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10年設立以來,戛納電影節的酷兒金棕櫚(Queer Palm)已連續九年被男導演收入囊中。
但就在剛剛過去的2019年,一名瀟灑、幹練的法國女子打破了這項不成文的慣例。
她的新片擊敗《痛苦與榮耀》《然後我們跳了舞》等一眾年度口碑力作,
破天荒地,同時也頗具紀念意義地,摘得了首枚屬於女性導演的同志金葉子——
燃燒女子的肖像
Portrait de la Jeune Fille en Feu
導演:瑟琳·席安瑪
編劇:瑟琳·席安瑪
主演:諾米·梅蘭特 / 阿黛拉·哈內爾 / 瓦萊麗亞·戈利諾 / 盧安娜·巴傑拉米
上映日期:2019-09-18(法國)
片長:120分鐘
豆瓣8.7,爛番茄新鮮度98%,MetaCritic均分93&必看認證。
我十分確信,在借《水仙花開》(2007)小試牛刀,又憑《假小子》(2011)驚豔柏林後,
經此一役,攜本片現身戛納的瑟琳·席安瑪已然躍居我們時代最不可小覷的女導演之列了。
未出新作的這些年裡,她參與編劇的《當我們17歲》和《西葫蘆的生活》在國際上都可謂有口皆碑。
如此看來,《燃燒女子的肖像》能夠斬獲戛納主競賽單元的最佳編劇獎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讓本片拿下僅次於《寄生蟲》的銀幕場刊評分(3.3/4.0,和《痛苦與榮耀》並列第二)的可不光是劇本。
對於其精緻的攝影、傳神的表演和動情的音樂,人們同樣不吝讚美。
十年磨一劍,霜刃終得試。
蟄伏許久,精雕細琢,瑟琳終於為身處21世紀的廣大影迷和酷兒群體奉上了這部洋溢著古典美而又富於反叛精神的佳作。
故事發生在1760年法國的布列塔尼。
女畫家瑪麗安受邀,漂洋過海,前往一座孤島,為即將遠嫁米蘭的富家小姐埃洛伊茲畫像。
任務的艱鉅之處在於,小姐極度抗拒此事。
上一位畫家的半成品至今仍被遺棄在畫室的角落。
準確地說,“半成品”都有些言過其實了,那只是件已遭人為損毀的殘次品。
可奇怪的是,乍眼看來,這幅肖像明明畫工精良,未出差池。
畫中人體態端莊,服飾的色澤也飽滿、明豔。為什麼單單是面龐被粗暴地抹了去呢?
透過女僕和伯爵夫人之口,瑪麗安才瞭解到,小姐此前一直住在修道院,剛剛搬來這裡不久。
而她之所以搬回家中,也並非出於自願,而是為了頂替跳崖自盡的姐姐,像約定好的那樣,嫁給未曾謀面的米蘭人。
她不願意坐下來讓畫家好好描繪,就是因為她不接受這門親事。
於是,伯爵夫人只好騙她,私下囑託瑪麗安隱藏畫家的身份,以陪她散步為由,白天觀察,夜晚作畫。
懷著疑惑與好奇,瑪麗安開始了與神秘小姐的接觸。
與早早就暴露在鏡頭面前,形象明晰的瑪麗安相比,埃洛伊茲更像一個謎。
導演把她捧在手心,生怕浮泊在其周遭的神秘感會過早地消散、流失。
她用盡萬般手段,竭力讓那種奇妙的氛圍延續。
起先,瑪麗安只能在月色下凝望著無臉的畫像暢想。
而後,小姐的過往在他人辭藻的勾勒中逐漸顯影。
可對於一幅肖像而言,最具辨識性的仍是那張臉。
因此,瑪麗安和我們一樣,都迫不及待地想要一睹小姐的容顏。
瑟琳在小姐亮相的這場戲上可謂設足了懸念。
兩人初次見面,埃洛伊茲率先留給瑪麗安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背影。
聽聞瑪麗安迫近的腳步聲,她頭也不回便踏出門外,朝大海的方向走去。
緊接著,斗篷的帽子在匆忙的步履中滑落,露出一頭漂亮的金髮。
可她還是自顧自地繼續往前走,沒有回身。
到了海邊,她突然轉換步伐的頻次,向大海奔行。
此刻,裙襬之下的鮮活肉身隱隱浮現,金黃的髮絲也被海風吹亂。
在我看來,她這才跳出畫像的邊框,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出現在瑪麗安的視線裡。
當時,我本以為埃洛伊茲會和她的姐姐一樣,縱身一躍,投入海底。
瑪麗安也是這麼想的。
但她遠比我們想象的獨特和難以琢磨。
她猛地在岸邊停下,轉過頭來,連聲招呼都沒跟瑪麗安打,就只是說:“這是我多年來渴望做的事。”
瑪麗安問:“一死了之(mourir)嗎?”
埃洛伊茲答道:“迎風奔跑(courir)。”
兩人的初見簡單、利落,沒有太多的話語來修飾。
瑪麗安惦掛著待完成的肖像,沉默寡言地跟隨,不動聲色地觀察。
至於埃洛伊茲有何心事,我們似乎不得而知。
但不難注意到,她說話的聲音雖則爽朗、有力,注視瑪麗安的眼神卻不無警惕。
如果說此時瑪麗安僅僅是在小心翼翼地履行職責,機械地記憶埃洛伊茲的外貌特徵。
那麼,我倒覺得,看似處於被動狀態的埃洛伊茲做得更多。
那雙貓頭鷹般的眼睛告訴我們,她已經在試探著往瑪麗安的心裡摸索了。
果然,在隨後的幾次外出中,埃洛伊茲慢慢敞開了心扉。
她跟瑪麗安講了她對姐姐和修道院的看法。
還笑意盈盈著坦承,她體會到了瑪麗安口中的自由。
可與之相對地,瑪麗安卻絲毫不敢裸露真實的自我。
想畫下埃洛伊茲交疊的雙手,她得躲到礁石後面,偷偷紀錄。
不小心透露了自己愛畫畫的事實,她也沒法順勢接著說下去。
最讓她提心吊膽的還屬作畫中途埃洛伊茲一次次的闖入。
每逢這種情形,她總要趕忙收好畫具,或把塗滿顏料的手悄悄藏起。
因為按照之前那位畫家的經驗,一旦被埃洛伊茲發現,這幅肖像必然是要夭折在她手中的。
但經過幾天的交流,瑪麗安畢竟瞭解了埃洛伊茲的許多。
所以,出於尊重、同情和些許的惺惺相惜,畫作完成後,瑪麗安還是決定告知埃洛伊茲真相,並把肖像給她親自過目。
然而,埃洛伊茲的反應超乎瑪麗安的預想。
真相沒有讓她太過憤怒,可對於畫像,她卻表現得極其不滿。
埃洛伊茲不願相信,瑪麗安只能畫出如此板正卻庸常的作品,更不願相信,她眼中的自己原是這樣沒有生命力。
於是,這幅肖像也作廢了,畫中人的臉孔再度被抹去。
但這次,毀掉它的不是埃洛伊茲,而是瑪麗安。
埃洛伊茲的一番話刺中了她。
或許是為了挽回畫家的顏面,也或許是為了證明,在她的心目中,埃洛伊茲並非死氣沉沉、任人宰割的樣子,她主動要求重新作畫。
兩人的相處就這樣以不甚愉快的方式延長了五天。
也正是在伯爵夫人缺席的這五天裡,她們情愫萌生,確認心意,共享了彼此人生中最為甜美的一段日子。
很簡單,《燃燒女子的肖像》是有關兩個來自不同階級,有著不同性情的女子奮不顧身墜入愛河的故事。
這套設定放在今天已不算新鮮,因為2010年代本就是女同電影大放異彩的十年。
從《阿黛爾的生活》(2013)到《卡羅爾》(2015)再到《小姐》(2016),轟轟烈烈的女性之愛日益佔據影像的焦點。
在一對對痴狂相戀的女人身上,愛慾的唯美與純粹更加得以凸顯。
唯獨可惜,背後掌鏡的始終是一眾男導演,似乎LGTBQ題材怎麼也逃不開男性視角的“獨裁”。
但值得欣慰的是,就在這21世紀的首個十年行將消逝之際,才華橫溢的女導演瑟琳·席安瑪連同她所操刀的這部女同片,於火光之中照亮了迷濛的雙眼,讓我們看到了可期的前景。
其實,上文提及的幾部百合片已經相當好看。
關於女人的同性之愛,柯西胥抓準了其生猛、真實,海因斯捕捉到其婉轉、細膩,樸贊鬱塗抹出其熾烈、濃郁。
三人各有所長,分別用不同的影像風格詮釋著各自對女性和女同性戀的認識。
但是別忘了,男導演的身份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令他們註定無法設身處地地理解女人,而只能持男性固有的目光,在界定的距離外,懷著某種假想,“觀看”女性。
一個最直接的例證是,《阿黛爾的生活》就因出自男性之手而惹來不少非議。
對於片中長達20分鐘的性愛戲碼,兩位主演曾公開表達過不滿。
不但拍攝時間極長,給演員造成嚴重的身心折磨,導演還會反覆觀看拍下的畫面。
蕾雅·賽杜直言這讓她感到噁心,兩人也從此與柯西胥交惡了。
而《燃燒女子的肖像》不存在這類問題。
無須大把大把的裸露鏡頭或過分激烈的性愛場面,
只消幾個親吻,幾次愛撫,以及一來二去間你儂我儂的秋波暗送,它便兼具以上三部影片的真切、細密和濃烈了。
在這個題材上,瑟琳·席安瑪確實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
她是女人,而且是女同性戀。
首先,身為女性,瑟琳深知,生活在父權的陰影下,女人何等壓抑。
所以,不同於《阿黛爾的生活》的模糊語境、著力刻畫兩位女主人公間的巨大鴻溝,
本片在給女性的困境分類的同時,還時刻注意將她們圍攏在同一陣營,旗幟鮮明地對抗不在場的男性。
在這部影片中,男性角色極為次要,出場時間也是寥寥。
可現實的無奈正在於,即便如此,對埃洛伊茲和瑪麗安的愛情形成阻礙的,仍舊是幾乎處於隱身狀態的男性。
這段於孤島萌芽的真摯戀情,最終沒能敵過千里之外男權社會的侵襲。
打敗她們的,與其說是不被世人認可的同性之愛,不如說是埃洛伊茲無力違抗的旨意。
伯爵夫人歸來前的兩天,即將分離的憂傷令她們焦躁不安。
在恐懼面前,心底的不捨變成口頭的刻薄。
瑪麗安責怪埃洛伊茲逆來順受,委曲求全。
可埃洛伊茲卻覺得,瑪麗安也懦弱。
既然不希望我跟別人結婚,你為什麼不敢親口說?
事實是,兩個人都沒有錯。
埃洛伊茲早就為自己抗爭過,那幅無臉的肖像便是證明。
而瑪麗安則根本沒有資格發言,能在島上多留幾天已是伯爵夫人對她的“恩賜”了。
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連男女間的自由戀愛都是奢侈。
兩個居於弱勢地位的女子,自然更無還擊之力。
18世紀中葉的歐洲,女性是如此地微不足道、身不由己。
埃洛伊茲的媽媽和姐姐同是這套價值體系的受害者。
在沒有男人的孤島,喪夫的伯爵夫人貌似是最高的掌權者。
可追本溯源,敲定其命運、形塑其思維的不依舊是對岸的那個男權社會嗎?
年輕時,她也是這麼被嫁過來的。
肖像先於她來到這個家,而那個生她、養她的真正的家,她已經二十年沒有回去過了。
二十年後,境況彷彿沒有絲毫改善,女兒仍要重蹈她的覆轍,重演她的慘劇。
而她本身,已被徹底馴化,搖身一變,成為夫權制度的最佳代言人了。
但,值得慶幸的是,在片中年輕一代女性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自我意識正悄然覺醒。
面對從天而降的一紙婚約,埃洛伊茲想方設法反抗,姐姐不惜以死尋求解脫。
在障礙重重的學藝之路中,瑪麗安不顧外界的成見和男性的提防,努力實現自身的價值。
就連女僕蘇菲也在埃洛伊茲和瑪麗安的陪同與鼓勵下打了胎,為自己的人生掌了一回舵。
儘管迫於夫權的壓力,埃洛伊茲終究要遠渡重洋,嫁作他人婦;
儘管迫於父權的壓力,瑪麗安想參加畫展,還得藉助父親的名號;
儘管迫於男權的壓力,蘇菲年紀輕輕就不得不承受非人的疼痛,
但她們至少放縱過,掙扎過,戰鬥過。
在孃家和夫家的兩點一線間,她們橫衝直撞,百無禁忌。
哪怕終將被逼至預設的結局,我想,那沿途領略的驚濤駭浪,也會在她們蠢蠢欲動的心頭閃閃發光,永不平息。
於是,當瑪麗安用燭火點燃前一位畫家遺留的肖像,影片頭一次點了題。
女子的畫像熊熊燃燒,在壁爐一絲一縷地化成灰燼。
而與此同時,埃洛伊茲從肖像的束縛與世俗的規制中得以暫時逃脫,瑪麗安心中的慾望和激情也被焰火勾起。
幽魂般藏匿於畫布紋理間的男性,不論是馴服了媽媽的伯爵,“殺”死了姐姐的米蘭人,還是曾妄圖擺佈畫中人身姿的畫家,都讓這一把火燒盡了。
但“燃燒的女子肖像”仍不是“燃燒女子的肖像”。
看到後來我才發現,這部愛情片,其片名並未承載許多,僅僅指向埃洛伊茲和瑪麗安定情的一幕。
在那之前,她們已然經歷了無數次眼波流轉,流露了不少的情意繾綣。
可到頭來依舊是那一幕最為震撼,能讓人一瞬間體認到愛的刻骨和狂熱。
狂熱到了怎樣的地步呢?
是當二人站在篝火的兩“岸”,埃洛伊茲看瑪麗安看得入了神,以至裙襬沾上火焰,也渾然不覺。
身為酷兒,瑟琳最終還是選擇用女性的苦與淚打底,把多彩的筆墨投諸愛情的甜與痛。
她把陷在愛裡的埃洛伊茲拍得那麼美,讓那些嫌棄阿黛拉·哈內爾臉上有皺紋、輪廓不柔和的人們也不禁稱讚。
阿黛拉的表演令一切心動、心痛和心碎都顯得可信了。
當瑪麗安笨拙地為她彈琴,她甚至未嘗試圖掩蓋嘴角的笑意。
只是那樣直勾勾地盯著心上人的側臉,比瑪麗安觀摩她時注視得還要仔細。
我深信不疑,她就是那個會為愛人著迷,併為此惹來火光的女子;
她還是在那個瞥見腳下的火焰後,會抬起頭來,繼續痴痴凝望愛人的女子。
可你大概料想不到,正是這個直率、明快,倔強、執拗,甘願為愛飛蛾撲火的埃洛伊茲,將在二人此生的最後一場相遇中,放棄她過去死死守護的凝視。
埃洛伊茲、瑪麗安和蘇菲三人曾一同探討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刻的神話。
那是一則悲傷的愛情故事。
愛妻歐律狄刻被毒蛇奪取性命後,俄耳甫斯悲痛不已。
他遂來到冥界,請求冥王和冥後將歐律狄刻歸還於他。
俄耳甫斯的深情打動了復仇女神,冥王和冥後也軟下心來,應允了他的懇求。
但他們開出了一個條件:在離開冥界前,俄耳甫斯不許回頭 。
一旦他回頭向妻子望去,歐律狄刻將再無生還的機會。
結局可想而知。
俄耳甫斯沒能信守承諾,他永遠地失去了心愛的妻子。
有趣的是,關於俄耳甫斯為何回頭看去,三個女孩各有見解。
蘇菲的想法很單純。
她認為想要挽回愛人的生命,就應該忍住思念,俄耳甫斯沒理由回頭。
但瑪麗安要詩意得多,她覺得俄耳甫斯作出了詩人的選擇——
他雖不再擁有歐律狄刻,卻於回望的一刻珍藏了愛人的回憶。
而埃洛伊茲是最感性的。
她說,也許真相沒那麼複雜,是歐律狄刻讓俄耳甫斯回頭的。
歐律狄刻會不會也被思念苦苦煩擾,寧肯下一秒灰飛煙滅,這一秒也要看看愛人的模樣呢?
埃洛伊茲的觀點很樸素,卻比任何一種高深的解讀都更浪漫。
當時,埃洛伊茲自己也對此深以為然。
所以,在瑪麗安離開時,她照著她理解中歐律狄刻的做法,喊瑪麗安回頭看。
可很多年後,當她們再度重逢,埃洛伊茲背棄了自己的信念。
在金碧輝煌的音樂廳,和當年的篝火之夜一樣,她們被分隔兩旁。
瑪麗安看到了對“岸”的埃洛伊茲,緊緊地注視著那張熟悉的面龐。
遺憾的是,她沒能等來一次回望。
在整整三分鐘的長鏡頭裡,埃洛伊茲就聽著維瓦爾第的《四季》,那瑪麗安曾為她彈響的旋律,目視前方,
縱使淚流滿面,也絕不扭頭相看。
有人說,埃洛伊茲沒有看到瑪麗安,她在憑藉樂曲懷戀從前。
但我卻以為,心意相通的她們一定彼此“看見”了。
只是,埃洛伊茲已不再是當初孤注一擲、熊熊燃燒的女子。
那三分鐘裡,她心裡想的或許是:
如果忍住不回頭,是不是就不會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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