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6 上將趙南起:憑藉兩件標誌物,辨認出戰友毛岸英遺體

敵人飛機走後,我是第一個下去的。當時房子都燒著了,離房子30多米的地方有兩具屍體,也都燒焦了,已經認不出誰是誰。我知道,毛岸英身上有兩件標誌性的東西,一個是他的手錶,一個是手槍。他有一塊蘇聯手錶,是他的岳母送給他的;蘇聯衛國戰爭勝利後,斯大林為了表彰毛岸英在衛國戰爭中的表現,曾送給他一支手槍作為紀念,他一直帶在身上。

上將趙南起:憑藉兩件標誌物,辨認出戰友毛岸英遺體

毛岸英烈士

(趙南起系原全國政協副主席,中國人民解放軍上將。)

本文摘自《縱橫》雜誌2010年第8期

“毛澤東的兒子也得抗美援朝”

1950年10月19日,我跟隨彭德懷司令員,開赴朝鮮戰場。

志願軍總部最初設在朝鮮北部山區的大榆洞,居住條件十分簡陋。大榆洞有一個廢棄的金礦,礦洞口不遠處,一棟兩間的簡易房,是彭德懷的辦公室,彭總在那兒吃住和辦公。離此不遠處是一棟三間的房子。中間的大房間是大通鋪,十五六個參謀住;兩頭各隔開一個十幾平方米的小房間:東頭是作戰處的處長丁甘如和副處長楊迪住;西頭是我和毛岸英住。我住這個房間本來是不夠條件的,但由於毛岸英是俄語翻譯,我是朝語翻譯,兩個人住一起,工作起來方便一點。就這樣,我升格了。

毛岸英是1950年10月22日晚上入朝的。他先住進去,第二天我才搬進岸英同志的房間。這是一個13平方米的小住處,放著兩張行軍床,有火車硬臥那麼寬。我發現裡面已經住了一個人。他身材比我高一點,大概一米七八左右,挺魁梧,長得也帥。我倆年齡相仿,都是20多歲,但是他看起來舉止莊重,顯得很成熟。

因為是初次見面,我就先介紹了一下自己,然後問他:“您貴姓啊?”他看了我一眼,說“我姓毛”,也沒說叫什麼。我說:“跟你住一個屋我很高興,希望你能幫助我。”我先把自己的經歷說了一下:我是幹什麼的,怎麼來的,等等。然後他說:“不瞞你說,我叫毛岸英。”那個時候也沒電視,我從廣播裡聽到過這個名字,覺得耳熟,但也不敢亂猜。他看我愣住了,就說:“我就是毛主席的兒子。”我很驚訝,他又說:“毛主席的兒子也得抗美援朝啊。抗美援朝,每個中國人都有一份責任,毛主席的兒子也不能例外!”我聽他說得很到位,起點也挺高,心裡很佩服。

我倆就這樣認識了。從那天到11月24日上午10點多鐘毛岸英犧牲,我倆共相處31天。

志願軍的第一個“志願兵”

毛岸英在朝鮮戰場上的身份是彭德懷辦公室的秘書兼俄語翻譯。雖然是彭德懷的秘書,但並不參與作戰。另外,俄語翻譯的工作也並不是很多。毛岸英經歷十分豐富。他從小吃苦,8歲的時候就隨母親楊開慧一起入獄。楊開慧犧牲後,他在上海過了幾年流浪的生活。後來又被送到蘇聯學習。蘇聯衛國戰爭時期,毛岸英主動要求上戰場,他曾在一支坦克部隊中擔任連隊的政治副連長(相當於指導員),隨大部隊一起進攻柏林。蘇聯衛國戰爭結束後,毛岸英回到中國,毛主席又讓他去當了兩年農民。全國解放以後,他又下工廠當工人。那個時候,中國實行向蘇聯“一邊倒”的外交政策,毛岸英是蘇聯的大學畢業的,又當過兵,回國後當幹部足夠資格。可他入朝前只不過是一個總支書記。我小學畢業,他大學畢業;我入朝時才革命5年,他從小就革命;我23歲,他比我大5歲。我當時已經是縣團級幹部待遇了,可他跟我一樣,也是縣團級幹部待遇。

毛岸英在政治上很成熟。他是中國人民志願軍的第一個“志願兵”。我們這些首批參加志願軍的,都是組織決定、個人服從。在當時,對個人而言,到朝鮮意味著可能死亡。可毛岸英不一樣,沒有任何人、任何組織要求他、動員他,而是自己主動找到彭德懷,請求參加抗美援朝戰爭,這得到了他的父親毛澤東支持。按照他的話說:“毛主席的兒子也得抗美援朝、保家衛國。這是全民族的任務,不能因為是毛主席的兒子就例外。”

跟他住一起的時候,我發現,毛岸英的上衣口袋中總是裝著一張女同志的照片,空閒時他就會拿出來看上幾眼,晚上睡覺前更是小心翼翼地將照片放在枕頭旁邊。我不知道他已經結婚,就問道:“是你的對象吧?”

毛岸英非常自豪地說:“不是對象,是老婆。”說著,把照片遞給我,“看看,怎麼樣,漂亮吧?”

此時我才知道毛岸英是新婚燕爾。他的妻子叫劉思齊。毛岸英每次談到自己的新婚妻子,總是眉飛色舞。我看得出來,他倆感情很深。後來我才知道,毛岸英入朝前夕,劉思齊正在北京醫院住院。他沒告訴妻子自己要到朝鮮去,只說“我這次出門時間長一點”。入朝後,雖然志願軍司令部和國內的電報往來不斷,國內來人也不少,可他一直沒給她寫信。他感到,不告訴她不好;告訴她,又怕她擔心。他還說:“父親常說:戰爭時期,兒女情長,會誤大事的。”

從來不以毛主席的兒子自居

在日常生活中,毛岸英非常平易近人,一點兒架子沒有。他說:“如果大家都知道我是毛主席的兒子,就會敬而遠之,那我就沒辦法跟大家接觸;我對自己的身份保密,就能跟群眾打成一片。”儘管彭德懷司令員對毛岸英非常關心,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他,可毛岸英本人卻一直把自己看做志願軍總部普通的工作人員,跟大家的關係非常融洽。

他的組織觀念也很強。雖然留過學,又有特殊的身份,可他對自己要求非常嚴格,從來不以毛主席的兒子自居。該自己管的事情一絲不苟,不該自己管的事情從來不指手畫腳。

有件小事給我的印象很深。我們倆都是團職幹部,按照規定,兩名團職幹部有一位公務員負責日常勤務。派給我們的公務員才18歲,剛參軍不久,他負責給我們打洗臉水、燒開水、掃地等。當時我們的駐地在山上,要到山下取水,小戰士走一個來回要一個小時。山路崎嶇,遇到飛機的話就更加危險。毛岸英看他來回跑很累,而且擔心他的安全,就跟我商量說:“咱們節約用水吧。讓他一天只打一桶水,不要兩桶了。”於是,我們早晨洗臉、白天喝水、晚上洗腳,都用這一桶水。一茶缸水,都想象不出他是怎麼用的:先用三分之一左右的水刷牙;剩下的多半缸,先喝進去,不嚥下,再往外吐,一邊吐一邊洗臉。這樣,一缸水,刷牙洗臉都有了。雖然這是一個極小的動作,卻令人非常感動。

毛岸英同志犧牲經過

毛岸英同志是1950年11月24日犧牲的。前一天,敵機到大榆洞偵察了三次,我們估計第二天可能會有事兒。24日早晨天還不亮,我們簡單吃過早飯後就都上山了。

上午10點左右,四架美國飛機鑽出雲層,掠過了大榆洞。敵機過後,警報沒有解除,我們仍待在山上。這中間,毛岸英不顧生命危險,下來處理急件。處理完以後,他可能想去再找點吃的。現在的人根本想象不出我們平時吃什麼。那天早上沒有飯,吃的是高粱粥,還不是高粱米粥,因為高粱的皮都還沒有褪掉。那時候根本沒吃的,只能找點高粱熬粥當飯。高粱皮都還沒剝開,吃進去後,拉出來的還是高粱。所以,毛岸英處理完文件以後,可能到彭總那兒找點吃的。有些人光強調後面這點,說弄飯時被炸死了。其實不是,是處理公務,完了以後餓了找飯吃。

就在幾分鐘後,敵機突然返回,直接瞄準洞口的兩棟房子,一個俯衝下來,投下了凝固汽油彈。瞬間,這兩棟房子變成了火海。我馬上意識到,岸英同志下去以後沒回來。我的第一反應是:出事了!

敵人飛機走後,我是第一個下去的。當時房子都燒著了,離房子30多米的地方有兩具屍體,也都燒焦了,已經認不出誰是誰。我知道,毛岸英身上有兩件標誌性的東西,一個是他的手錶,一個是手槍。他有一塊蘇聯手錶,是他的岳母送給他的;蘇聯衛國戰爭勝利後,斯大林為了表彰毛岸英在衛國戰爭中的表現,曾送給他一支手槍作為紀念,他一直帶在身上。我根據這兩樣東西,終於辨認出毛岸英的遺體。後來管理處的處長叫來十幾個人把遺體用白布包起來,就地找了一些木板,簡單做了一個棺材,臨時安葬在他犧牲的地方——大榆洞的一個山坡上。一起犧牲的還有彭德懷的一個作戰參謀。

我們馬上向彭德懷報告。彭總非常沉痛,他馬上打電報給中央,報告毛岸英同志犧牲的經過;並帶領司令部的全體成員,到毛岸英墓前哀悼。彭總沉默了許久,之後才說了兩句話。“毛岸英同志是第一個向我報名參加志願軍的人,是一個好苗子。”這是第一句。又說:“岸英同志犧牲了,我怎麼向毛主席交代?”看得出來,他老人家十分悲痛。看到這種情景,我們在場的都落淚了。

志願軍總部後來接到軍委的電報,電報中沒提毛岸英的事,只說讓志願軍總部的領導無論如何要保證彭德懷的安全。後來我們才知道,中央機要辦公室主任葉子龍拿到電報後,把電報交給了周恩來總理。總理決定不馬上讓主席知道。當時主席正在生病,江青也不同意讓主席知道。直到元旦的時候,主席才知道毛岸英已經犧牲。

房子都被敵機炸燬了,我們沒地方去,就都搬到山洞,彭總也一起搬了過去。那天晚上,彭總臉色很難看,他沒吃晚飯,也不說話,一宿都在山洞裡面走來走去,時而發出一聲長嘆。第二天,也就是11月25日,剛好第二次戰役開始,彭總又接連三天沒睡。就這樣,連著四天四宿,彭總一直沒閤眼。

毛岸英同志犧牲後,關於他的安葬問題,當時有兩種方案。一個方案是將遺體運回國內。當時有一個不成文的做法:師以上的幹部犧牲以後一般運回國內,不留在異國他鄉。在瀋陽,專門有一個志願軍烈士陵墓。另一個意見是在當地安葬。彭總傾向於安葬在朝鮮:那麼多的志願軍將士犧牲後都安葬在了朝鮮,毛岸英已經犧牲了,不必再脫離其他烈士。當然,彭總的想法是從大局而不是個人感情著眼。後來請示毛主席,主席跟他想法一樣,並說:青山處處埋忠骨,毛澤東的兒子犧牲以後何必離開與他一起戰死疆場的戰友?朝鮮犧牲了那麼多將士,都安葬在那兒了,為什麼毛澤東的兒子就要運回來?就這樣,岸英同志被安葬在了大榆洞。志願軍總部固定在檜倉後,他的遺體也被轉移到那裡,直到現在。

就這樣,毛岸英——毛澤東的兒子,犧牲在了抗美援朝的戰場上。我們這些普通人,不僅活了下來,後來都有了老婆、孩子、官位,什麼都沒耽誤;可他卻再也沒有歸來,最後連屍骨也沒能運回國……

志願軍撤離朝鮮的時候,我專程去檜倉跟毛岸英同志告別。回國後的10月29日,毛澤東主席、朱德總司令在中南海接見了志願軍代表團。那天,毛主席談笑風生,講了很多話,但我只記住了幾句。

毛澤東問楊勇司令員:“都回來了吧?”楊司令員起立回答:“報告主席,中國人民志願軍部隊已經全部撤離朝鮮。”主席聽完,高興地笑了,說:“好啊,都回來了就好。你們辛苦啦!你們都是英雄。”

聽完主席的話,看著他老人家那高興的面龐,我鼻子一酸,止不住流下了眼淚。我想起了毛岸英烈士,要是他也能和我們一起回到祖國,回到主席的身邊,那該多好啊!

1998年6月,我率全國政協代表團訪問朝鮮,又專程到檜倉志願軍烈士陵園為毛岸英掃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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