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5 柿有九德

柿有九德

柿子適宜入畫。生活中的柿子樹我見得不多,見到的多半是畫上的。 (視覺中國/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8月1日《南方週末》)

張大千為自己在巴西聖保羅遠郊的私人庭園取名為八德園,根據是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中的說法:柿有七德,一長壽,二多陰,三無鳥巢,四無蟲,五霜葉可玩,六嘉實,七落葉肥大,可以臨書。張大千說,勞作之餘,翻翻醫書,方知柿葉煎水可以治胃病,那麼,柿子樹豈不是具有八種功德嗎?

七德,宋人羅願《爾雅翼》中稱為七絕,《西遊記》第六十七回採用了這個說法。唐僧師徒經過駝羅莊,叩門求宿,自我介紹“乃東土差往西天取經者”。開門老者聞言,感嘆說,西行是去不得的。唐僧問,怎麼去不得,老者用手指道:“我這莊村西去三十餘里,有一條稀柿疼,山名七絕。”三藏問何為七絕,老者回答:“這山徑過有八百里,滿山盡是柿果。古云柿樹有七絕……故名七絕山。我這敝處地闊人稀,那深山亙古無人走到。每年家熟爛柿子落在路上,將一條夾石衚衕,盡皆填滿;又被雨露雪霜,經黴過夏,作成一路汙穢。這方人家,俗呼為稀屎衕。但刮西風,有一股穢氣,就是淘東圊也不似這般惡臭。如今正值春深,東南風大作,所以還不聞見也。”

喜歡柿子的人讀到這一段,也許會像我一樣,搓手扼腕,惋惜不已吧。八百里山,滿山柿果,那是什麼樣的迷人景象。有人輕描淡寫的一句“十月的柿子掛紅燈”,也不知道紅燈究竟有幾盞,就令人口中流涎,何況千林萬樹的累累繁實。前年秋天去香山,一路上先看見明黃的銀杏,夾道數里,燦若金箔,入山後,高大的柿子樹點綴土路邊,果實初熟,襯著枯棕色的果蒂和粗糙的枝椏,果真火一樣奪目,柿尖點染的黑斑,越發加強了紅色的質感。山路狹窄,車堵得如蝸牛爬,因此柿子倒是看踏實了。說來我不算是嗜吃柿子的人,可是真愛柿子,年紀越大,越愛柿葉厚實和斑駁的暗紅,就像喜歡秋天的烏桕葉。柿樹的美德之一是不生蟲子,這個好處堪比人的寬容和隨和,以無為有,熨帖到人心裡。就說烏桕吧,葉子漂亮,白臘籽好玩,然而生起蟲來,老天,葉背上密佈的毛毛蟲不把人蜇死也把人嚇死,不把人嚇死也把人噁心死了。

比起新鮮柿子,我更愛吃柿餅。新鮮的柿子,稍稍喜歡那種咬開個口子,一口嘬盡的湯柿子。北京凍柿子有名,可我在北京住了五年,愣是沒吃過,也沒人告訴我還有這麼一種尤物。北京給我留下憶念的只有玫瑰香葡萄和久保桃,而久保桃毛茸茸的,比老家的血桃差遠了。多年後在紐約,又吃到了懷柔板栗。

老家的柿子,尋常只有零落的栽種,不成片,不成林。高坡上的村子,村頭如果孤零零的一株,往往顯得特別高大,枝葉是那麼繁密,天將晚時揹著西方天空的餘輝,疏闊又雄壯,很有鏡頭感。暮色裡傳來的狗叫聲,提醒噙著口水遙望的孩子,想偷摘那些比鴿子蛋大不了多少的青澀柿子,你得膽子大,手腳麻溜,還要跑得飛快。

青柿子不能入口,咬下去,白漿流出來,舌頭馬上麻了,呸呸地吐半天,不起作用。最簡單的處理辦法,是埋在稻田的汙泥裡,幾天後挖出來,柿皮被捂出一層烏氣,青還是青,但不鮮亮了,灰灰的,悶悶的,沉沉的。洗淨,咬開堅實的果皮,果肉雪白,帶著細微的小麻點,有點脆,但粉質很重,嚼碎嚥下,舌尖和唇齒間仍然留著圓溜溜的粉粒。這被迫早熟的柿子幾乎沒有味道,就是一點澀麻,嚼久了,才慢慢泛出一絲甜味。

柿子如果比較多,不便埋在稻田裡,可以找小罈子注滿淘米水,柿子浸在裡面,壇口揉一團辣蓼枝封上。這樣泡熟的柿子,和稻田裡捂出來的,效果差不多,然而果肉似乎不那麼白,也不那麼粉。我覺得還是稻田裡的好。

柿子適宜入畫。生活中的柿子樹我見得不多,見到的多半是畫上的。明清人秋山圖上的一抹紅色,看不出是什麼樹,也許是楓,是槭,也許是黃櫨,山腳矮石邊上的,是野山楂甚至灰灰菜也說不定——灰灰菜紅起來也是有模有樣的,而我,常常猜想是柿子樹。唐朝人喜歡柿蒂圖案,就是柿子成熟後留在果實上的乾燥宿萼,織在綾羅上,成為著名的柿蒂紋。仕女的綠色柿蒂紋長裙,有三彩俑為證,豔麗之極,如白居易詩中描寫的:“紅袖織綾誇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就連元人照葫蘆畫瓢的“市橋風旆梨花酒,遊女春衫柿蒂綾”,也美不可言。

算上柿蒂,柿樹豈不是有九德嗎?

張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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