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0 秦綠枝:鑽後臺

 看戲,應該在前臺看的。

 不過我小時候有一種好奇心,看戲不想坐前臺,而想鑽後臺。這好奇心當然是先在前臺看戲看得有興味了,再引發出來的。我對之有興味的戲是京劇,後臺自然也是京劇的後臺了。鑽後臺自然也是京劇的後臺了。鑽後臺的第一個目的是瞻仰一下名演員的本來面目、私下風采,我對他們實在太崇拜了。其次是想了解一下京戲神奇的化妝手段,尤其是花旦,怎麼一個個都是千嬌百媚,像天仙化人似的。還有就是窺探一下這些在臺上說哭就哭、說笑就笑的人,在幕布背後的哭哭笑笑,和戲裡又有什麼不同。總之,在我想來,劇場後臺肯定是一個神秘的世界。

秦綠枝:鑽後臺

作者秦綠枝(右二)與同事合影舊照

 但要跨進後臺那黝黑的貼著“閒人免進”字樣的門是不容易的。僅有一條路,指點我拉胡琴的戴先生是更新舞臺(今中國劇場)的“官中”琴師,只要他肯“擺肩胛”,就有了希望。我小時候先是跟著留聲機學唱京戲。到十二三歲,就弄來一把二胡,把各種西皮二黃的調門拉會,然後配合著同弄堂一個會拉京胡的朋友,給本弄堂愛唱京戲的人吊嗓子。接著就認識了這位戴先生,他正要物色一個拉二胡的“副手”,就看中了我,每星期到我家來一二次,每次我跟著他拉上個把小時。

 戴先生教了我一段日子,我還同他出過兩次“堂會”(在西藏路寧波同鄉會),因而討得了他的歡喜。一天他對我說:“幾時我帶你到後臺去見識見識,不過你要買好兩包香菸,也不要太好,美麗牌就行了。”我聽了,大喜過望。儘管我上中學的零用錢十分拮据,每天只夠買一碗麵當中飯吃,還是省了下來,買了香菸,我記得我那時是15歲或16歲,年份不是1941年就是1942年。

 這天,日近黃昏,戴先生就來催我快跟他走,因為頭裡兩出戏是他拉。剛踏上更新舞臺後臺門外那個小扶梯,戴先生回過身來對我說:“香菸呢,拿來給我。”我連忙從口袋裡掏出來給他。他一把接過,自己揣一包,一包拿在手裡,拉門而入。一個穿深棕色長袍、剃平頂頭的漢子走過來同他打了招呼,一眼瞥見了身後的我,厲聲問道:“你來幹嗎?”戴先生忙道:“我的徒弟,來學學。”說著遞了一包香菸過去,那人一邊說著“不客氣”,一邊就拆包取煙,並叮囑我:“可別亂跑啊!”戴先生把我領到場面背後的空隙處,說:“就在這兒看吧。”

 彷彿那時在更新演出的名角是梁小鸞和王琴生,那晚演的還是雙出,有一出是《三孃教子》。起先我倒也規規矩矩地站著,不過眼睛並不專盯著臺上,而是不時地瞟著演員下場後的一舉一動。有化好妝的演員候場時,也站到我這塊地方來看臺上的演出,這時我幾乎可以面對面地觀賞他們的形象,別的行當倒還好,就是花旦有點令我失望,臉上的胭脂、粉塗得那麼厚,又那麼反差強烈;手上、臂上也塗了一層白粉,可是,真絕,一到臺上,燈光一照,就是令人想入非非的皓腕了。

秦綠枝:鑽後臺

梁小鸞之《春秋配》

 梁小鸞一期結束了,接下來是譚富英。梁小鸞仍舊留下來,為他挎刀(掛二牌的意思)。譚富英可是個名震一時的大角。有關他的傳說很多,比較集中的是他除了唱戲,不問世事,所有的業務往來全由他父親譚小培作主。譚小培也唱老生,卻未唱紅,便把希望寄託在兒子身上。傳說他家的祖爺爺譚鑫培對譚小培說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我養的兒子不及你養的兒子。”確否待證,但譚富英的盛名無虛,也由此可見。

 我向戴先生提出了想去後臺的要求。他立刻現出一副為難的神態,說:“譚富英不比別人,後臺管得緊,再說吧。”但是過了一天,我剛在吃晚飯,戴先生匆匆跑來叫我:“今天有機會,要去現在就去。”於是我馬上放下了碗筷。

 快到更新舞臺,戴先生忽然問我:“身上帶錢沒有?”我說有,當然也不多,買兩包香菸總夠。但是戴先生又說:“美麗牌不行了,今天得買前門。”

 今晚譚富英演的是《烏盆記》,他露面很晚,《烏盆記》已經開鑼,他才由一群人簇擁著從獨用的化妝室出來,有人為他捧著小茶壺,有人替他拿著“口面”(鬍子),在上場門口對著鏡子,譚富英小作整容,喝了兩口茶,這才叫了一聲“劉升,帶路”。迎著臺下的鬨然叫好,劉世昌出臺來了。

秦綠枝:鑽後臺

譚富英《烏盆記》舞臺舊照

 到劉世昌被害身亡,譚富英一進下場門,跟包的就忙不迭地為他鬆了網巾,褪了口面,急急地護著他走進了化妝室。門關得緊緊的,外面有人看著,誰也不許進去。好久,好久,臺上已經演到張別古來向趙大討債,趙大領他去窯庫了。只見那間化妝室的門忽然打開,前呼後擁,譚富英又出來候場了。

 這一場劉世昌的鬼魂向張別古訴後,有兩段唱:“二黃原板”和“反二黃三眼”,是全劇的“拿魂”所在。尤其是“原板”中的那句“抓一把沙土”和“反二黃”的那句“劈頭蓋臉灑下來”,要翻高,臺下的觀眾都滿懷希望地等待著。咱們的角兒可千萬別鬧“憋扭”。所以此刻前臺經理、後臺主任都在一旁小心地侍候著。一會兒,譚富英出臺了。經理、主任都站在下場門後面屏息靜氣地聽看。果然不負所望,譚富英翻上去了,滿場像牲畜似的叫好,經理、主任都露出了舒心的笑容,明天準保又可賣個滿堂。

 如果是名角薈翠的會演或義務戲,後臺的景象更令人目不暇接了。也是在這個更新舞臺,好像是1947年的一個春日下午,這裡演出了當時非常“熱門”的全本《蝴蝶夢》,即《大劈棺》,為一個慈善醫療機構進行募捐。周信芳飾莊周,童芷苓演田氏,劉斌昆演二百五等,都是出色當行的。

 那天,我早早地就混入了後臺,死守在下場門口,周信芳先生已經到了。走到一個房間內,遇見了劉斌昆,就說:“把咱們那段來對一對吧。”“咱們那段”就是劉斌昆扮演的紙人二百五,經過周信芳扮演的莊周一番點化,竟然活了起來,成了書僮。於是就在那化妝室門口,兩人口中念著臺詞,手臂作著姿勢,步伐跟著移動。他們原來就是多年的老搭檔,彼此心靈感應,都不需要向對方提示什麼,就能做到配合默契。後來我再看他們化好妝,在臺上演這一段,與剛才對戲時一模一樣,只是渲染得更有聲色了。

 這出戏最叫人驚心動魄的地方是在最後一場的田氏劈棺,莊周顯靈。周信芳先生表演了“變臉”的絕技。舞臺上靠下場門放了一具棺材,我從後臺看得清清楚楚,棺材底是空的,面對觀眾的一頭底下用景片遮著,莊周一身道裝,從底下鑽了進去。一個檢場的手裡捧著兩團油彩和成的稀泥,也匍匐在棺材底下;田氏舉斧一劈,棺材蓋忽地掀開,莊周站了出來,霎那間幾次回首,用手抓起油彩往臉上一抹,就變成了金臉、灰臉。

秦綠枝:鑽後臺

周信芳、劉斌昆之《清風亭》

 《大劈棺》一劇在建國後的很長時期內視為內容荒誕的壞戲,近幾年稍有緩和,仍被說成是有爭議的戲。崑劇名演員梁谷音曾演出了經過改編的本劇,竭力表現田氏渴望愛情的自由行動,同時也竭力表現崑劇獨有的柔美風格,如最後一場象徵蝴蝶夢的蝶舞,色彩絢爛,賞心悅目,但又讓人感到輕飄飄的少了份量。這時我不禁回憶起周信芳先生的變臉來,雖說有些恐怖,卻瀰漫著一種濃烈的神奇的氣氛,看過一遍,終身難忘。

 我24歲起正式踏進新聞界,當了文藝記者,專門採訪戲劇界的活動,這樣,跑後臺是一種名正言順的工作需要,後臺的神秘感也逐漸在我心中消失了。在上海各個劇場的後臺,我不但能接近更多的京劇名角,而且認識了其他劇種的好些名家,進一步瞭解到他們藝術生涯的甘苦,才知道後臺也是個複雜的社會縮影。演員置身其中,首要的任務是排除雜念,聚精會神,為即將出臺表演做好準備。比如蓋叫天先生一化好妝,就閉目靜坐,等待上場,連話也不與人交談了。馬連良先生穿戴完畢,要對著鏡子前照後照,上照下照,旁人最好少去打擾。後臺經常也有吵鬧之聲忽然響起,不知是誰有什麼事不順心,臨場發起脾氣來了。至於冷嘲熱諷,閒言碎語,也是隨時可以在後臺的某一角落聽到的。一道大幕,將前後臺隔成兩個世界,前臺是花團錦簇,輕歌曼舞,後臺也許有你想象不到的焦急、擔憂、煩惱、苦悶。再一想,天地大戲臺,戲臺小天地,人生中的一些現象,又何嘗不是演戲一般,人前是一副面貌,人後又是一副面貌,變化之快,亦如前臺之別於後臺。看穿了戲臺,也就是看穿了人生。

 當我自以為對此有一點悟解之後,非但後臺不去涉足,連前臺看戲也鼓不起興趣了。

(《梨園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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