎宜軒詩集》後跋由姚永概之子姚安國所寫,此跋則照錄了吳汝綸對姚永概的詩學評語:“自庚辰以來詩境逐年加老,至庚寅則極力一變,高不可攀。然才力實得之天挺,故庚辰諸作已自闖然入著作之林。信乎文章之事蓋有天焉,非人力也。”這樣的詩評顯然要比家人的誇讚有力量。章士釗在《論近代詩學絕句》中讚譽姚永樸、姚永概兄弟二人稱:

樸學難令詩事優,桐城二妙擅清幽。

天生浦洎成兄弟,未定誰修五鳳樓。

弟為兄謀事可知,宛陵風調恰當時。

劇憐一代通州傑,只識聲名未識詩。

章士釗在這裡用了“桐城二妙”這個詞,而此詞卻出自沈曾植,沈曾用姚永概的詩和馬其昶的文合印了一冊書,而後命之為“皖之二妙”。

姚永概:望溪主義法,其失或隘(上)韋力撰

姚永概撰《慎宜軒筆記》十卷,民國十五年木活字本,書牌

汪闢疆在《光宣詩壇點將錄》中將姚永概譽之為“地猛星神火將軍魏定國”,但地猛星卻列有兩位人物,另一位則是夏敬觀。汪在《點將錄》中評價說姚永概說:“叔節文甚高而詩亦工,得力所在,亦出宛陵,故意境老澹,枯而能腴。嘗見其《題梅宛陵集》詩,句雲:‘緘之篋笥中,我歡獨在此。’嚮往可知矣。”

汪闢疆認為姚永概的詩文俱佳,並且說,他的詩得自於宋代的梅堯臣,又以姚永概所作《題梅宛陵詩集》為證,然此詩的正式題名為《書梅宛陵集後》。永概的這首詩寫得很有意思,其詩的前半段為:

梅集六十卷,買自武昌市。

刻者明嘉靖,宋君巡按史。

屬工宣城令,字大殊可喜。

惟其訛謬多,又闕數十紙。

借得道光本,彌月事校理。

所闕抄使完,其訛難訂矣。

我思文字貴,在切時與己。

要使真面目,留與千秋視。

時為何等時,士為何等士。

從該詩的前半段可知,姚永概對目錄版本之學也頗為內行,他首先講述了得到梅堯臣詩集的經過,而後說得到的是明嘉靖本,同時描述了該書字大悅目,如何讓自己歡喜,可惜書中有一些錯訛,並且還有缺頁,於是永概借來了一部該書的道光本,以此來補抄,並且訂正錯訛。很少有人會如此詳細地將得書和校勘經過寫成詩作,而該詩的下半段,則是永概對梅堯臣詩作內容的誇讚:

當其入微妙,不在文字裡。

閱歷助胸襟,天資加踐履。

四事不關詩,詩固待此美。

俗士動誇古,終身寄人裡。

一體效一家,自矜工莫比。

乞人衣百寶,寶也殊足恥。

揚眉譏杜韓,況說宋諸子。

告以先生詩,笑口或大哆。

孰知六一翁,低首直到趾。

古貨真難賣,病在古入髓。

東坡尚嫌酸,餘賢可知爾。

緘之笥篋中,我歡獨在此。

汪闢疆在《光宣詩壇點將錄》中所引用的那兩句詩,就是該詩的最末兩句。

梅堯臣的詩原本在清代並沒有受到多大的看重。當年陳衍為沈曾植所作的《沈乙盦詩序》中稱:“餘曰:‘君愛艱深,薄平易,則山谷不如梅宛陵、王廣陵。’君乃亟讀宛陵、廣陵。”看來是陳衍推薦沈曾植去研究梅堯臣的詩,因為陳覺得沈的詩風偏重於梅。而後陳衍又把他對梅堯臣的偏好推舉給了鄭孝胥,鄭也接受了陳的這個建議,開始學梅。陳衍在《石遺室詩話》中又稱:“餘蓋與蘇堪首表彰宛陵者。”看來,陳衍認為,是他跟鄭孝胥重新把梅堯臣的價值發掘了出來。顯然陳衍下這個斷語時,未曾注意到姚永概的這首詩。

姚永概:望溪主義法,其失或隘(上)韋力撰

姚永概撰《慎宜軒筆記》十卷,民國十五年木活字本,內頁

錢基博認為,姚永概對梅堯臣的喜愛是早年的事情,晚年則轉而喜歡元好問:“秀爽而為警煉,沉鬱而能獨造。早喜梅宛陵、陳後山,晚乃出入遺山。語必生新,而意在獨造,是則曾國藩所謂勁氣盤折,欲以古文義法通之於詩,亦其家風然也。(《中國現代文學史》)。”從這段論述看,永概初期喜歡宋詩,而後過渡到了金元,然而桐城詩派的特點則是“熔鑄唐宋”,姚鼐在《與鮑雙五》一文中稱:“熔鑄唐宋,則固是僕平生論詩宗旨耳。”這個宗旨當然會影響到姚永概。永概在《慎宜軒日記》中說過這樣一段話:“閱《養一齋詩話》。其中推尊子建、淵明、子美,以為有此三家,人乃不敢以詩為小技。他除大家外,又推孟東野、梅聖俞、曾子固、虞伯生、劉誠意、顧亭林、黃陶庵。亭林之詩,予未嘗讀。至如孟、梅、曾、虞、劉、黃六家,洵非虛譽,可謂極精之識矣。”

潘德輿在《養一齋詩話》中推崇曹植、陶淵明、杜甫,這個觀念對永概有影響,而他認為著名詩人中還應當加上孟郊、梅堯臣、曾鞏、虞集、劉基、顧炎武和黃淳耀等七人。姚永概說自己除了沒有讀過顧炎武的詩,其他六人的詩作都讀過,並且確實很好,由此可見,姚永概的詩學觀念中並無門戶之見。但汪孔豐在《近代桐城派詩學的新變:論姚永概的詩學觀》一文中則認為:“雖然姚永概論詩跳出唐宋之藩籬,各取所長,但還是有著偏重於唐詩之傾向。”汪孔豐在文中舉中的證據,則仍是《慎宜軒日記》中的一段話:“莫子偲先生《郘亭詩鈔》,古雅淡樸,近時之巨手也。然其詩囿於宋人,終未得唐人境界耳。”而另一個證據則是姚永概在《馬冀平詩序》中之所言:“詩體至唐而大備,戶牖亦至唐而全具。子瞻取徑劉、白,加以奇逸;山谷則用杜之生樸而恢張之;宛陵得白之真淡、孟之質野,然則,雖謂宋諸家皆出於唐,可也。”

姚永概:望溪主義法,其失或隘(上)韋力撰

姚永概撰《辛酉論七首》民國排印本,封面

不僅如此,姚永概還寫過一篇《書鄭子尹詩後》的詩,此詩的前半段為:

生平怕讀鄭莫詩,字字酸入心肝脾。

郘亭尚可老巢酷,愁絕篇篇母氏思。

乃知文字到妙處,性情學歷分張麾。

無情終是土木偶,無學未免成傖兒。

永概在這首詩中,將鄭珍與莫友芝並舉,他認為這兩人的詩作得都很好,那鄭、莫兩人的詩究竟好在哪裡呢?永概認為這兩人詩的妙處正在一個“情”字。

對於姚永概的詩學觀念,以其在《裴伯謙詩句》中所談最為詳盡,其首先提出:“餘嘗謂文章之成也有三:賦之自天者曰才,造之於人者曰學,惟境也者,天與人交致而不可缺一。天予以特殊之境矣,或不勝其艱困,無復聊賴,甚者墮其氣而隕其身,不善於承天足以昌其才與學者轉自負之,是豈天之咎與?”這就是姚永概著名的“才”“學”“境”三者統一的詩觀。姚認為若想寫好詩,這三者缺一不可。而後,他通過講述杜甫和蘇東坡的遭遇來證明“詩窮而後工”:“天寶之亂,杜子美以稷、契自命,而流離飢寒,卒不得一效。故發為詩歌,光怪變幻,不可方物,冠於有唐。其後蘇子瞻以宰相之才安置黃州者五年已,老復有儋耳萬里之逐,故子瞻之詩文亦以海外為極盛。向使彼二子者不能亨其心以順天,則其境固非生人所堪,亦與尋常之徒太息悲憂以至於死而止矣,烏得有鴻博純麗之文以見於今乎?”而後,姚永概的結論是:“餘又以知有境乃可成其才,亦惟有學乃可用其境,則義理之不可一日去身,即求之文章而亦然也。”

由以上可知,姚永概雖然推崇唐詩,但並不廢宋元,甚至他對明清的著名詩人也同樣予以表彰。對於宋詩,他除了推崇梅堯臣,另外就是蘇東坡,比如他寫過《四時詩用東坡韻》,其第一首為:

曉寒翦翦侵簾幕,芳院生憎吐紅萼。

東風似識主人愁,正遣花開復吹落。

沈檀香桁罥春衣,那有心情護玉肌!

年年辜負時光好,露葉風枝卻恨誰?

永概以和韻的方式,來表示了他對東坡的敬重。

姚永概:望溪主義法,其失或隘(上)韋力撰

姚永概撰《辛酉論七首》民國排印本,卷首

姚永概是光緒十四年江南鄉試舉人第一,也就是“解元”,後來他四次參加會試,均不第,於是被授為太平縣教諭,這讓心氣很高的永概頗有受辱之感,於是他辭職不就。然而迫於生計,他曾入王先謙之幕。光緒十九年,姚永概寫過一篇《出門》:

平時萬里別,不及此番難。

藥裡拋妻病,松秧戀墓寒。

家貧徒有壁,親老那堪官!

安得一囊粟,從教盡室安。

由此可見,因為他絕意仕途,家中生活是何等的困苦。有一段時期,他來到蓮池書院,師從吳汝綸,總計有九年的時間。後來他又當過桐城中學的總監,光緒三十三年到日本考察學制,回國後提倡教育改革。民國元年,他因嚴復之邀,出任北大文科教務長,卻又因與章太炎不和而辭職。歷史的鉅變當然會反映在姚永概的詩作中,正是在民國元年,他寫了首《方伯愷仲斐招遊天壇觀古柏作歌》,此詩後半段有這樣一個段落:

祈年殿上望西山,金碧依然暮靄間。

王氣已隨龍虎盡,夕陽只見雁烏還。

往聖千秋垂教澤,嚴祀昊天威百辟。

彼蒼視聽悉依民,精意分明存簡冊。

大道原為天下公,此心不隔耶回釋。

這段話描寫的是,改朝換代之後,本是帝王祭天的天壇,變得任遊客來參觀。對於這首詩,嚴復給予了很高的讚譽:“壬子詩尤排奡驚人,如《萬壽山》《天壇古柏》諸歌,想杜公為之不過如是。”(姚安國《慎宜軒詩集》識後)

社會的鉅變,當然也會讓姚永概的心裡引起巨大的震動,人事關係上的不協調,他也會把這種苦悶發洩在詩作裡,比如他寫了一首《蠅》:

殘暑未肯退,秋陽驕群蠅。

翾飛窗戶間,未曉已薨薨。

俯食必緣背,仰讀遂沾膺。

孤行猶

隙,群來意軒騰。

屢揮暫避去,停麈即相乘。

汝時亦已過,涼風行當興。

汝命無百日,何苦還自矜!

整首詩描繪蒼蠅,這倒是很特別的視角。他寫出了蒼蠅的討厭,也寫出了蒼蠅的趨炎附勢,但他覺得這些惱人的蒼蠅雖然一時得意,但它們活不了多久,到了冬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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