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4 《金鎖記》長安:潛意識裡的“強迫性重複”,是她被動的生存策略

許子東評價張愛玲:“在現代文學史上,她是個很難安放的作家,在嚴肅文學和流行文學的對立中,張愛玲的作品既可作為城市小資的時尚文化消費,同時又是大學研究院的熱門學術題目,而所有張愛玲文學作品的複雜性,都要從她和父母的關係說起”。

細讀張愛玲的作品,會發現她塑造的人物裡或多或少透露出她原生家庭的影子。

張愛玲出生於名門望族,父親張志沂是晚清名臣張佩綸和李鴻章女兒李菊耦的獨子,母親黃逸梵是廣西鹽發道黃宗炎的女兒,並且是個受五四新思潮影響、留洋歸來的新女性。雖然二人的結合珠聯璧合門當戶對,但是婚後並不幸福。作為新女性她和丈夫張志沂晚清遺少的封建思想格格不入,她無法忍受張志沂抽鴉片、娶小妾,曾多次離家出走,在張愛玲四歲時遠渡國外。

父母婚姻的破裂和家族江河日下的衰敗,使得張愛玲未曾感受到父母的關愛。父親成日裡遊手好閒坐吃山空,繼母孫用蕃動輒對她兇狠責罵。父親曾因為她和繼母爭執,把她痛打一頓後關了半年禁閉,張愛玲在母親回國後選擇投奔了她。

《金鎖記》長安:潛意識裡的“強迫性重複”,是她被動的生存策略

張父張志沂;張母黃逸梵

然而長久缺乏相處溝通,她和母親之間存在著不可消弭的隔閡。母親周旋於自己的幾個情人之間,對張愛玲的愛很寡淡。黃逸梵是庶出的女兒,被嚴厲管束自幼難享家庭溫情,她把這種缺乏溫度的嚴厲套用在自己女兒身上,長期被否定的張愛玲深感壓抑,張愛玲一度和母親關係非常糟糕,甚至黃逸梵臨終前想見她一面,她都淡漠不理。但是張愛玲跟黃逸梵是極其相似的,在親情上一脈相承的自私和寡情,基於自身母女相處的經驗投射,所以在張愛玲作品中,母親的形象多是顛覆傳統母性的存在,這種異化扭曲的母愛,刻畫得最為典型深入的,當屬《金鎖記》中的曹七巧。

作家葉兆言說,“張愛玲的一生,就是一個蒼涼的手勢,一聲重重的嘆息。”

這句“蒼涼的手勢”在《金鎖記》裡出現過兩次,都是關乎到被曹七巧病態的母愛而褫奪正常人生的女兒——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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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原生家庭和成長環境來看,長安的命運悲劇是可以預見的

曹七巧是市井麻油店出生,能夠嫁入豪門大戶的姜家做二少奶奶,完全因為二少爺是個骨癆病人,常年臥病在床,坐起來還沒四五歲孩子高。從花季到中年,曹七巧正常的情慾被壓抑的無處安放,整天像祥林嫂一樣四處宣洩她的委屈和不滿。

在長安出生後,曹七巧立即停止了和丈夫的夫妻生活。長安的出生,只是作為母親鞏固家庭地位的必要手段,而哥哥長白才是延續姜家香火的根本。

可以看到,在姜家這個封建大家族中,男性父權的整體缺失。整個家庭開支運轉都由姜家老太太把控,姜老太爺的過世一筆未提,而不提卻是精彩之處,暗合了姜家三個兒子的羸弱。大兒子同樣未著筆墨,完全通過大奶奶玳珍發聲。二兒子是在曹七巧的牢騷漫罵中凸顯出具體形象:一個虛弱病重的軟骨病人。三兒子姜季澤是一個吃喝玩樂的敗家子,這樣一個混不吝的男性形象,卻是七巧情感寄託的對象,這種對情感對象降低到最低標準的將就,正映襯出曹七巧情慾上極度的壓抑和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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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記》插畫:曹七巧

當家庭以女性為主導時,反而對女性自身毫無裨益。以姜老太太為中心的封建傳統女性,卻是更為嚴苛地履行父權對女性地位的剝奪。封建思想下的“母權”,本質上還是沒有女性自我意識的,它仍然是對父權制度的趨同。所以才會有姜老太太明知二兒子是個行將就木的殘廢,依舊花錢買了曹七巧做媳婦,這種對女性活潑潑的生命的蔑視,是導致曹七巧以及長安人生悲劇的一大原因。

曹七巧在對丈夫極度的憎惡和對姜老太太的恭順中耗費了她人生最青春美好的十年,這十年裡一個個乾枯的日子磨平了她一切女性的美好,她刁鑽潑辣、自私市儈,沉溺於抽大煙,對生活只有抱怨和憤恨。長安正是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下長到了十三四歲,先天不足身材瘦小,看上去才只七八歲的光景。

父親存在過的痕跡太過淺淡,父愛不能夠以堅強的力量出現,母親的強勢卻如蔭翳籠罩在頭上,這種家庭環境裡成長起來的長安,天性裡就帶著軟弱和馴服。這也是她以後人生悲劇的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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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母親對教育的影響上,分析長安性格悲劇的成因

太宰治在小說《人間失格》中寫道:“別人寥寥數語的責備,對我如晴天霹靂。”

想要摧毀一個人的自信心,只要在他幼年時不斷地否定他就夠了。曹七巧在打壓和貶低長安的自尊上,言語如鋒刀利刃。因為忌憚長安的身體越來越出落成熟,這種天然的女性魅力彷彿是對自己慘白人生的嘲笑,她強迫長安裹了腳,為了防患長安少女自然對愛情的思慕,她不厭其煩地灌輸長安“男人都碰不得”。一年下來,長安的腳再也無法恢復原狀了,這種身體上的摧殘,是對長安尚未萌芽的反叛意識的閹割,也是對童年天真尚存的閹割。長安的伏順也自此夯實了根基。

因為遊手好閒的長白不肯去洋學堂,為了和妯娌們攀比,長安得以被母親送去上學。在母親的鉗制下長得幼弱不堪的長安,從住校後反而發育得飽滿圓潤了起來。這也是長安人生裡短暫無憂的一段時光,她像一個新式教育下的普通少女,結交好友、浪漫多情、喜歡崇拜著音樂老師。因為落失了一條褥單,心疼銀錢的七巧對她破口大罵,甚至要鬧到校長那裡去索要賠償。母親歇斯底里的蠻橫無異於將少女敏感的自尊往泥裡踐踏,為了捍衛封存自己擁有的美好,長安選擇退學,少女長安隨著她深夜裡吹的如泣如訴的口琴聲杳然飄逝,她青澀的暗戀還沒打個朵就蔫滅了,這是長安對花季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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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曹七巧插畫

長安變得和母親一樣,對生活無休止地消極抱怨,挑事生非,惹人生厭,活脫脫一個七巧翻版,她的年輕是被鹽醃漬過的乾巴巴的年輕。長安病了,母親不帶她求醫問藥,卻引誘她抽鴉片止痛,如此長安的人生就完全受控在母親的掌握之下。七巧將前半生經受的屈辱,一點點地嫁接到長安的身上,她需要一個和她相似的、得不到愛的人陪襯著,所以她一點點焙乾女兒嬌豔的青春,獲得一種“母權”上絕對的快感。

長安三十歲才經由堂妹介紹結識了留學歸來的童世舫,這位受過新式女子情傷的男人,一心想娶箇舊式妻子。長安在這份戀情裡活了過來,像枯了的玫瑰汲取了水慢慢新鮮了起來。為此長安不惜戒菸,收斂性情,溫柔得如初融的春水。作為一個控制型的母親,七巧不能容許長安擁有自己私密的情感,當她花費三十年塑造的女兒突然有了魅力風情,這種失控的挫敗感讓她倍感焦慮。於是七巧不擇手段地拆散了女兒的姻緣,徹底斷絕了長安的青春和愛情。

七巧真正焦慮的,不是兒女的成長幸福,而是與兒女的分離。她自身缺乏獨立思想,需要無時無刻地掌控另一個人命運的成就感,來平衡她人生的失敗性,這種兒女的臣服和她的被需要感,消解了七巧人生的無意義感和極度的空虛。

母親經年累月的嘲諷謾罵摧毀了長安脆弱的自尊,衍生出了“低自我價值”感,她不敢面對社會的風浪,不敢爭取自己想要的生活,自暴自棄地放棄自我提升,成為母親期望下的“廢材”模樣。面對問題時,長安想到的不是解決,而是退縮,逃避是長安下意識的情緒反應,自信心匱乏下深深的不配得感,讓她事先在心裡預設了最糟糕的結局,放棄反而會有一種不會失去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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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來看,長安的掙扎也是社會悲劇的使然

《金鎖記》於1944年發表在上海以女性為主導的刊物《天地》上,彼時的上海正處於淪陷時期。五四運動以後,以改變國民性、以社會寫實性為主旨的反封建主義新文學應運盛起,新文學和時代的呼吸、民族的命運一脈相連,是歷史的喉舌,它對於現實黑暗的揭露及民主自由的嚮往為日本侵略者和汪偽 政權所忌憚,因而在淪陷時期,以老舍、巴金、茅盾等為代表的新文學被禁令切斷。張愛玲的文學正是興起於此,她的作品多以女性視角表達男女間情愛的硝煙以及凡俗生活的卑瑣,是帶著個人主義烙印的女性文學。正因為張愛玲作品缺乏了對時代的攻擊性,才有了生存繁盛的土壤。

當張愛玲以她極致敏銳細微的描摹,將悲憫的目光探向被主流文學忽略的女性整體時,社會新舊交替之下,被時代洪流淹蓋的女性個體命運的沉浮,微末卻有著一種觸目驚心的寫實呈現。民國是一個新思潮不斷湧入的時代,“新”的浪頭打下來。“舊”的浪頭被褪下,在“新”與“舊”碰擊的一霎那,產生的觸痛需要很多人的命運去消解。

從新的歷法替代舊的歷法開始,“新”與“舊”二者之間就成為非此即彼、不可兼容的對立。順應時代革新最快的是有話語權的知識份子們,然後是能夠快速適應新派思想言行的人。張愛玲筆下不少女性形象,正是在新、舊夾挾之下最手足無措的一群女性,她們是隨著舊的時代被視為封建糟粕的犧牲者。

《金鎖記》長安:潛意識裡的“強迫性重複”,是她被動的生存策略

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轉身走了,長安沒有能力干涉,她最初也是最後的愛……

就像童世舫之所以選擇長相平凡的長安,正是因為長安在他心目中是“舊式”的女子,“妻子還是舊式的好”,他的知識新女性前女友,敢愛敢恨追求自我和他分了手,因此他想找個舊式女子結婚。這就是長安給童世舫的刻板印象:傳統、溫馴、守貞。本質上是對長安這一女性群體的想當然的框限和漠視,娶長安是一種不會給自己添麻煩的利已的選擇。

長安一方面在母親的嚴苛管制下,是一個思想落後的封建傳統女性,另一方面,她短暫地接受過新式教育,和身為新女性的堂妹來往,她內心有對個人幸福的期翼,也有想擺脫命運的細微掙扎,在告別校園生活的無奈傷感之下,排遣情緒的方式是用口琴吹奏英格蘭民謠《Long Long Ago》。長安是一個“舊”的不徹底、“新”的不純粹的女性。她在面對童世舫的追求時,表現出一種討好式的迎合,她收斂性情,溫和淳良,沉靜羞赧, 努力成為童世舫所需要的“舊式女性”的形象。看似像一個新女性一樣在追求自己想要的愛情,實際上還是沒有自我意識“被選擇”。

長安缺乏了自我認同的愛情,脆弱如紙,僅僅在想到童世舫要和母親見面,就恐慌到無以復加。她知道母親將會用什麼樣難堪的語言在她最愛的人面前撕碎她潛心的偽裝,也擔心母親的粗鄙暴戾將引起童世舫對她的輕視,就像當初主動退學一樣,她又一次退縮了,提出和童世舫解除定婚。在痛苦的同時長安獲得了一種安全感,她太瞭解自己的母親,一開始就預想了七巧必定會摧毀她的愛情,這種害怕面對的恐懼感,讓她主動去切斷近在眼前的美好生活,退回到母親期望她的預設中去,那麼她想象中的難堪就不會發生,她可以卑微地保全一點自我的尊嚴。鴕鳥似的逃避,恰恰是最深層的軟弱。

長安美好的理想與殘酷的現實割裂她人生,正如她裹過又放開的腳,她是在精神的桎梏與自由的縫隙裡沒有歸宿的人。童世舫對長安的嚮往,不過是他理想化中對“舊式女性”的美好堆疊,當曹七巧用一種瘋子般的審慎和機智,不動聲色中將長安抽大煙、長白的姨奶奶、深宅大院裡的不堪統統現在童世航眼下,果真嚇清醒了他的“愛情",所謂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不過是虛幻的夢裡一陣古舊嗆人的塵煙!

長安的愛情戛然而止,那摁在內心的自卑和對命運的歸咎,連同她正常的人生,齊齊淹在時代的急流之下,沉入泥汙,激不起一丁點浪花。


《金鎖記》長安:潛意識裡的“強迫性重複”,是她被動的生存策略

結語:潛意識裡的“強迫性重複”,是長安被動的生存策略

弗洛依德在精神分析學中有一個概念,叫“強迫性重複”。當一個人在幼年經歷過心理創傷,會使他在以後的生活中,不自覺地退回到遭受挫折的心理發育階斷,不斷地重複曾經經歷的痛苦。正如弗洛依德所說

:“如果沒有能夠消化好創傷,那些被壓抑下去的東西註定會變成當下的經歷被重複出來。”

長安的成長過程中,不斷地經歷被母親挑剔打擊,因為父親的病弱和離逝,母女間的親密關係是長安接觸的最初的與他人聯結的關係,在這段本應當體會到親情和關愛的關係中,長安感受到的是不停地被傷害。生活圈子被限定在這個家庭裡,使長安沒有機會走出去和他人建立一段健康的親密關係。當這種狀況成為一種恆定的、不可避免的情感經驗存在時,就會產生一種無力抵抗的宿命感,即使在成年後,有能力逃離時,還是會選擇將自己陷入同樣的處境裡。

《金鎖記》長安:潛意識裡的“強迫性重複”,是她被動的生存策略

精神病學家Bessel認為,“強迫性重複行為的核心是一種無助感,一種無力擺脫重複命運的無助”。長安有兩次改變自身命運的機會,第一次是接受新式教育,第二次是與童世舫的自由戀愛。但是都是在遇到一點點困難的時候,她就飛快地選擇放棄,並將自己的人生歸結於一個“美麗、蒼涼的手勢。”這種帶著自我逃避的安慰,實際正是強迫性重複所帶來的持久的無助和失控感。

在母親塑造的封閉的權威環境裡,長安不具備自我救助的能力。當她嘗試從與童世舫的依戀關係中尋找安全感時,愛情的甜蜜曾給過她短暫的勇氣,比如在母親的冷嘲熱諷下堅持戒除煙癮。然而她在畸形的教育下並沒能夠建立情感的穩定性,個人價值感的缺乏使她的意志過於薄弱敏感,七巧灌輸的男人靠不住的理念潛移默化,長安的潛意識裡是不相信愛情的,即使童世舫承諾要娶她,她還是會因為時間和空間的距離而無端的猜疑,因而長安未能和童世舫建立牢固的依戀關係,因為一心扮演“舊式閨秀”,她從來是安靜內斂的,更無從去對童世舫敘說創傷。

回到和母親的關係中去,承受她帶來的無休止的傷害,並且從母親身上習得她的一切特質,這是長安“選擇”的生存策略。在這個生存策略之後,是無力擺脫的心靈創傷,以及在物質和精神上的匱乏,失去了自我生存的能力和獨立的思想,她只能淪為新世代之下一個腐朽的舊式女性,依附在母親為她打造的黃金枷索之下,虛耗人生。

七巧死了,長安的故事並沒有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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