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3 李安很不安

​今天,是李安65歲生日。

李安很不安

《雙子殺手》熱映,話題討論度居高不下,在內容與形式、影評人與觀眾的撕扯之中,新片口碑兩極分化。

有人說,高幀率電影即將引領未來。

也有人說,李安是被技術「迷了心智」。

有褒有貶,著實熱鬧。

或許連安叔自己也沒想過,會在這個年紀,陷入如此瓶頸。

趁著這個時機,魚叔也想來聊幾句。

李安很不安


“我真的只會當導演,做其他事都不靈光”

當輿論形容/批評一個人「跌落神壇」的時候,前提,是公認他已經站上了神壇。

人們實在是太愛李安了。


魚叔我也是,不吝以最飽滿的讚美之詞表達對其敬意與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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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父親三部曲」,到《理智與情感》、《斷背山》、《色·戒》、《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一再地創造驚喜和突破。

奧斯卡8提3中(包括兩個最佳導演和一個最佳外語片),金熊、金獅、金棕櫚三大國際電影節均有姓名,金馬獎、金像獎等等都無需贅言了。

李安憑藉極佳的作品與過硬的實力,一步步登上「華人之光」的巔峰。

也因此,他揹負了極高的期望值。

一旦新作無法實現自我超越,甚至出現缺憾,觀眾的失望值也是成倍疊加的。

觀眾對你產生了興趣,也會形成既定的印象,你要不負所望。若循老路再深入延伸,所做的就是一種螺旋式的發展。當個人想做線性往前的發展,或做一種跳躍式的突變,而非漸進式的轉變時,觀眾會覺得你背叛、拋棄了他們,你會遭遇一些後坐力。當然有些觀眾會樂於跟著你一起轉變,有些會覺得這種轉變反而比較對味;但也有的認定你不管怎麼變,還是一樣,換湯不換藥,你已是永世不得翻身。總之,各種情況都有。

——《十年一覺電影夢》P137


這種落差感極具破壞力。

說沒有壓力,是不可能的。

在前些日子連番的採訪、宣傳中,他面容與眼神中透露出的疲憊與無奈,一覽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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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其實並不是李安第一次遭遇落差。

就是那個幾乎已經被說爛的,關於他成名前「蟄伏六年,在家奶娃」的故事。

被一系列斷章取義的報道渲染後,很多人都以為,李安當年就是一個懷揣著電影夢、鬱郁不得志的愣頭青年,然後傳奇性地一朝成名。

但事實並非如此。

李安的起點其實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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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從NYU電影製作系研究所畢業時,畢業大作《分界線》在紐約大學影展中得了最佳影片與最佳導演獎

當晚,美國三大經紀公司之一的威廉·莫里斯經紀公司(WMA)當場就要與他簽約,說他在美國會極有發展,勸他留下來試試。


(WMA旗下導演包括:蒂姆·伯頓、昆汀·塔倫蒂諾、梅爾·吉布森、J·J·艾布拉姆斯、保羅·托馬斯·安德森、邁克爾·貝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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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想,一個剛剛畢業的年輕人收到如此具有誘惑力的橄欖枝,誰會拒絕?

六年間,李安也並不是什麼都沒做,他撰寫了不少劇本。

當時隔三差五就有人捧他,說他的學生作品有多棒,想要談合作。

但項目來來去去,劇本反覆修改,最終卻都不了了之。

這些劇本的初稿,若有人喜歡,就叫你改寫,三番五次地修稿,這樣一兩年耗下去,不是無疾而終,就是繼續發展,預算從美金六十萬到七百萬不等,這是美國所謂的企劃煉獄(development hell)。據說一個本子從初稿到開拍要纏鬥五年,那還是指千萬分之一順利拍成的劇本。

耐心和抗擊打能力,就是這麼磨出來的。


1990年夏天,在幾個項目接連泡湯,心態瀕臨谷底的時候,時機終於出現了——


《推手》和《喜宴》的劇本在(中國)臺灣拿了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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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宴》

之後的路才慢慢開始好走起來。

如此想來,李安其實算是幸運的,六年等來一個翻身。

相較之下,在好萊塢多少懷揣電影夢的人,一輩子就這麼蹉跎了。

當然了,30年前的意氣風發,與如今登過峰頂後的心態肯定是不一樣的。

但李安依然是李安,那股子執著與韌勁,依然清晰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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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路走久了,就膩味了”


很多人不懂,李安一把年紀,怎麼就跟高幀率技術死磕上了呢。

用膠片拍不好嗎?老老實實寫幾個擅長的家庭故事、文化衝突不順手嗎?

為什麼非得去鼓搗一個全世界都還沒弄明白的東西。

這樣的聲音有很多。

魚叔也可以想象說這些話的影迷們在期待什麼。

相比《雙子殺手》,他們或許更願意看到《飲食男女2》、《斷背山2》,以及諸如此類,相似風格、相近主題的片子。

李安當然知道自己擅長什麼,也完全可以選擇走那條更穩妥安全的道路。

可問題就在於,他自己不願意,也不甘心

但凡覆盤下他的整個作品履歷就會發現,李安從來不是個喜歡重複自己的人。

好奇心,是支撐他拍電影的最大動力。

從學生時代起,我拍片就有個目的:想練習一樣新技巧。學生階段,我沒有特別的想法想表達,職業拍片後就有話要說,而不再只是練習新招了。直到現在,我還保持這個習慣,每拍新片總希望能觸摸一些新技術。基本上我拍片的胃口很大,有很多好奇心,學到某個技術,就會有快感;而且我希望做出不同的效果,令人印象深刻,我就有很大的滿足感。


先是《推手》、《喜宴》、《飲食男女》三部華語片起步,穩紮穩打,積累了口碑與聲望。

《喜宴》的票房確實可觀,但《飲食男女》卻落差很大,臺北票房甚為慘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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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食男女》

之後接拍《理智與情感》,第一次與大製片廠合作,拍的是簡·奧斯汀筆下的英國。

接下來的《冰風暴》《與魔鬼共騎》,都是純粹的美國題材電影。

前者是70年代的中產家庭,後者是60年代的南北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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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風暴》

而且兩部片子都是好萊塢眼中最怕的——

昂貴的藝術電影。

事實也確實證明,兩部片子的票房都不理想,《與魔鬼共騎》更是成了當年最賠錢的片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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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魔鬼共騎》

三部外語片之後,李安又重新迴歸華語片,挑選的卻是與之前風格大相徑庭的武俠題材。

《臥虎藏龍》的劇本最初也不被看好。

「除了我喜歡外,沒人贊成。」


今天,翻開任何一本有關武俠電影的文獻,都會將《臥虎藏龍》視為「新武俠」的典範,華語大片時代的先行者。

但在當年,國內的評價其實並不樂觀。

搜索2000-2001年的《臥虎藏龍》相關影評,內容無外乎兩個:

1、這是好萊塢的自嗨,西方中心主義下的東方想象。

2、李安不懂武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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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而言之兩個字:差評。

甚至,在實際拍片過程中,李安與動作指導袁和平也產生過分歧。

矛盾點就在於那場日後成為精彩華章的「竹林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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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戲在劇本初稿裡原本是沒有的,是李安突然湧現的靈感。


但袁和平並不太樂意。

一方面,是操作難度實在太大,竹子是軟的,人得站在竹捎上隨之飄動,演出舉重若輕的效果;

另一方面,是跟以往武俠片路數不一,不打鬥,不套招,就這麼輕飄飄飛著,感覺不會好看。

拍到後來,袁和平也惱了,問:

「你到底是要打還是要意境?」

李安回他:

「我們能不能打出一種意境來?」

搞得袁和平也很無奈:「文人說大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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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自己其實是不懂技術的。

不管是武術動作,還是後來的3D、高幀率。

要知道,學生時代的他,數學可是他的老大難,怎麼補習都上不去分。

但這反而成了他的一種優勢,可以跳脫出來,純粹電影的角度去進行思考和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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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導演,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心中有藍圖,有把控,然後帶領一支優秀的團隊,讓專業的人做專業事,齊力之下,把原本的虛幻轉化成真實可感的畫面。

事實證明,這「文人的大話」確實還是搞出來了,而且搞得相當成功。

連盧卡斯工業光魔都來問他,這效果到底是怎麼拍出來的,高科技沒拍出來的東西,反而是靠傳統吊鋼絲、戴威亞做出來的。

在「華人之光」的頭銜之下,我們有些想當然地默認李安應當成功

但如前面說到的種種細節,他其實一直都在試錯

後來拍超級英雄電影《綠巨人浩克》,一度也是惡評如潮,至今仍是一些影迷心目中的「李安職業生涯汙點」。

但「史上最偉大的影評人」羅傑·伊伯特卻給予了肯定,認為李安對於分割銀幕的技術處理很成功,「在視覺上非常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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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巨人浩克》


再之後,同性題材的英語片《斷背山》、諜戰題材的《色·戒》,雙雙贏得滿堂彩。

在把講故事的技能幾乎磨鍊到極致後,李安盯上了技術。

於是便有了呈現兩極的「技術三部曲」: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雙子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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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從來不曾一帆風順,他幾乎是故意在走一條高難度模式的路。

相比試錯,重複與平庸令他更難以忍受。

於是也就不難理解《雙子殺手》的出現與失敗,其實一切依然在他自己的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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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錯了嗎?”

魚叔再單獨聊聊《雙子殺手》。

《雙子殺手》的野心與側重點是很明顯的,就是在推120/60幀技術。

相比《比利·林恩》,李安在新技術中探索新的鏡頭語言,又前進了一大步。

其技術意義是有目共睹的。

無論是開場驚豔的高速列車狙擊,還是中段老幼史密斯之間的摩托車追殺,動作設計與場面調度都非常值得細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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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這過程中魚叔也確實出現了暈幀……)

另外,幾個與水相關的鏡頭也令人印象深刻,水波的紋理是前所未有的細膩。

但革新與先鋒,感動與共鳴,是兩碼事。

作為觀眾,對一部電影的直觀感受,絕不僅僅在於視覺,而是心理與生理雙重體驗過程。

顯然,《雙子殺手》的故事是失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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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沒有新意,情節過於老套,絕非李安的實際水準。

當然,這背後也有很多原因。

一方面,這本子寫於上世紀90年代,但礙於技術的限制,至今才被拍出來;

另一方面,李安自己也承認,在劇本層面做了妥協。

「用最前沿的技術講了個最老套的故事」

既有來自制片方的施壓,也為了不讓故事搶了風頭,讓觀眾能夠專注於技術的魅力。

總而言之一句話,技術先行

但魚叔自始至終都秉持著一個觀點,電影是技術與內容的結合。

技術是血肉,支撐起的,是故事的魂。

電影確實是在技術進步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但一項技術的進步並不代表電影的直接進步。

無論是3D還是VR,必須要成熟運用於電影表達,與內容結合,才是真正能稱為「電影技術的發展」。

最直觀的例子,有多少人認為,是《阿凡達》之後才有了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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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實這項技術早幾十年前就已經產生了。

高幀率技術也是同樣,技術是產生了,但得有與之匹配的電影語言承載,誕生新的一套電影語法,才是真的叫,高幀率電影

關於「內容與技術怎樣實現平衡」的問題,魚叔也親自問了李安導演。

他的回答,有一個關鍵詞,「迷茫」

因為目前,他也還沒找到答案。

李安自己也承認,嚴格意義上說,《雙子殺手》不是電影,而更偏向於是一個實驗品。

不完整,不成熟。

但為了摸索這項技術的門道,就必須要試。

“我覺得要試才知道,不試不能評論。當然最理想的短片一點點試,但我現在也沒有這個耐心,而且短片沒有資金去做這種試驗。電影就是很花錢。你剛剛講的問題有兩個層次,一個是作為導演夠不夠好,可以用這個東西來講故事。另一個是觀眾夠不夠好,來用這個東西看故事,包括觀眾是否願意用這種東西來看故事,你對電影的認識可不可以轉變,我覺得這是更大的挑戰。

我們會不會做,觀眾會不會看,我們交流以後有沒有這個共識,有沒有一個新的類型,怎麼樣的感情,這個共識是要很長的時間訓練的。這是工業的演進跟市場的演變慢慢慢慢走過來。

我們需要演練。你不演練,你不去做,你不去試,不去調試,永遠不可能開始。

推動電影技術革新的龐大工程,絕不是靠李安自己一個人就足夠的。

但現在的問題在於,確實只有李安在做。

近日,卡梅隆更是公開表示,《阿凡達2》不會以高幀率技術格式上映。

李安很不安

李安是迷茫的,因此會發出懷疑:


「是我錯了嗎?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在做?」

但他又是那麼地篤定。

他看到了高幀率技術應用於電影的魅力,那種讓夢境成真的美感。

“我覺得理想的世界就是你可以像中國的古畫一樣,可以在裡面居住,影像你可以居住在裡面。”

所以他依然不會放棄,只要有機會,他就會繼續嘗試,一遍又一遍,直到找到他滿意的答案為止。

李安在自傳裡總結自己過往的每部電影時,幾乎都用到了同一個詞:

「沉澱」

電影的價值不是即刻反饋的,總會受到時間、地域的限制。

票房、獎項只是其經濟效益,與當下的受歡迎程度,而非它作為電影的意義。

我覺得如果有所謂的最終價值,經過時空篩選,一路下來所有紛擾的評斷,不管好話壞話,都得經過過濾,逐漸會有一些價值沉澱出來。這你沒辦法避免,也沒辦法強辯,你會服氣,也會不服氣,但不服氣也沒有用,事實就是如此。從電影誕生的一刻起,它就開始歷經不斷檢驗的過程,如今經由網絡,東西訊息的交換更為便捷,鍛鍊的火也燒得更加炙旺;至於有多少真金,就看火滅之後的灰燼中留下的是什麼了!

——《十年一覺電影夢》P242

這是李安評價自己的《冰風暴》時寫過的話。

時隔20年,這句話用在《雙子殺手》身上也同樣有效。

高幀率是否是電影的未來?

魚叔覺得,是。

它必將拓展電影藝術新的疆域。

但是否會成為主流,發展成如何,魚叔不是預言家,不妄加揣度。

時間會檢驗。

而對於李安,他作為藝術家的執著與勇氣,是所有電影人都值得學習與驚歎的。

他的下一部作品,我依然萬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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