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8 河南女子23年前遇害疑案:法院曾称“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凶手”未判死刑,出狱后一直申诉称无罪

11月22日,午饭过后,48岁的谢哲海爬上了杭州市临安区化龙村的一栋正在装修的厂房3楼,他有些喘,脸色依旧蜡黄,手、衣服和鞋面上,都是油漆和石膏的污渍。特意染的黑发中,仍能看到刚刚长出来的白头发。

一个月前,谢哲海来到这里,投奔三哥谢哲儒做装修工作。虽然已学了一个月,但刮大白的活儿有时还是做不好,常常需要哥哥帮忙重新刮一遍。

“有时叫他好几声都听不见,在里面关了那么久,人显得有点迟钝,学东西也慢。”谢哲儒说。弟弟出狱后,经常会很失落,和他一起在外面打工,除了赚钱继续申诉,也在慢慢开始适应现在的社会环境。

1996年5月30日深夜,在谢哲海的老家发生一起命案,邻村的22岁女孩被人杀害,“凶手”就是谢哲海。而法院在受理该案后认为“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曾退回检察院补充证据,检方在没有补充新证据的情况下,再次移送法院,法院进行了公开审理。

2000年,谢哲海被法院判定犯故意杀人罪,判处其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去年9月,服刑22年零4个月后,谢哲海刑满被释放。

在监狱服刑期间,谢哲海始终没有认罪,并不断写申诉书请求撤销原判决,予以改判宣告无罪。为此,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谢哲海甚至学会了认字。出狱后,开始打工赚钱、找律师继续申诉。

今年4月,谢哲海申请侵犯公民人身权利、民主权利罪再审审查一案被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受理并立案。8月29日,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经审查认为:谢哲海持械杀死被害人的犯罪事实,有其多次供述,且与现场勘查、尸体鉴定结论、证人证言、刑事技术鉴定等证据相互印证,足以认定。原审认定事实清楚,适用法律准确,定罪正确,审判程序合法,不符合再审条件,予以驳回。

现在的谢哲海除了仍在继续申诉,还在慢慢适应这个他二十多年没有接触过的新社会和新事物,这一点对他而言,似乎和申诉的路一样难走。

河南女子23年前遇害疑案:法院曾称“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凶手”未判死刑,出狱后一直申诉称无罪

11月22日,谢哲海在杭州市临安区化龙村的一栋正在装修的厂房刮大白

死在村外三岔口的女孩

1996年5月30日晚上,由村民们共同出钱,河南太康县王大营村请戏班来村里的庙会唱戏,附近村子的村民也都赶来凑热闹。当晚12时,看戏后回家途中的22岁女孩王丽背着藤椅,在村外的三岔路口遇害,被村民发现后,先后被送往村诊所、太康县人民医院抢救,最终因颅脑损伤,抢救无效死亡。

当晚一起看戏的,还有25岁的谢哲海,他住在仅一河之隔的五里庙村。第二天一早,还在吃早饭的谢哲海被警方叫走配合调查,出门时他手中还拿着馒头,边走边吃。从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谢哲海再次回到家已是20多年之后。

谢哲海家中一共8个兄弟姐妹,他排行老五,是男孩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小名“谢五孩”。

因学习成绩不好,家里也没条件供他读书,只上完小学一年级的谢哲海就辍学在家,16岁时开始外出打工。25岁那年春节过后,谢哲海去了广州一家电子厂打工,收入相当可观,每月工资600多元。和他在一个厂子打工的,还有邻村的老乡和比他大一岁的初恋女友。

“那时刚开始谈恋爱,还没订婚,没想到之后再也没见到。”谢哲海说。1996年5月,因为要回老家祭拜去世三周年的奶奶,他就向厂里请了假,打算回老家待几天再返回广州继续工作。

王高生是谢哲海的发小,家住在王大营村,村中村民多以王姓为主,其他姓氏较少。因每天上学都会路过谢哲海家中,两人关系十分要好。

两人都记得,1996年5月30日那天中午,谢哲海去找王高生玩,并在一户王姓家中吃了午饭,喝了酒。当晚,谢哲海又在王高生家中吃了晚饭、喝了点酒,一起吃饭喝酒的,还有死者王丽的弟弟以及另外一个村子的好朋友。

晚饭过后,4人前往村外戏场看戏。因不胜酒量,王高生是4人中第一个回到家中休息的人。那时,王高生的妻子刚刚生了女儿。加上天气炎热,他便睡在房前树下的简易床上。

“当晚的戏唱到一个男角自杀后,有十来分钟我就离开了戏场。”谢哲海说。他记得当晚戏班唱的是河南豫剧《秦香莲》,也就是在当晚10时左右,因酒后口渴,他便去王高生家中喝水。喝了从井中轧出的水后,抽了一根烟,一头一脚,和王高生挤在树下的简易床上一起睡觉。

“当时一个朋友开玩笑,在他胸前放了几块瓦片。”谢哲海说。他睡觉前把王高生身上的瓦片拿了下来,还递给了睡得迷迷糊糊的王高生一根烟抽。这些细节,王高生已记不清楚。

睡意朦胧中,两人被王高生家隔壁的一位女邻居叫醒称,听见附近有人打架的声音。远远看去,只能看见村外三岔口树下有人,但没敢上前近距离察看。之后两人回到简易床上继续睡觉。24时左右,死者王丽被看戏回家途中的村民发现,救人的声音再次将谢哲海、王高生两人吵醒。因为不认识王丽,谢哲海记得,他只是在案发现场和村诊所看了王丽的情况,并没有帮忙抬人。

“前一天喝过酒的人,都被带到村里的学校接受询问。”王高生说。王丽遇害后第二天,很多人都接受了警方调查。

破案记录显示,案发后,侦查机关对附近人员和有劣迹的人员进行了排查,排查中发现嫌疑人18名,全部将其集中到大营子村学校逐一排查,王高生、谢哲海等人之后又被列为重点嫌疑人被带走审讯。

“凶手”被判无期 为申诉学会写字

在王丽遇害后的6月7日,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谢哲海被刑事拘留。10天后被逮捕并羁押在太康县看守所。

2000年2月29日,河南省周口地区中级人民法院(现河南省周口市中级人民法院)宣布:经审理查明,1996年5月30日夜12时许,谢哲海在太康县王大营村村外小路上,拦截看戏回家的女青年王丽,欲行强奸,遭到王丽的反抗,谢哲海就持轧井杆照王丽头部猛击数下,又朝王丽大腿根部捣一下,照胸部捣一下,致使王丽当场昏倒在地,经检验系颅脑损伤而死亡。

谢哲海被周口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判决,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赔偿受害人丧葬费、医疗费共6000余元。4个月后,谢哲海上诉至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被驳回,维持原判。

“刚开始那两年都不敢出去打工。”王高生说,谢哲海被确认为杀害王丽的犯罪嫌疑人后,警方通知他不要离开河南省,随时接受警方的询问。但此后,警方并没有找过他。

2002年2月,谢哲海被警方从太康县看守所送往河南省豫东监狱服刑。服刑期间,为了写申诉书,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谢哲海开始学认字。因为始终拒不认罪,在该监狱服刑8年后,谢哲海被送到辽宁省凌源第五监狱继续服刑直到出狱。为了申诉,谢哲海还托人以2500元的低价卖掉了河南老家的房子。

“只有有好的身体,出去才有继续申诉的机会。”谢哲海暗暗告诉自己说。他写过很多次申诉书,最终有没有交到有关部门的手里他没办法确认,但他从没收到过有关部门的回复。2004年,在服刑期间体检时,谢哲海被查出患有乙肝疾病。

“迈出监狱的那一刻,我跪在地上仰头痛哭。”谢哲海说。当时手里拿着释放证明书,他的痛苦无法表达,泪已“流干”。虽然出狱了,但他却并没有感到轻松。2018年9月19日,实际执行刑期22年零4个月的谢哲海被刑满释放,服刑期间,因表现良好,曾被4次减刑,减刑3年8个月。

“太久没见,我都没认出他来。”谢哲海的三哥谢哲儒说。回到老家太康县的那一天,他去车站接弟弟,从他身边经过时都没认出来,后来两人通过电话联系后,才找到对方,相认后便拥抱痛哭。深夜,回到河南老家的谢哲海见到了父母和兄弟姐妹,和一些他不认识的侄子侄女以及他们的子女。当晚,没有太多的语言,家中只是一片哭声。

“在河南省豫东监狱服刑时,我就知道大姐去世了。大姐最疼我,她不可能不去监狱看我。”谢哲海说。出狱后,谢哲海才得知家里发生了很多变故,二哥也因生病,瘫痪在床无法自理。

每一次家人去监狱看望谢哲海,对于双方既是一种期待又是一种折磨。在河南省豫东监狱服刑时,家人每年都会去看他,而在辽宁省凌源第五监狱服刑的8年半时间里,没有家人再去看望过他。

“每次见面也就半个小时,双方都强忍着不哭。”谢哲海说。每次家人走后,他都目送着对方,直到看不见为止。家人每次看望他之后,他都会痛哭,心情要缓一周左右才能恢复正常。

河南女子23年前遇害疑案:法院曾称“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凶手”未判死刑,出狱后一直申诉称无罪

讲起过往,48岁的谢哲海忍不住痛哭

法院曾因“事实不清,证据不足”退回检方补充证据

“我没有做,偏要说是我做的。”谢哲海说。案发现场是一个三岔口,是去戏场看戏和村民回家必须经过的路,如果想要强奸女性,这也不是一个最佳地点。况且,他并不认识王丽,和她无冤无仇,甚至他还和王丽的弟弟是朋友,根本没有理由杀害王丽。

案发现场勘查笔录也显示,没有谢哲海的遗痕,并且案发现场距离王大营村最近的一户村民住宅仅有15米。案发后,现场地面留有王丽的片状血迹,藤椅上也被溅上了点状血迹,而从案发后到被警方带走审讯,谢哲海始终穿着案发当天的花格子衬衫和拖鞋,身上并没有血迹。

“问题就出在当晚没有人和我一起回王高生家,没人能帮我证明我从戏场去王高生家的这段时间做了什么。”谢哲海说。全部证人证言没有一份能够证明谢哲海杀了人,只认定谢哲海“下午在王大营村和其他人喝酒,及晚上在该村看戏,案发时到现场和在村诊所抢救王丽时围观的情况”。而当时喝酒、看戏、围观的村民有很多,并非谢哲海一人。

另外,也有证人王双英,也就是住在王高生家隔壁的邻居,同时也是死者王丽的姑姑证明,听到被害人王丽与凶手吵骂,凶手的声音像该村另一王姓男性,并非谢哲海。

一审判决书显示,“经提取,检验,上面(轧井杆)有王丽遗留血迹。”作案工具轧井杆上血型与死者王丽的血型一致,并没有谢哲海的指纹等任何证据,无法证明谢哲海杀了王丽。并且辨认笔录也证明,谢哲海没有辨认出凶器。

然而,检察院在起诉书中指控:谢哲海用事先准备好的轧井杆照王丽头部猛击数下,又朝王丽大腿根部捣一下,照胸部捣一下,致使王丽当场昏倒在地。

但王丽的尸检报告却显示,王丽的头部有11处创伤,右侧胸部有1处表皮剥脱,阴部无异常,右大腿根部内侧有5处表皮剥脱。尸检报告与起诉书中的部位、次数不符。尸检报告的结论为:死者王丽系颅脑损伤死亡。致伤物为钝性物体。

另外,在一审判决书中,谢哲海的辩护律师的辩护意见为:此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被告人前后虽作过十余次供述,但时供时翻,前后不一致。关于被告人作案时所穿衣服不清,作案工具轧井杆经被告人辨认不能确认,且井杆上无遗留有被告人的指纹。尸检报告中受害人身上多处受伤与起诉书指控被告人打击部位不符。

“本院受理后,认为事实不清,证据不足,退回周口检察分院补充证据。后检察机关在没有补充任何新证据的情况下,再次移送我院。我院于1999年12月26日进行了公开开庭审理。”河南省周口地区中级人民法院的一审判决书中这样显示。

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张建伟对此表示,刑事诉讼法1979年制定后,在1996年3月做了第一次修改,修改内容在1997年1月1日开始正式实施。1996年新修改的刑事诉讼法中有许多明显的变化,其中之一是确定了疑罪从无原则。这次修法,还提升了司法人权保障水平,强化了辩护制度。

谢哲海的案件发生在1996年,虽然新刑事诉讼法的修改部分还没有生效,但就此案来说,有必要参照新的刑事诉讼法,按照疑罪从无原则进行判决,避免发生冤案。1997年1月1日以后,没有诉讼终结的案件应当严格按照“程序从新”原则进行审判。

近年来,一些过去的案件重新得到检视,并因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法院适用疑罪从无原则予以改判,“聂树斌案”就是其中典型的一例。

中国政法大学刑法学研究所所长、教授罗翔认为,在1996年前后,谢哲海犯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无期徒刑的案件,在那个时期,是比较常见的做法,也是“留有余地”的判决。在当时,如果放了人,被害人家属无法接受,如果对犯罪嫌疑人判死刑或是死缓,针对其指控等证据和事实又不充分,所以这样的判决是有其时代背景的。

比如,发生在1994年的“佘祥林案”就是如此。而随着此后刑事诉讼法的修订,在没有达到犯罪证据确实充分的情况下,法院都会做出存疑的无罪判决。

一年换了5份工作

“干重活儿上不来气儿,脸色也不好。”谢哲海说。出狱后,他和三哥谢哲儒在浙江绍兴做过十几天刮大白的活,因为身体不适就没再做。为了申诉,谢哲海找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代理律师,律师答应为其申诉。为了赚钱付律师费,今年3月,谢哲海又在北京的一家服装厂找了一份工作,每月工资5000多元。

三个月后,因为身体原因,代理律师无法继续帮助谢哲海申诉。谢哲海也辞掉了服装厂的工作,回到郑州,与律师解除了代理合同,另找律师。

“也不敢联系(谢哲海),怕别人误以为我们是同伙。”王高生说。谢哲海为了不影响王高生的正常生活,自从入狱后,双方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出狱后,谢哲海才与王高生取得联系。

四个月前,王高生在浙江义乌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名为“好兄弟”的中餐馆。两人相聚后,王高生让谢哲海在店里帮忙,并养一段时间身体。出狱后,1.69米身高的谢哲海只有112斤。

不过因为生意不好,房租太贵,王高生的中餐馆已经贴出了转让通知。他又通过熟人,帮谢哲海找了一份在物流公司上班的工作。

物流公司的工作让谢哲海比较满意,分拣包裹不需要太多的体力。但因为不久后和老板发生纠纷,他又失去了工作。

谢哲海的三哥谢哲儒和女儿、女婿在浙江省杭州市临安区化龙村承包了一处工地厂房刮大白的活儿。为了照顾弟弟,谢哲儒让谢哲海留在自己身边帮忙。

谢哲海和谢哲儒租住在工地附近的一间平房里,床板是用砖头垫起来的,谢哲海的床上还有席梦思床垫,谢哲儒的床上只有薄薄的一层被子。

“已经10多天没有洗澡了。”谢哲海说,天气不冷时,只能烧点热水,在室外厕所附近简单擦擦身体。平时吃饭,他只会煮面,炒一些简单的菜,多数情况下都是哥哥做饭。

“看着小辈都在干活,自己怎么都做不好,心里挺难受。”谢哲海说。虽然已经学了一个多月的刮大白和刷油漆,但多数情况下,都需要哥哥再重新刮或刷一遍。谢哲海的侄子和侄女也都对他很好,不计较叔叔不会干活和干活少,工资照常给他,这些谢哲海能够体会到。

河南女子23年前遇害疑案:法院曾称“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凶手”未判死刑,出狱后一直申诉称无罪

谢哲海在杭州市临安区化龙村和哥哥租住的房屋

河南女子23年前遇害疑案:法院曾称“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凶手”未判死刑,出狱后一直申诉称无罪

屋内是用砖头和木板搭起的简易床

“最好的青春都浪费在监狱里了。”谢哲海说。20多岁入狱,出狱已是白发人,谢哲海和他的家人都没想过,有一天他还能走出监狱。入狱时还未结婚成家,出狱时侄子侄女都已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也被孩子们称呼为“五爷爷”。

“对他肯定有刺激。”王高生说。谢哲海出狱后,做过很多工作,但都做不长。上一个物流的工作,老板曾给他反馈,谢哲海工作时经常玩手机,不想再用谢哲海,但又碍于面子没有辞掉他。

“碰见人会很热情,和人说起某件事时,总是喜欢讲一些大道理。”王高生说。在饭店工作那段时间,能够看出谢哲海很想与人交流,但和二十多年前相比现在社会的变化太大了,他不知道有些话该如何讲。有时,谢哲海说话的方式会让人觉得他有些烦。

出狱后的这段时间,谢哲海自己也能体会到,他与别人的区别。尤其是别人都有家,而他却一无所有。但他也强调,他不记恨这个社会。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照顾年迈的父母,尽尽孝。也有人在河南老家给他介绍了一个离异的女朋友,谢哲海觉得自己连房子都没有,根本不能给对方任何保证。他也曾听家人谈起过当初邻村的初恋女友,她的大儿子都已经毕业结婚了。

“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相处之中无话不谈……”谢哲海时不时还是会哼唱几句他最喜欢的河南豫剧《朝阳沟》选段。

(文中人物王丽为化名)

*本文由树木计划作者【凤凰WEEKLY】创作,独家发布在今日头条,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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