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妙莲(1)
子时一过,即便是丧仪馆,也该关门了。
父亲已上楼歇息,临街的店门外挂着的灯笼渐渐昏暗。我给灯笼续了一支蜡烛,火光重新亮了起来,将灯笼上的“丧仪”二字,投到了门板上。
一轮弦月升到半空,照出京都街巷尽头东山三十六峰的轮廓,如意岳上的“大”字依稀可见。从北到南,三十六峰宛若一道屏风,静静地立在夜色中。最北端的比叡山,巍然高耸,像是歌舞伎定场时的激昂鼓乐,其余的山峰依次往南,渐渐低矮,犹如袅袅余音。不远处的祇园,依旧灯火通明,就像是悬浮在海面上的明艳泡沫,属于另一个世界。那里是艺伎云集之处,能将金银化作泥土,将黑夜变作白昼。
我关了店门,上到二楼经过父亲的房间,隔扇的缝隙里,传出平稳的鼾声。借着月光,我看到父亲的手中,捏着那张艺伎照片的一角。父亲时常看着那张照片入眠,或者对着照片中的艺伎说话。他总是避免让我看到,所以我也从未问过。
到了隔壁的房间,我从壁橱中取出卧具,在地上铺好,就钻进去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却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是有人敲门吗?”
我下楼开门时,经过父亲的房间,父亲问道。
“不劳烦父亲了。”
我虽然这么说,还是听到父亲穿衣的声音。
打开门,月色朗照之中,一位年轻的僧人,挑着灯笼,站在门外。
“请问,是井上家吗?”僧人看着门牌问。
“是,请进。”
我点上煤油灯,将他迎进门。父亲也下来了。
僧人口中连连道歉:“深夜前来打扰,实在是羞愧。”
“您这么说,到让我们无地自容了。”我说。
我们坐在了店内的榻榻米上,父亲已在那里了,开口问道:
“是什么事情呢?”
“我是比叡山上妙莲寺的僧人,法号圆澄,寺里的住持凌晨时分圆寂了。”僧人脸上流露出悲伤的神色,“住持生前曾说,他圆寂之后,不许寺僧靠近遗体,须由山下之人代为入殓。于是我见到门外亮着的灯笼,就冒昧叨扰了。”
“为何……”
我正想询问住持为何会有这样的遗言,父亲却按住了我的胳膊:
“生死乃无常之事,非人力可谓,还望节哀。”
“阿弥陀佛。”僧人默念。
“只不过,”父亲抚着腿说,“近日旧疾发作,恐不能亲去,不知可否由和彦君代行?”
每到开春,京都阴雨连绵的时候,父亲腿上的旧伤就会发作。那是元治六年池田屋事件中留下的刀伤,是我出生前一年,也就是三十一年前的事了。对自己的过去,父亲不愿多谈,我也不细问。只知道在江户末年,父亲是倒幕一派,所以才在拥护幕府的“新选组”突袭池田屋之战中负伤。
僧人双手合十,朝我鞠了一躬,“那就拜托先生了。”
我也鞠躬回礼。
“今日是什么日子?”父亲问。
我拿来历书,上面写着:
明治二十八年,一八九五年
公:四月十七日,水曜
旧:三月廿三日,先胜
“先胜啊,”父亲沉吟道,“先行者胜,午前吉,宜早。”
“若是方便,现在出发,午前应当能到了。”僧人说。
父亲点头称是。我也只好走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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