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書默 (讀史專欄作者)
孔丘本是一個人,卻因為各個時代的過度解讀,變成了孔子。
他的身上有很多的標籤。
政治家,哲學家,教育家,思想家,聖人。
但恐怕,教育家才是那個真實的孔丘畢生所踐行的事情。
然而
他是一個教育家,卻並不是好的教育家。
因為好的教育家,能夠教出比自己更好的人。
也許是老師太過偉岸,
終儒學至今,不說超過孔子,連接近孔子的都寥寥無幾。
有人給出了答案,說這是西方的教育傳統與中國的教育傳統的差別。
在柏拉圖與蘇格拉底的《對話錄》與《論語》中早就奠定了基調。
蘇格拉底很少說名言警句,但學生一沾上他,就會在他無窮無盡的追問下開始自己思考,不得不開動腦筋,共同追索問題的根源。
而孔子總是過早地給出了答案,在《論語》裡總是以佈道的形式宣告某種規則,以終審法官的口吻來公佈某個結論,而沒有呈現思辨的過程,也沒有給學生留下思考的空間。
這就是中國教育的弊病,求答案,而不求思索的過程,所以我們這個時代太過焦急,出不了大師。
是這樣麼?
公元前551年9月28日,孔子生於曲阜,頭頂凹陷,形狀古怪。母親又曾經在尼丘山為他祈禱,所以命名為孔丘。
孔子出生時他媽媽顏徵不滿二十歲,他爸爸叔梁紇卻已經六十六歲了,是典型的老夫少妻。
孔子三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失去了父親的庇護,母子兩人就被父親的正室驅逐,到了曲阜闕里,過著清貧的生活。
可以說很小的時候,孔子就感受到了世態炎涼,冷暖自知。
十五歲的時候,孔子立下了做學問的志向。二十歲的時候進入仕途,被任命為委吏,管理倉庫。
從魯昭公十年到魯昭公二十五年,這十五年裡,孔子認真冶學,關心國家大事,思考各種社會問題。問禮於老聃,問樂於萇弘。
在孔子看來,這是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一切都糟糕透了。
每個人都在肆無忌憚地發出自己的聲音,法家,墨家,陰陽家,每個人都端出了自己治理亂世的藥方,號稱藥到病除。
可是每個人都有聲音,那也就等於沒有聲音。
那些所謂大師的除了收了不少忠實信徒外,對於普通民眾來說,就像嗡嗡的蚊子,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也是在這段時間,孔子過於深刻地理解到了人性的弱點。
魯國曾有一道法律,如果魯國人在外國見到同胞淪落為奴隸,只要能夠把這些人贖回來,就可以從國家獲得金錢補償和獎勵。孔子的學生子貢,把魯國人從外國贖了回來,卻不領金錢。
孔子說:“子貢,你錯了。聖人的言行會改變風俗。你領取補償金對你沒有影響,但是你不領取,別人也會不好意思領取,這樣魯國就再也沒有人去贖回自己的同胞了。”
孔子知道每個人的心裡都藏著一隻自私的野獸,怎樣控制住它,一直是他努力求學想知道的答案。
魯昭公二十五年,孔子三十五歲。魯國發生內亂,魯昭公被迫逃亡齊國,孔子也離開了魯國。
在這戰亂的春秋裡,孔子越發看得清私慾的滋長。嫉妒,迫害,相殘,貪婪,戰禍,掌權者橫徵暴斂,底層人民逆來順受。
孔子終於在自己四十歲的時候再也不疑惑了,他開始明白問題的核心,不在於國家,不在於制度,不在於戰術,不在於策略,而在於每一個人。
魯定公六年(公元前504年),季氏家臣陽虎擅權日重。孔子稱之為家臣掌政。於是孔子退隱而修著《詩》、《書》、《禮》、《樂》。魯定公十四年,孔子離開了魯國,眾多弟子隨著孔子開始了周遊列國的旅程。
在周遊列國的旅途上,孔子認識到了,國家有不同,制度有區別,而人性的弱點沒有什麼不同。
他開始構思一種讓每個人都成為君子的方案,他稱之為仁政。
後來,孔子雖然有短暫的幾個月是在治理魯國,搖身一變成為了一名傑出的政治家。但他所主張的仁政傷害了舊貴族的利益,在春秋的亂世裡沒有施展空間。
所謂仁政,聖人其實都是一樣的,就是樹立一個巨大優秀的表率,讓普通人也向著這樣的仁義禮智信去學習去靠近,直到成為君子,成為一種優良的社會風氣。
政府和人民始終是一個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
什麼樣的人民產生什麼樣的政府,什麼樣的政府孕育怎樣的人民。
納粹德國的狂熱,絕不是希特勒一個人說了算的,那是整個德國的民粹主義的滋長。
而南宋的懦弱不堪,也跟全國人民陷入了紙醉金迷的溫柔鄉不無關係。
從來沒有無辜的人民,從來都是人民的無意識導致了巨大的悲劇。
人民愛錢,國家貪婪。人民好戰,國家喋血。一體兩面,如影隨形。
治國先治人,所以孔子才真真正正地想成為一個教育家。
魯哀公十二年,六十九歲的孔子回到魯國,繼續從事教育和整理文獻的工作。
第二年,孔子最喜歡的弟子顏回死了。
魯哀公十五年,孔子另一個得意門生子路死在了衛國內亂中,還被人剁成了肉醬。
魯哀公十六年,二月初四,子貢來見孔子。似乎是感受到了自己一生的努力都徒勞無功,孔子很哀傷。自己學統的傳承也在這亂世裡,夭折了大半。
他厭惡這個無道的社會。
他說,泰山要崩塌了,哲人如同草木一樣枯萎腐爛,社會的樑柱要腐朽折斷,一切太糟糕了。
眼淚順著他的眼角流淌下來,他終究是個名叫孔丘的普通人。
他也沒法預測將來,他只是個創業失敗的教育家,留下了一沓子思想,無人問津。
七天後,孔子因病去世。
孔子去世了,但卻給世間留下了最有價值的禮物——儒。
我曾經很困惑,儒是什麼。其實不該困惑的,儒這個字就很好地解釋了。
儒,就是成為人所需要的東西。
成為人最需要的是什麼東西呢?是一把枷鎖。
子曰:“給自己戴上枷鎖才是真正的自由。”
曾經周禮是一把枷鎖,讓人優雅有度。到了春秋戰國,禮崩樂壞,所有的人都失去了枷鎖,獲得絕對的自由。
臣弒君,子弒父,無拘無束。
沒有思想的管束,人自由了,社會卻亂了套。
孔子成為了一個鑄造枷鎖的人,他要關住每個人心裡的野獸。
沒有人喜歡枷鎖,所以孔子自己沒有給魯國安利成功。
漢代滅亡後,儒道又一蹶不振。唐朝滅亡後,儒道消聲匿跡。
儒雖然還有,但比起大國盛世卻弱了很多。
於是三國兩晉很亂,五代十國很糟。
但凡穩定的朝代都將儒作為維持社會綱常的手段,因為它真的好用,它是快速維穩的妙招,所以即使蒙古,女真入侵,也從未改掉儒道的學統。
好了,現在我們可以回過頭來,回答最初的問題,為什麼孔子沒有教出像柏拉圖一樣優秀的弟子,他最出名的三個學生,顏回,子貢,子路除了在孔子的著作中有提及外,全都籍籍無名。
這歸根到底,是因為孔子關注的不是每一個個人,而是每一個人。
他關心的不是每一個人具體而微的處境,而是“每一個人”這個整體宏觀的境遇。
這個理念,奠定了我國一直以來的教育內核。
從科舉到高考,我們所選拔的從來不是像柏拉圖那樣的天才,我們選拔的從來是人才。
它有問題,但也有價值。
它的問題在於,很容易埋沒那些曠古爍今的天才。
但它的價值在於,從容有序地推動著社會的進步和發展。
一個柏拉圖是很了不起呀,但他也沒辦法涵蓋整個社會的方方面面。
在孔子看來,成為一個優秀的普通人或許更有價值一點。所以他更期待每個人都成為君子。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雖然,我們很討厭腐儒,討厭三綱五常的教訓,討厭人倫的約束。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數千年來,是它維繫了社會的正常運轉。在沒有找到一種更好的方案前,將儒的學統一個勁地毀掉,只會讓一切變得更糟。
孔子從來沒有說,要給世界提供一個完美的社會。
他只是想提供一個不那麼差的社會。
從結果來看,他做到了,這幾千年來,隨著儒道一同生長的中華民族,過得沒有那麼差。
至於後人,借用儒學的枷鎖,給人民加砝碼加負載,讓一切變得很僵化,這也是他沒有想到的。
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教育家,叫做孔丘,他只想讓社會變得不那麼糟糕。
有人罵他,說是儒學的枷鎖,才讓中國在近代落入了被動挨打。
真的挺冤枉的,幾千年了,你讓孔子去背鍋,有道理麼?
其實孔子做的沒有錯,有了約束,人才自由。
人性的弱點是無法根除的,絕大部分人都很難管住自己,儒是道德的枷鎖,跟法律的枷鎖一樣,是讓人在善的秩序和規範下行走的事物。
雖然這枷鎖有些老了,還有些生鏽,但是能剋制內心的野獸。
如果說,孔子有哪點做得不好的話,我覺得,就跟《論語》一樣,他只給出瞭解決的方法,給出救世的答案,卻不跟你說,他怎麼得出來的。
所以,後世不斷地解釋,不斷地誤讀,形成了莫衷一是的說法,而我這文也不過是誤讀的一種。畢竟歷史只讓你思考,而從不給你答案。
孔子有些話沒說完。
戴上枷鎖只是成為人,而自願戴上枷鎖,才能成為君子。
就像小時候看《大話西遊》,一直不明白桀驁如悟空,怎麼會自願戴上金箍。因為枷鎖呀,規矩什麼的,都是給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用的。
等你長大,辨明好壞,你會自願地守護規則。
這是孔子的一個壞習慣,他總覺得小孩子長大了就什麼都懂了,會用自己的親生經歷去理解他所說的東西。這是一份過度的驕傲,就像我們最討厭聽父親說:等你長大就懂了。
現在的時代很快了,我們很小就已經長大。我們希望得到一份孔子式的答案,但更希望得到一份蘇格拉底式的思考。不給思考,那就只是說教,不給答案,那就只是混亂。
刨除這些不好的來看,孔子還是一個不錯的教育家。
他給出了一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規則,給出了一個克己復禮的枷鎖。
那規則,是人世的秩序和安定。
是讓每個人都悠遊於天地的自由。
因為只有每個人都遵守了規矩,我們才能說獲得了真正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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