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賜履按：明帝劉莊有四個兄弟謀反，我們按照謀反次序講了第一位廣陵王劉荊、第二位濟南王劉康和第四位淮陽王劉延，這一回，我們講第三位楚王劉英。楚王劉英謀反，劉莊大興刑獄，史稱“楚獄”，其涉及之廣，層級之高，誅殺之多，都是東漢中前期所罕見的。是什麼原因導致劉莊下此狠手？這一回，我們試著討論一下，我的結論又與大部分學者不大一樣，歡迎拍磚。
光武帝劉秀的十一個兒子中，只有楚王劉英不是郭皇后、陰皇后生的，他的老孃是許美人。史書上說“（劉英）母許氏無寵，故英國最貧小”，正因為許美人從來沒得過寵，所以在九個封王的兒子中（十一個兒子中，一個太子，一個早夭），劉英的封國最貧最小，直到公元54年，劉秀才又給楚國增了兩個縣。
【劉英，說起來也是高富帥啊】
劉英這個人，少年老成，明帝劉莊當太子時，劉英就開始“燒冷炕”，頻頻向劉莊示好，劉莊也特別喜歡他。劉莊即位後，多次賞賜劉英，還專門封劉英的舅舅許昌為龍舒侯。劉英這個人，交遊廣闊，從少年時起就喜愛遊俠，家中賓客盈門。劉英這個人，興趣廣泛，除了熟讀儒家經典，也深諳黃老之學，甚至，還成為中國歷史上最早的佛教信眾之一（劉英與佛教的淵源詳見拙文《》）。
公元70年，劉英找了一幫方士製作金龜、玉鶴，還刻上文字，用作將為皇帝的天賜憑證。有個叫燕廣的男子控告劉英與漁陽（北京市密雲縣）人王平、顏忠等製作圖書（指圖讖等神秘預言），有謀反之意。
衣賜履說：王平和顏忠是誰？《後漢書·蓋延傳》載，雲臺二十八將之一的蓋延，孫子叫蓋側，王平是蓋側的舅舅，他們都是漁陽人。至於顏忠，我們在上一回中說過，公元57年之後，有人上書告發濟南王劉康招募奸猾之徒漁陽人顏忠、劉子產等，送給他們很多絹帛，依據圖書（指河圖、洛書之類的神秘預言書），謀議不軌。劉莊削了濟南國五個縣作為懲處。那麼，顏忠哪裡去了？原來，跑到楚王劉英這兒來了。
劉莊立即派人核查，有關部門調查後上奏說：
劉英招聚一批奸猾之徒，製作圖讖，擅自制定官秩，王公、將軍、二千石級別的官職，編制齊全，實屬大逆不道，應該誅殺。
雖然不是同母所生，但畢竟是親弟弟，劉莊不忍誅殺，於十一月奪劉英王爵，遷徙到丹陽郡（河南省南陽市浙川縣西）涇縣（安徽省宣城市涇縣西，有涇水，出蕪湖，因水立名），賜湯沐邑五百戶。派大鴻臚（藩屬事務部長）持節護送，劉英的奴婢、工匠、歌舞伎、樂師全都跟隨，還允許他乘座衣車（古代貴族婦女所乘的一種前面開門後面用帷幕遮蔽的車子），攜兵帶弩，一路上可以遊玩打獵，想怎麼快活都可以。劉英的兒子女兒已經封侯、封公主的，食邑照舊。老孃許太后不必上交璽綬（上交璽綬即廢掉太后的身份），仍留在楚國王宮居住。
【說是楚王劉英墓，不知道真假】
公元71年，劉英到丹陽後，自殺。劉莊下詔派光祿大夫持節弔祭，贈賵如法（意為按規矩賜辦喪事的財物。賵讀如奉），加賜列侯印綬，用諸侯之禮葬於涇縣。又派中黃門守護劉英的老婆娃娃，其他閒雜人等全部遣散（原文為“悉出楚官屬無辭語者”，不曉得這樣譯對不對）。制詔給許太后說：
我聽說劉英的事後，真不希望那是真的。調查清楚之後，我心深感悲痛，我本想保全劉英，讓他能夠終老，但沒想到他竟然不念顧太后，自尋短見。這是天命，無可奈何！希望太后保重身體，增進飲食，還有一家的幼弱需要你來照顧哩。老許家的人希望楚王富貴，這是人之常情。我已下詔給有關部門，除了直接參與謀逆的，都不再追究，讓他們回家好好過日子。
從這份詔書看，劉英謀反案應該結束了。然而，楚王劉英之死，才剛剛拉開劉莊大興“楚獄”的序幕誒。
劉莊把劉英家的人安撫好之後，才開始正式追查，究竟哪些人參與了劉英的謀反，這一查，就是好幾年，調查拷問過程中，只要在供詞中出現的，全都抓捕，對這些新抓來的，再加拷問，只要在供詞中出現的，全部抓捕……這麼幾輪下來，從京城的皇親國戚，到諸侯王、州郡豪傑，再到參加審案的官吏，被此案牽連而被處死、流放的數以千計，而關在各地獄中的還有幾千人。只有告發楚王的燕廣，被封為折奸侯。
劉英曾暗中將天下“善士”記錄在冊（不知道只是記錄在冊，還是與這些人有過交往）。劉莊見到這份名單，見上面有吳郡（即會稽郡，江蘇省蘇州市）太守尹興的名字，就把尹興及其屬官五百多人，全都召到廷尉（司法部）受審。
衣賜履說：這裡討論一下“善士”是什麼意思。不少學者把善士解釋為名士，也即劉英把天下名士都記錄在冊，這樣延伸著想下去，則是劉英打算謀反，天下名士都是他已經或準備要籠絡的，為他爭天下做好人力資源儲備。然而，解釋不通。為什麼？既然天下名士都在劉英的冊子裡，為什麼史書只記錄了尹興一個？天下名士難道只有尹興一個不成？再說，尹興算哪兒根兒蔥，當得天下名士？此處必有蹊蹺。我們前面說過，劉英是王室成員裡第一個信奉佛教的，而“善士”除了可以解釋為有德之士外，也可以解釋行善之人或信佛之人徒啊。這一下子就順了，劉英把信奉佛教的人登記在冊，就合邏輯了，都是信佛之人，劉英與尹興有私下交往，想來也屬正常。
尹興等五百餘人被扔進廷尉的大獄裡，幾輪拷打下來，被打死了一大半，剩下的又有一大半承認罪狀，但還是有幾條硬漢死扛著不承認，其中一個是門下掾（郡裡的屬官）陸續，雖受盡五種毒刑（胡三省原注五毒苦刑：鞭打、棍打、燒紅的鐵棒灼烙、兩股細繩捆綁、三股粗繩懸掉），被打得皮也爛了，肉也翻出來了，但就咬住一句“沒有謀反”，此外，一句廢話都沒有。陸續的母親從吳郡來到洛陽，做了食物送給陸續。陸續以往雖遭拷打，言辭神色從不改變，但看到飯菜後，突然放聲大哭，不能自制。審案官問是何緣故，陸續說，我老孃來了，不能相見，能不悲傷？
審案官大怒，認為門卒通傳消息，就要召來審訊。
陸續說，因為飯菜是母親做的，所以曉得母親來了，不是別人告訴我的。
審案官問，為什麼知道是你母親做的呢？
陸續說，老孃切肉，無不方方正正，切蔥，全是一寸長短。今天的飯菜，我一看就知道她來了。
審案官就問手下，得知陸續的老孃確實來了，於是對陸續心生好感，上書奏報陸續的事蹟。劉莊於是赦免了尹興等人，送還鄉里，但終生禁止做官。
【陸續是這位爺的先祖哦】
衣賜履說：看到陸續這一段，一下子被老陸感動了。你道這陸續是誰？老陸家世世代代為會稽郡的大姓，他有一個後人全國人民都知道，就是三國時期吳國大都督陸遜。
放了尹興等人，並不是說楚獄結束了。前面提到的與劉英一道製作圖讖的顏忠、王平，越審供詞越多，牽連了一批高層人士，包括隧鄉侯耿建、朗陵侯臧信、濩(huo)澤侯鄧鯉、曲成侯劉建（雲臺二十八將之一的前將軍耿純，其弟耿宿封隧鄉侯，耿建應是耿宿的後人。臧信則是朗陵侯臧宮的兒子，臧宮也是二十八將之一。鄧鯉、劉建不可考，不過與耿建、臧信同列，很可能也是功臣之後或族人）。耿建等人指天畫地從來沒見過顏忠、王平。當時，在劉莊盛怒的狀態下，審案官員哪管你承認不承認，只要被牽連，一律判重罪，根本就沒人敢據實奏報。
這個時候，在審案官裡出了一位硬漢——侍御史（執法監察官）寒朗。寒朗覺得耿建等人可能真是冤枉的，就單獨訊問顏忠、王平，讓這兩個傢伙說出耿建等人的形貌特徵。這下子顏、王兩人傻眼了，支支吾吾不能應對。寒朗心中有數了，就上書說，耿建等人沒有罪過，只是被顏忠和王平誣陷了，我懷疑，天下很多被定罪之人，遭遇多與此相似。
劉莊問，顏忠、王平為什麼要牽連他們？
寒朗說，顏忠、王平自己知道犯了大逆不道之罪，所以虛招了許多人，企圖以此來減輕罪過。
劉莊問，你既然知道是這樣，為什麼不早報告？
寒朗說，我這裡雖然查出他們沒有事，但是擔心其他辦案點查出他們有事，所以不敢及時上報。
劉莊怒了，說，你這老滑頭，左也是你，右也是你，拉下去打死！
左右侍衛剛要上來，寒朗說，容我說一句話再死，小臣我確實不敢說謊，只是為幫助國家罷了。
劉莊問，誰和你一起寫的奏章？
寒朗說，是我一個人寫的。
劉莊問，為什麼不和三府（太尉府、司徒府、司空府）商議？
【皇上，容臣說一句話再死！】
寒朗說，我知道這次是滅族之罪，不敢連累他人，只是期望陛下能突然覺悟罷了。我見審問囚犯的官員，眾口一詞，都說臣子對叛逆大罪應同仇敵愾，判他們無罪不如判他們有罪，判無罪有可能事後被清算，但判有罪則肯定不會被追究。這樣，官員審訊拷打，審一人便牽連出十人，審十人便牽連出百人。另外，公卿上朝的時候，當陛下詢問此案處理是否得當時，所有大臣都長跪回答，要是依照以往的制度，犯此大罪都要誅殺九族，而陛下天恩，只追究當事人，這是天下人的幸事啊！然而，等大臣們回到家裡，雖然嘴上啥都不敢說，但都仰著脖子盯著屋頂，連連長嘆。沒有哪個不知道被牽連的大多冤枉，只不過沒有人敢忤逆陛下，沒有人敢說實話罷了。今天，臣該說的都說了，就算死了也不會後悔。
聽了寒朗所言，劉莊有所觸動。過了兩天，劉莊親自到洛陽監獄審錄囚徒，一時間放出一千多人。當時，天正大旱，立即降雨。馬皇后（伏波將軍馬援之女，我們很快就會講到她）也因為楚獄濫殺太多，找一個適當的機會，向劉莊進言。劉莊醒悟，半夜起床，徘徊不能入睡，囚犯從此才多獲赦免。
衣賜履說：這裡，真的是感覺，當皇上的，如果認定一件什麼事情，當臣子的，想要反對，實在好難啊！讀者們如果認為寒朗作為一個直臣、諫臣，對終結楚獄發揮了重要作用，劉莊後來一定會重用他，那你就錯了。後來，顏忠、王平最終死在獄中，寒朗則主動跑到監獄裡服刑，碰到大赦才放出來，免官回家了。劉莊一朝，再未見用。直臣難當啊，呵呵。
任城（山東省濟寧市東南）縣令、汝南（河南省平興縣西北射橋鄉）人袁安被擢升為楚郡（楚國撤銷，復為郡）太守。到達楚郡之後，他不進太守府，而是先去處理楚王之案，凡查出缺少確鑿證據的囚犯，就登記上報準備釋放。郡裡大小官員都嚇壞了，呼啦啦跪倒一片，說袁爺你不能這麼幹啊，放了反逆之人，我們都論同罪啊！袁安說，如果違背了朝廷政策，自當由我袁某一人承擔罪責，決不牽連你們。於是，袁安上了一份兒奏書。其他官員哪裡放心，也向朝廷上了一份兒奏書撇清責任。此時，劉莊已經完全想通了，準了袁安的奏書。於是，又有四百多戶獲得釋放。
【袁安，感覺上似乎比袁紹要硬朗】
衣賜履說：袁安一句“如有不合，太守自當坐之，不以相及也”，實在讓人擊掌讚歎啊！你道這位袁安是誰？三國時，每提起袁紹，必稱老袁家四世三公，這位袁安就是袁紹的高祖父，四世三公的第一世。
楚王劉英案和淮陽王劉延案，一直到章帝劉炟時期才徹底告一段落。公元77年，夏季，劉炟下詔，准許因楚王之案、淮陽王之案而被流放的四百餘戶返回故鄉。
衣賜履說：讀到這裡，我們是否會產生一個疑問，即，這四個王爺究竟謀反了沒有？特別是這位楚王劉英，究竟謀了什麼反？我們擺一下哈：
廣陵王劉荊，他先是攛掇前太子、東海王劉彊謀反，後來又找算命的問自己有沒有帝王相，再後來搞祭祀詛咒活動。
濟南王劉康,與顏忠、劉子產等人依據圖讖，謀議不軌。
淮陽王劉延，編造圖讖，進行祭祀詛咒。
楚王劉英，與顏忠、王平等人制作圖讖，擅自制定官秩，王公、將軍、二千石級別的官職。
這四位爺中的三位，其謀反都與圖讖有關，廣陵王劉荊搞的也是算命看相、祭祀詛咒這樣神神叨叨的東西，但他們都沒有實質性的造反行為。實際上，這幾位爺究竟造沒造反，只有天知道。但現在劉莊認為他們造反了，那把這老幾位修理了不就行了嗎，劉莊為啥非要大興楚獄呢？
我們以前分析過，圖讖這種東西，一般被認為是迷信，但是，只要信的人多了，就會迸發出巨大的能量，王莽的上位，劉秀的勝出，圖讖都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劉莊非常清楚，他的政權是相當穩定的，劉英之輩真要拉一支隊伍造反，他劉莊伸一根兒手指頭就能給摁死。但是，如果劉英們通過圖讖這個法寶，把朝野各種力量聯合起來，謀個反也不是不可能。
我有一個不成熟的想法，即，劉莊最初可能只是想借楚王劉英事件，把對圖讖的製造權和解釋權收歸中央，絕不允許中央政府之外的任何組織和個人製作圖讖、亂解圖讖。但是在執行過程中發現，圖讖影響之大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再加上從中央到地方，查辦案件的壓力層層加碼（因為事關謀反，而且劉莊對臣下相當嚴苛，所以各級肯定要往嚴了辦），以致於事態發展難以控制，最終釀成了誅殺數千人的大冤獄。
順著這個思路，我試著捋了一下因楚獄而被連坐的、有名有姓的人物，除了文中那位吳郡太守尹興之外，還有：
司徒虞延。以前虞延曾經得罪過陰氏外戚（皇后陰麗華家的人），劉英謀反事發之前，陰氏陰謀中傷虞延，暗中使人把劉英謀反的消息告訴他。虞延認為，劉英是皇上的至親，不信他會謀反，當時本想調幽州從事公孫弘到京裡做官，但因公孫弘與劉英有過來往，所以作罷，但並沒有向劉莊說明情況。後來劉英謀反事發後，劉莊下詔書痛斥虞延，虞延自殺。
千乘郡太守薛漢。薛漢特別擅長說災異讖緯，劉秀朝初年，為博士，受詔命校定圖讖。後來因楚事獲罪，下獄死。
四位雲臺功臣之後：
耿阜。東光侯耿純的兒子，因同族耿歙與顏忠有書信來往，國除。
王堅石。阜成侯王梁的孫子，因父親王禹與劉英謀反被追責，棄市，國除。
馬檀。楊虛侯馬武的兒子，因老哥馬伯濟與劉英黨顏忠謀反，國除。
蓋側。安平侯蓋延的孫子，因其舅王平謀反，被誅，國除。
這份兒名單肯定不全，但也能說明一定的問題。除了司徒虞延是遭了陰氏外戚的陷害之外，其他人似乎也都與圖讖有些關聯，要麼自己是解讀圖讖的高手（薛漢），要麼是與懂得圖讖的人關係密切（顏忠、王平），或可印證我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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