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03年，草原世界發生了極大改變，曾經並立的五大部族，現在已經面目全非。
除了西部邊陲的乃蠻部，以及鐵木真佔據的塔塔兒部故地之外，草原其他各部族的土地與人口，基本都已劃歸到王罕名下。
曾經大名鼎鼎的鐵木真，直接被王罕打得丟盔棄甲，直接退到草原邊境，如果王罕再努把力，估計鐵木真就要逃到金國建立流亡政權了。
曾經不可一世的札木合，現在只能在王罕手下聽用，雖然他依然擁有獨立自主權，但他顯然已經失去了東山再起的機會。
命運就是這樣有趣，五年以前，王罕被弟弟偷襲，像喪家犬一樣東奔西逃，最後不得不委身於義子鐵木真麾下聽用。
兩年以前，鐵木真擊敗義兄札木合，後來又收編內部的泰赤兀氏和外部的塔塔兒部，一時可謂風光無限。
但到了公元1203年，局勢發生了根本性轉變，鐵木真眼看就要被淘汰出局，王罕即將成為草原世界的新主人。
可正當王罕處於巔峰之時，他卻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急速下墜，最終走向了毀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想當初，項羽入關中之後大肆分封諸侯，後世讀者紛紛批評：有便宜不佔，活該你得不了天下！
其實呢，這種看法就是典型的書生之見。
你我都明白的簡單問題，難道項羽這樣的梟雄不明白嗎？他為什麼沒有獨吞這些地盤呢？不是不願，是不能，更不敢。
項羽分封諸侯時，齊國故地被田榮和田橫佔據，趙國故地被趙歇、張耳和陳餘佔據，燕國故地被臧荼和韓廣佔據，川蜀被劉邦佔據。
在這種背景下，就算項羽不分封，難道這些地盤就能為他所有？這不是開玩笑嗎？項羽的分封，只是承認一個既定事實而已，並不是把到手的土地分出去。
此時的王罕就像殺入關中的項羽，也面臨著同樣的難題：鐵木真雖然被趕走了，但蒙古部的故地能被自己獨吞嗎？
答案很簡單：不行。
王罕為何能獨吞蔑兒乞部的故地呢？因為在王罕手下，並沒有哪位蔑兒乞人可以代表蔑兒乞部，所以王罕完全可以不顧蔑兒乞人的反應，直接吞併蔑兒乞部的故地，但蒙古部不一樣。
乞顏部三位核心成員投靠王罕，怎麼可能眼看著王罕獨吞蒙古部故地呢？札答闌部的代表人物札木合還在，怎麼會對這種事無動於衷呢？
鐵木真喜歡集權，討厭這種以血緣為紐帶的劃分模式，王罕肯定也不會喜歡的。
所有政治人物都是貪得無厭的，他們根本不知道客氣為何物，能吃多少就吃多少。當你發現他們發揚風格，把送到嘴邊的食物推讓出去時，千萬不要以為這是他們高風亮節，而是要分析其中的利害關係。
在那個以血緣為紐帶的組織結構裡，各大氏族的強勢人物都擁有者相對獨立的軍事、政治、司法和經濟大權。各大氏族又構成一個部族，各個部族組成草原世界的五大利益集團。
只要理清這層關係，就應該明白一點：鐵木真敗逃並不代表蒙古部的利益集團被消滅，王罕必須尊重蒙古部大小實力派的利益，否則他也隨時有可能翻船。
當蒙古部各位實力派反對王罕時，也不會說王罕想獨吞地盤，損傷了自己的利益，因為這種說法實在是太功利了。
放到檯面上來說就是：我們蒙古部的故地，自然應該由我們蒙古部的人佔據。如果你王罕想讓蔑兒乞部或克烈部的人滲透進蒙古部的故地，我們從感情上是無法接受的。我們在蒙古部的故地出生和成長，如果你王罕想讓我們到別的地方生活，我們從感情上也是無法接受的。所以，我們蒙古部還是應該實行自治。
這在王罕看來，這當然是蒙古部各大實力派公然搞分裂；但在蒙古部各大實力派看來，自治豈不是名正言順的？
鐵木真雖然被打到了塔塔兒部的故地休養生息，但他並沒有認輸，反而一直給王罕搗亂。
鐵木真帶話給答裡臺、忽察爾和阿勒壇，告訴他們：“你們背叛我，是我有不對的地方，所以我不怪你們。但你們得明白一件事，蒙古部的故地是我們祖宗傳下來的。如果你們背叛我只是為了中興蒙古部族，那也算你們是條漢子；但如果連蒙古部的故地都保不住，那你們就是蒙古部的千古罪人！”
如果札木合、答裡臺、忽察爾和阿勒壇等人的實力有限，他們自然不會在意鐵木真的冷嘲熱諷，反而會給自己出賣蒙古部故地的行為找理由：我們團結在王罕身邊，就是為了建立一個代表草原人民利益的新汗國，你鐵木真跟不上潮流，活該被淘汰！
可問題是：這幾人的實力並不差，他們也希望能夠由自己主宰蒙古部的故地。在這種背景下，他們開始有意無意地和鐵木真暗合。
更重要的是：這幾人完全知道王罕是什麼人。
想當初，王罕為了奪取汗位，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叔叔，又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弟弟，他的另一個弟弟札合敢不本是他的忠實追隨者，前不久也受到王罕的猜疑，被迫逃到乃蠻部。
札合敢不不自安，與額勒忽禿兒、伊兒晃光兒、納鄰太石奔乃蠻。——《新元史》·卷一百十八·列傳第十五
面對這種狠人，即使沒有鐵木真的挑撥離間，札木合、答裡臺、忽察爾和阿勒壇等人也不敢把希望寄託在王罕身上。
總而言之，在鐵木真被王罕之子桑昆擊敗之後，王罕並沒能有效整合內部，反而鬧得烏煙瘴氣。只是因為流傳下來的史料比較少，所以這些內容被一筆帶過，王罕內部的博弈過程我們沒法還原。
但結果可以得知：這些投靠王罕的實力派，聯合了蔑兒乞部和塔塔兒部殘存的利益集團，聯合向王罕發難，但由於消息走漏，王罕先下手為強，很快就把這些反對派打得奪路而逃。
有答力臺斡赤斤、阿勒壇者溫、火察兒別乞、札木合、忽勒巴里、蘇克該、脫忽魯兒、圖海忽剌海、忽都呼特謀殺王罕。事覺，王罕先捕之。——《新元史》·卷一百十八·列傳第十五
內訌的結果是兩敗俱傷：札木合、忽察爾、阿勒壇和忽禿帖木爾（塔塔兒部首領）率領殘餘勢力投靠乃蠻部。鐵木真的四叔答裡臺眼見形勢不妙，卻不願意投靠乃蠻部，一咬牙一跺腳，又回到了鐵木真身邊。
注：此處《新元史》與《蒙古秘史》記載衝突，結合後文，我認為《蒙古秘史》的記載更準確，故選擇此版本。
王罕雖然成功粉碎了一次叛亂，但經過這樣一番折騰，他的實力也受到了不小的損傷。鐵木真卻在離他不遠的塔塔兒部故地休養生息，並趁此機會大舉反攻。
這一系列事情說起來很繁複，但其實也就是幾個月的時間，同樣發生在公元1203年。
王罕雖然實力大損，但瘦死的駱駝畢竟比馬大，而且王罕將札木合等人清理出局之後，同樣起到了加強集權的效果。換言之，此時的王罕也是精兵悍將一大堆，鐵木真和他打起來，勝負難料。
關於這一點，鐵木真非常清楚，在四周隨時準備下注的實力派也很清楚，所以在最初，相應鐵木真號召的人並不多，據說只有十九位軍政要員願意追隨他。
鐵木真為鼓舞士氣，從渾濁的班朱尼湖裡舀水喝，發誓在成功之後同享富貴。
時部眾潰散，帝率左右至巴勒渚納河，飲水誓眾曰：“異日甘苦相同，倘負約，使我如河之水涸。”——《新元史》·卷二·本紀第二
鐵木真的這一舉動，總能令我想起垓下之戰前的劉邦，他也曾親口許諾：只要大家幫我幹掉項羽，咱們就平分天下！
當然了，鐵木真也好，劉邦也罷，那都是沒臉沒皮的梟雄，所以他們後來都毀諾了。話說出口很容易，再想辦法收回來也沒啥心理負擔。
在大舉反攻王罕之前，鐵木真先是派二弟拙赤合撒兒的兩個親信前往王罕處詐降，因為拙赤合撒兒的老婆孩子都被王罕俘虜了，鐵木真敗逃得又比較狼狽，所以王罕中計了。
秋，帝將攻王罕，遣合薩兒偽請降。王罕信之，不設備。——《新元史》·卷二·本紀第二
看到拙赤合撒兒的親信前來請降，王罕非常高興，當著兩名使者的面歃血盟誓，並讓兩名使者把帶血的信物交給拙赤合撒兒，表示永不相負。
這一舉動除了麻痺王罕的神經之外，還暴露出了王罕的弱點：由於札木合等人叛逃，王罕雖然有效地整合了內部，但畢竟過於虛弱；鐵木真則經過一段時間的養精蓄銳，軍隊狀態比王罕好。
萬事俱備之後，鐵木真開始進軍，而且是急行軍，據說每人都帶著兩三匹戰馬，不斷換馬疾馳，目的就是要打王罕一個措手不及。
從時候的結果看，鐵木真成功了：經過三天三夜的苦戰，王罕被打得大敗，逃亡乃蠻部。當王罕跑到乃蠻部邊境的時候，被乃蠻部的兩個貴族俘虜，並當場殺了他。
至乃蠻界之捏坤烏孫，為守界將火力速八赤、騰喀沙兒所殺，送其首於太陽罕。——《新元史》·卷一百十八·列傳第十五
王罕為什麼會被殺？主要有兩個原因：
一、王罕常年與乃蠻部為敵，乃蠻人非常瞭解王罕，知道他不是一個甘為人下的人。這種人來到乃蠻部，只會招災惹禍，不如直接殺掉。
二、不久之前，札木合等人才投降自己，如果現在把王罕也接收了，乃蠻部擔心自己會消化不良。無論是札木合等人還是王罕，都不是什麼善茬。
王罕被殺之後，他的弟弟札合敢不主動從乃蠻部跑回來請降，幫助鐵木真收服王罕的遺產（包括克烈部和蔑兒乞部）。
對於札合敢不的請降，鐵木真非常開心，他娶了札合敢不的大女兒，並讓自己的小兒子拖雷娶了札合敢不的二女兒。雖然輩分不太對，但札合敢不的地位卻飛速上升，成為最大的外戚家族。
太祖平乃蠻，札合敢不獻二女以降。太祖納其長女，以次女賜少子拖雷，即莊聖皇后也。——《新元史》·卷一百十八·列傳第十五
更諷刺的是：幾年前，鐵木真與王罕的兒子桑昆結為異性兄弟，又與王罕的弟弟札合敢不結為異性兄弟，草原世界大概不太注重輩分一說。
札合敢不一系在蒙古汗國的歷史上，一直擁有著不可低估的地位。後世大名鼎鼎的蒙哥、忽必烈、旭烈兀和阿里不哥都是札合敢不二女兒唆魯禾帖尼（莊聖皇后）的兒子。
蒙哥是蒙古大汗，忽必烈是中原皇帝，旭烈兀是伊利汗國大汗，阿里不哥曾長期與忽必烈角逐蒙古大汗之位。
拖雷死得比較早，這幾個兒子都在札合敢不二女兒的照顧下健康成長。從這個角度來看，莊聖皇后在蒙古開國史中的地位，絕對不比鐵木真的母親月輪太后低。
札合敢不併非本文的主角，這裡只是順帶提一下。
到此為止，我們再看草原世界，會發現它已經開始了統一的倒計時，因為此時的草原世界從五族並立，變成了鐵木真佔據其四的格局。
雖然有許多人不願臣服鐵木真，選擇西逃乃蠻部。作為這些喪家犬的集結地，乃蠻部還能抵抗多久呢？
話雖如此，但鐵木真明顯不敢掉以輕心了。他曾從巔峰跌落，差點被趕出草原；他的義父王罕也從巔峰跌落，直接身首異處。
如果鐵木真以為統一近在眼前，誰敢說他不會重蹈覆轍呢？路漫漫其修遠兮，鐵木真依然要集中精神，打好統一草原的最後一仗。
閱讀更多 顧道驚城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