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遺物語
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
——明代散文家張岱
1
何為癖?
王羲之好書法,常迷醉。
一日,午飯時刻,
書童送來饃饃和蒜泥,
他凝神看帖,久不動筷。
書童見飯菜都要涼了,
只好去請王母來勸飯。
王母一進書房,頓時捧腹大笑:
只見兒子正在咀嚼一個沾了墨汁的饃饃,
吃得滿嘴烏黑。
看帖痴醉入迷的王羲之,
竟然把墨汁當蒜泥吃了。
書法家米芾好奇石,如癲如狂。
一次,他升任無為州監軍,
初入州署,見院內有一立石,
形狀十分奇特,便驚喜大叫:
“此足以當吾拜。”
他立即換了官衣官帽,
手握笏板,跪倒在地,
從此便稱此石為“石丈”。
何為癖?
陳傳席說:“癖者,大抵愛一物而不能自已。”
錢穆說:“癖者,對某一事物有專注愛好乃至忘我境界也。”
周國平說:“癖者,對一物用情至深而不顧世俗。”
蝶庵居士說:“癖者,乃一種非功利的、發自內心的、超越現實的喜好。”
2
人有一癖,方可寄真我
陶淵明41歲時,
當上了彭澤縣令。
上任不到三月,
就碰到督郵劉雲來檢查公務。
劉雲常以巡視之名索賄,
兇狠貪婪遠近聞名。
縣吏提醒:“我們當備好禮,穿盛裝,恭敬迎之。”
陶淵明聞之,一甩衣袖:
“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里小人。”
他脫下官服,絕塵而去。
從此隱居鄉里,以菊為伴。
菊者,花之隱逸者也。
不與桃李爭輝,不與群芳鬥豔,酷愛霜秋,遺世獨立,正乃淵明胸襟之寫照,所以他終生以菊為伴。
他酷愛種菊:“三徑就荒,松菊猶存。”
他酷愛賞菊:“菊花知我心,九月九日開。”
他酷愛採菊:“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他酷愛食菊:“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他酷愛釀菊:“酒能祛百病,菊能制頹齡。”
陶淵明為何這麼愛菊?
其實就是以菊寄真我、寄真心,
尋找一份不被世俗沾染的真性情。
明朝文學家袁宏道有句話說得妙:
“嵇康之鍛也,武子之馬也,陸羽之茶也,米顛之石也,倪雲林之潔也,皆以癖而寄其塊壘俊逸之氣者也。”
人有一癖,
方可寄胸中塊壘俊逸之氣,
從而寄真我、保真心。
華淑在《癖顛小史》裡說:
“癖有至性,不受人損,
顛有真色,不被世法,
顛其古之狂歟,癖其古之狷矣。
不狂不狷,吾誰與歸。”
人之有癖,方有性情。
3
人有一癖,方可生妙趣
王羲之的兒子王子猷酷愛竹,
愛到一日不可須臾離。
一次,他寄住於朋友家,
到了朋友家的第一件事,
就是讓隨從栽種竹子。
隨從說:“就住那麼幾天,何必麻煩。”
王子猷指著竹子說:“何可一日無此君!”
王子猷真是可愛啊,
以至於司馬光感嘆說:
“吾愛王子猷,借齋也種竹。
一日不可無,瀟灑常在目。”
東晉和尚支遁酷愛馬與鶴,
於是有人便送了他一匹馬,
支遁把馬養得膘肥體壯,
但就是從不騎它。
有人問:“為什麼養了又不騎呢?”
支遁笑答:“我愛馬是慕其神駿,不是把它當牲畜也。”
又有人送了他一對幼鶴,
支遁把這對鶴養大之後,
竟然在支硎山放飛而去,
有人問:“你不是喜歡鶴嗎,幹嘛要放走它們?”
支遁笑答:“鶴有凌霄之姿,我怎能將它關在籠中呢!”
支遁真是風神瀟灑啊!
這世間之妙人趣人,
大多都是有癖之人。
為什麼呢?
因為“人有一癖,以真性情執著一物,自可養得逸氣滿懷,趣味遠勝於人”。
有自己獨特興趣癖好的人,
常常能在庸常的世界之外,
開創一個獨屬於自己的小宇宙,
從而風神瀟灑,趣味滿懷。
故而癖能娛己,也能娛人。
所以袁宏道有句話說得妙:“餘觀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
無癖則庸庸然淡淡然,
死水一潭,不生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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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人有一癖,方可養深情
民國四公子之一的張伯駒酷愛收藏。
抗日戰爭時期,
為了不讓國寶流失海外,
他散盡萬金、賣了豪宅,
留住了一大批書畫國寶,
比如,“中華第一帖”《平復帖》。
比如,“天下第一畫”《遊春圖》。
1941年,張伯駒突遭綁架,
綁匪對他夫人潘素說:
“把名畫名帖拿來換命。”
但張伯駒卻大喊說:
“那些書畫,都給我保護好。
要是丟了,我寧死也不出去。”
真是愛書畫勝於愛性命啊!
1969年,“大右派”章伯鈞死後,
其妻女李健生和章詒和便搬了家。
當時,礙於章伯鈞的大右派身份,
沒有一個親戚朋友敢去看望她們。
“萬萬沒想到,張伯駒竟是登門弔慰死者與生者的第一人。”
張伯駒從報紙上讀到章伯鈞死訊後,
到處打聽,拄著柺棍找了幾天,
才找到了李健生母女的新住處。
見到張伯駒,李健生淚流滿面:
“伯鈞相識遍天下,逝後慰問者,你是第一人。”
後來,章詒和在書中這樣寫道:
“張氏夫婦在我父母的人情交往中,
不過是看看畫、聊聊天而已。
他怎能和父親那些血脈相通的至親相比?
他怎能與父親那些共患難的戰友相比?
他怎能同那些曾受父親提拔與接濟的人相比?
但人心鄙夷,世情益乖。
相親相關相近相厚的人如浮雲飄散。
一個非親非故無干無系之人,卻叩響了家門。”
為什麼這個人會是張伯駒?
陳傳席有句話說得妙絕:
“癖者,大抵愛一物而不能自已;
為得一物而至傾家蕩產;
為護一物,乃至投之以生命。
愛物尚如此,況愛人乎?
愛人尚如此,況愛國乎?
待物尚如此,況待友乎?
然其能如此者,皆因深情所致也。”
有癖之人,多活得深情而純粹。
所以張岱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
一個人如果沒有一項癖好,
證明他人生裡沒有執著的東西。
而對事物從無迷戀的人,
對人又能好到哪裡去呢?
人無癖,無深情。
5
人有一癖,方可解煩憂
一位朋友最近兩年很苦惱,
他老爸退休後得了抑鬱症。
他老爸以前是個幹部,
除了上班,就是應酬。
一退休,不應酬了,
生活一下找不到了著落。
與此相反,與老爸同時退休的老媽,
日子過得非常滋潤,
因為她一直酷愛養花。
現在退休後更是專於養花,
把家中花養得那叫一個漂亮。
人也因此越活越年輕、越活越漂亮。
“生活,有沒有一點癖好,還真是不一樣。”朋友感嘆。
還有一位朋友酷愛收藏黑膠。
他是搞設計的,也是一加班狗。
但無論多晚下班,他都要聽幾首黑膠:
“音樂一響起,疲憊和抱怨就拋九霄雲外了。”
癖好於人,
不僅是一味很好的養心藥,
更是一個人生活的避難所。
很喜歡胡適的一段話:
“你尋得的職業,
未必就是你所學的,
未必是你所心喜的。
在這種情況之下,
工作往往成了苦工……
最好的救濟方法,
就是發展職業以外的興趣與活動。”
林散之也說:“人生多苦難,癖好是安慰。”
袁宏道也說:“人情必有所寄,然後能樂。”
人有良癖,樂且潤身。
6
人有一癖,方可工一藝
我們都學過《庖丁解牛》:
梁惠王請庖丁為其宰牛,
庖丁將屠刀刺入牛身後,
揮刀動作宛若起舞一樣美妙,
骨肉分離之聲宛若音樂一樣動聽,
只是片刻之間,
這頭牛已肉是肉、骨是骨。
梁惠王驚訝得合不攏嘴:“你的解牛技術怎會如此高超?”
庖丁笑著回答說:
“我剛開始學宰牛時,
不瞭解牛的身體構造,
眼前所見就是一頭龐大的牛。
我有了三年宰牛經驗以後,
對牛的構造就完全瞭解了。
我再看牛時,
牛就不是一頭整牛了,
而是一堆肌理和筋骨。
現在我宰牛多了以後,
已經全然不見牛了,
只剩下我的心靈和精神。
我根本不用眼睛去看它,
憑心靈感應就知道怎麼下刀。”
我為什麼講庖丁的故事呢?
就是我發現一現象:古往今來成才者,大抵有其癖。
為什麼會這樣呢?
蒲松齡《聊齋志異》有句話說得好:
“性痴則志凝。
故書痴者文必工,藝痴者技必良,
世之落拓而無成者,皆自謂不痴也。”
人不痴,不成事。
欲有所成,必有所痴。
“世人但有殊癖,終生不易,便是名士。”
7
人無癖,枉一生
張潮在《幽夢影》裡說:
“花不可以無蝶,
山不可以無泉,
石不可以無苔,
水不可以無藻,
喬木不可以無藤蘿,
人不可以無癖。”
人有一癖,方可寄真我。
人有一癖,方可成妙人。
人有一癖,方可養深情。
人有一癖,方可解煩憂。
人有一癖,方可工一藝。
人之癖於自己,為生活之趣味也。
人之癖於社會,為世象之豐富也。
人無癖,枉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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