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瑞收到邀請，要到北京參加一場演講。
他是山西忻州繁峙縣濱河小學的美術老師，出發前有兩週的時間，趙文瑞都沒動過畫筆，他一直在準備演講走在路上都在背講稿。趙文瑞沒有上臺演講過，“說的都是自己的事兒”，但他還是緊張。
1989 年出生的趙文瑞不是個容易緊張的人。但他的生活在過去十個月裡確實發生了巨大變化，換了誰，都得慢慢適應。
“上臺跟上課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在講臺上沒有燈光。”
開始時是個偶然。趙文瑞記得那天下午，他在濱河小學一年級教師辦公室的黑板上用粉筆隨手畫了一個簡筆孫悟空（從數字 1 開始，每一筆都是一個數字，這是一種在十幾年前流行的簡筆畫技法，帶有趣味遊戲的性質），辦公室的老師提議，把孫悟空發到抖音上試試。
年輕老師們都是忠實的抖音用戶，他們在上面分享日常生活，抖音流行什麼，他們就玩什麼。趙文瑞也玩，在抖音上他叫“一米八八的美術老師”，最早他還參加過抖音的“腿毛大賽”——在他成名後，有粉絲留言說“你發這條視頻的時候，沒想到你會火吧”，好像翻出了愛豆不為人知的“黑歷史”“反差萌”，讓趙文瑞忍俊不禁。
至於粉筆畫，趙文瑞一直是濱河小學的頭排畫手。過去他的展示平臺是黑板報，他為一些教室畫的黑板報，兩年過去了，都沒有被擦。趙文瑞很早就意識到了粉筆是可以畫畫的，他隱約感覺到了粉筆的厲害，但“沒有動力，也沒有想法真的嘗試用粉筆去畫一幅畫”。
直到今年 3 月，在發完孫悟空之後，“我就有了新的想法”。
三個小時，瀏覽量 27 萬。一切就發生在一場會議的時間裡。開會前上傳了抖音，散會時打開手機，趙文瑞吃了一驚。“我馬上告訴推薦我下載抖音的同事，我說，你看我有 27 萬瀏覽量，他特別生氣，他說，我都沒有。”
這讓趙文瑞開始認真看待抖音。他做了分析：過去自己的生活視頻瀏覽量只有幾百，但畫畫——即便只是小小的創意，瀏覽量增加了幾千倍。
“我一下感覺抖音這個平臺可能會特別推薦這種創意類的視頻，支持教學和正能量方面的內容。我就想，如果我畫得更有創意一點，別人沒有的那種，估計會有更多人看。”
趙文瑞在網上搜索：有沒有在黑板上畫畫特別好的？發現基本沒有。為數不多的幾篇報道里提到了一個日本人，也是一位老師，他似乎畫得不錯，但屬於日本漫畫的風格。
他心裡有了打算，好像看到了未來可以努力的方向。這種感覺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趙文瑞在山西臨汾唸的大學，從山西師範大學畢業後，他本想去天津再多學一些畫畫的方法技巧。父母不同意，趙文瑞是獨生子，他們希望他回到老家繁峙縣。回縣裡的第一年，趙文瑞心裡難受，有時睡不著，半夜三點起床，在QQ空間發一段“說說”。
“我覺得我有自己的想法，有理想，為啥要這樣庸庸碌碌？我心裡邊也知道我畫畫的水平還不怎麼高，但我想去學習，想自己幹，再創新一下。”
可第一份工作和這些願望相去甚遠。
在一所職業高中裡，趙文瑞需要不斷向學生灌輸藝考規則：首先是構圖，接下來是比例，其次是色彩的搭配，還有主題的和諧……“高考規定了什麼是對什麼是錯”，趙文瑞想起自己在高考剛結束的一段時間，對畫畫完全失去了興趣。
2017 年春天，他辭掉了職高的工作，開始在濱河小學教書。他打心底裡認為小學更適合他。“在畫畫這方面，我更希望我的心裡更純真一點，更像小孩。小朋友更有想象力。”換了環境，趙文瑞感覺自己變得更大膽了，不那麼緊張的教學時間也讓他能在畫畫上有點兒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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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筆孫悟空只是一個開始。
這位小學一年級的美術老師打開美術課本，高年級的國畫和油畫課程啟發了他。他打算下課了之後，用粉筆畫國畫和油畫，再傳到抖音上。
第一幅國畫，花了兩週的課餘時間。趙文瑞是科班出身，他希望研究出一套畫粉筆畫的技法，包括特殊的筆觸和著色。開始的摸索很費時，他嘗試在黑板上使用不同的力度按壓粉筆，也用點、擦等各種手法。手邊的粉筆顏色很少，如果想表現更多色彩，那就得上一層色之後，再抹一層。各種顏色有不同的疊加方法，這樣就能調出新的顏色。
在抖音上，“一米八八美術老師”的這幅國畫被分為三段視頻，第一段視頻裡趙文瑞只畫了一塊小黑板，他希望粉絲數能借此突破 200 位。
結果，當天的瀏覽量超過了 400 萬，“一米八八美術老師”的粉絲數超過了 10000。
“我的好多遠房親戚、大學同學都打電話過來，說我那個視頻特別火。他們在群裡邊說，我成名人了。”
趙文瑞初嘗“成名”的滋味。雖然他並不認為這是了不起的里程碑，已經有了繼續把粉筆畫畫下去的想法，但還是挺高興的：“抖音一關一開，瀏覽量或者點贊量都不一樣了。”
抖音上粉絲的留言私信絡繹不絕。4 月的一天，趙文瑞收到一條私信，一位粉絲希望更多顏色的粉筆給他，鼓勵他繼續創作。幾天之後，這些彩色粉筆就到了繁峙縣，有國產的湖北飛天牌，也有兩個進口的韓國品牌。顏色多了好幾倍。
趙文瑞形容當時的感覺是“幸福”，但他說出口時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同事看到這些稀奇的粉筆時，問他是哪兒來的。“我說是粉絲給的，同事打趣說，這名人就是不一樣。”
這批顏色更多樣的粉筆被用在了趙文瑞到目前為止最得意的粉筆畫作品裡。他用粉筆在黑板上畫了一幅油畫風格的作品，是一座村莊。
油畫更難，因為色彩飽和度很高，每一點的顏色都不一樣。先畫遠處的景，虛一點，用的勁兒稍微輕一點，越往前，顏色越是鮮亮，就得特別使勁。有幾處，趙文瑞在同一個地方畫了幾十遍。從側面看，黑板都鼓了出來。趙文瑞還發現，有兩種粉筆，六稜的材質特別硬，一摁就斷，上色也不怎麼好，圓的粉筆更適合花粉筆畫。
“這是我自己覺得最開心的時候，因為我真正攻克了一些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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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如果再去網上搜索：有沒有在黑板上畫畫特別好的？你會被一堆趙文瑞的視頻和報道淹沒。粉筆畫不再無人問津。
現在，“一米八八的美術老師”在抖音上有了 86.9 萬粉絲，1291.5 萬次贊。《人民日報》、央視新聞，甚至來自美國、歐洲、日本的國外媒體也都關注到了趙文瑞的故事。央視的記者去了三次，在後來流傳最廣的一段視頻裡，趙文瑞一邊在黑板上畫畫，一邊大汗淋漓，有一個特寫鏡頭，汗珠從鼻尖滑落。“每次我媽媽看那段視頻都會哭，其實挺正常的，我挺能出汗，但我媽就覺得我挺不容易的。”
現實生活中，趙文瑞的粉絲有他辦公室的老師、他的學生，還有學生家長——他們也都用抖音。有時一進教室，就會有學生說，“老師你玩抖音，我爸媽還關注你”；或者說，“我媽媽說你這段時間都不發抖音了”。
夏天過去，新學期開始，趙文瑞確實沒能更多地更新，他的事情變得更多了。
在濱河小學，趙文瑞如今“承包”了大部分的黑板。“現在一有領導來我們學校參觀，我們校長就把他帶去各個辦公室參觀我畫的粉筆畫。”在一間大面積的美術教室裡，趙文瑞第一次擁有了 8 塊連續的黑板。這是縣裡的科教局局長特批的。
從今年夏天開始，這個人口不到 28 萬的縣裡就開始傳，縣裡有人上了中央電視臺。
名聲接連而至。他被選為縣裡的文聯會員和優秀專家。縣裡的元旦晚會，縣長和書記上臺介紹趙文瑞的雪景畫——這是他最新的粉筆畫作品。今年 1 月，趙文瑞代表繁峙縣參加忻州市的賽課，拿回來第一名。
出名後生活是不是一定更好？趙文瑞不確定。但現在，他有特別想做的事。
他想多畫一些粉筆畫作品，最近在創作的一副作品是《清明上河圖》，會用上 8 塊黑板。如果順利的話，這副作品會出現在今年夏天的趙文瑞個人畫展裡，屆時會有 50 塊黑板的粉筆畫呈現。只要是合適的方式保存，粉筆畫並沒有人們想象的那麼“脆弱”。
趙文瑞一直在思考，如果利用粉筆畫的優勢來完善基礎的美術教育。同時，他也在考慮出粉筆畫教程。過去他試過在抖音上把視頻拆解，但粉絲們還是留言說“太難了”。未來，趙文瑞打算為每幅畫出三個抖音短視頻版本：簡單易學版、簡單不易學版、不簡單不易學版。
他也想為縣裡做點兒事。縣裡宣傳部的一位幹部找到趙文瑞，“他說，我這麼火，能不能用到實處，給縣裡邊做一些貢獻。”他們商量用粉筆畫一些縣裡的特產，大米、藜麥，收成的時候，景色也不錯。繁峙縣在 2019 年 4 月剛剛獲批退出“貧困縣”。
趙文瑞很久沒有再想過要走出縣城了。“可能在小縣城裡邊待的時間長了，已經習慣了這種慢節奏的生活。更主要的是我現在已經有自己的追求了，在哪兒其實沒那麼重要。我想在粉筆畫上做更多探討，其實現在也沒有什麼前輩榜樣，只能自己去琢磨。”
有人對趙文瑞說，粉筆畫其實是一種不一樣的藝術表現方式，找到自己最擅長的工具，就等於擁有了自己的語言，那些厲害的藝術家都是這樣。趙文瑞覺得可能是這樣。
現在，他唯一的煩惱就是，出名後，“時間不夠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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