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風吹雨滴打在光滑的玻璃上，模糊了王芳的視線。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讓她有些擔憂。一遍遍地刷新手機上的天氣預報，水滴樣的圖形出現在往後的幾小時裡使她越發地焦躁不安，大雨，大雨，還是大雨。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門口，掀起搭在門上的簾子，隱約可見院口直對的那條馬路一輛車也沒有。風從那條縫中灌進來，在櫃檯算帳的娘問她在做什麼。她趕忙放好簾子，說看看雨下的多大。娘說六月的天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沒準等上一陣子又是個大晴天。她喜歡娘說的這些有歷史的句子，想象著姥姥說給娘，自己也將會說給孩子的情景，生活裡總會有些東西流傳下去。孩子，自己的孩子，想到這個詞時臉竟有些泛紅。娘在自己這樣大時，她已經出生了。
天比往常黑的都要早，雨漸漸地變小。不斷有人來詢問房價住店，房間不多了。現下是旺季，又趕上週末。這裡是個海濱小城，近些年開發的還算完善。她好怕他來時房已經滿了。她想跟娘說留一間給他，可她也不確定他會來，來了會住在這裡。畢竟這裡新建了許多旅店，她有幸去參觀過一次，裡面又新又大。不知比她家這間要漂亮多少倍，如果她是旅客也會先去那些地方住。她與娘商量過裝修的事情，娘同意等這個旺季過去，冬天時裝修，這樣便不會耽擱了生意。
在這之前，她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會發短信給她的。看他的樣子，大概不會再來這偏僻的小地方了。一年前，他與女友來度假。她如招待每位客人那樣，給了他一張名片。正巧他打電話過來問路，她便悄悄地記下了他的手機號，署名顧客。 昨天，她收到他的短信，問現在是否可以下水游泳。她確定通訊錄裡只有一名叫顧客的人後，回他可以。過了一會兒，他回道：謝謝，這週末可能會來。她說，好。
這樣短短的幾句話足以讓她沉寂許久的心掀起陣陣波瀾，並一直持續到現在。牆上的表滴滴答答地走著，娘趴在櫃檯上睡著了。王芳走過去輕輕地把她拍醒，讓她回屋去睡。她不放心地再三囑咐女兒客人來要登記證件，以及哪些房間還沒有住人後，回屋去了。
當所有指針指向十二，她再也堅持不住了。就在她關燈準備上樓時，院裡傳來汽車熄火的聲音。她頓時又有了精神，拿了手電筒出去。外面還下著零星的小雨，不打傘也不礙事。她走到離車旁很近的位置，他剛好從車上出來。手電餘光照到他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上，他比一年前瘦了很多。他看到她站在雨中，打了傘過去遮住她，好像他們很熟的樣子。也許就是這一點，讓她在一年前對他怦然心動。他說來的這樣晚，還怕她已經休息了。她說，不晚剛剛好。他讓她拿著傘先回去，他去後備箱拿行李。她站在雨中沒有動，問他只自己一人來的，女友呢。他拿行李的手頓了一下，小聲道說分手了。夜彷彿靜止般，只聽得知了在雨中微弱的低鳴。
登記好證件後，他問這裡有什麼吃的，他沒吃晚飯現下餓了。她舔了舔嘴唇，若有所思地說道怕是沒有了，你要實在很餓便等一會兒，我去廚房看看。他說好，麻煩她了。回房放下行李，他來到一層的餐廳。餐廳很小隻有四張桌子，他挑了臨近廚房的那張坐下。食物觸碰到油鍋裡嘩啦嘩啦的聲音傳來沒一會兒，他便聞到西紅柿炒雞蛋的甜酸味兒。他小聲向裡面喊道一個菜就夠，最好再有瓶啤酒。
待她端了菜拿了酒出來，他正在與什麼人發消息。餘光看到她的身影，他把手機放到一旁抬起手，她好把東西放在桌上。對她說多少錢他先結了，讓她去睡覺。她說沒關係，還不是很晚，等明早再給錢也不遲。她坐到他旁邊的那張桌子上晃著腿，看他把酒倒在杯子裡，酒順著杯壁迅速下落，冒出許多白色的啤酒泡。他吸去要溢出杯的啤酒，對她說今天雨大高速有好幾起事故，所以來的這樣晚。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餐廳裡顯得異常清晰，她感覺自己的心就要被他帶跑，她沒有出聲。他看向她，邀請她一起喝一杯。她搖搖頭，說自己從不喝酒。他問以後呢。她說以後也不會喝。他笑了，說這句話不知已聽多少人說過，笑她還太年輕，笑她年輕真好。她察覺他的笑容中帶著些許憂傷，眼前這個滿頭黑髮充滿活力的大男孩兒，比之一年前確是成熟了一些。但他還沒有資格說她太年輕，因為娘說男人多大也是個孩子，況且他們之間也差不了幾歲。她對他說，她與其餘人不同，酒是不會喝的。他也像她那樣搖搖頭，繼續把酒往口中灌。她說爹有次喝多了，走到海里淹死了。他說你爹一定是有什麼傷心事，不然怎會拋下你們母女倆。她有些生氣，心想他竟這樣不懂事，說出這番話來。她從桌上下來，準備走掉時，聽到他說抱歉。她轉過身來，他撲哧一聲笑出來，說她還不是個孩子，說幾句就要生氣。她說沒有，只是自己困了，讓他慢慢喝。他說好，問她明天是否可以當導遊帶他出去轉轉，價錢好商量。她說要等明早問過娘才知道。他點點頭，衝她說晚安早點睡。這是第一次有人向她道晚安，她的腳步頓了頓沒有答話，上樓去了。
2
雨在後半夜終於停下來了，王芳做了個很奇怪的夢，夢到他與女友分手時的場景，女友哭的很傷心，突然她發現自己竟是那傷心的女友，悲痛把她驚醒了。陽光已穿過窗簾縫隙，對面牆上的表顯示才五點鐘。她決定躺下再睡一會兒，可怎樣也睡不著了，翻來覆去的腦海中想的全是剛才的夢。
下樓來，娘已經在廚房中忙了好一會兒了。她問娘為何起的這樣早。娘說客人多，多賣些早飯，掙得多些給她上學用，自己手頭也寬裕點。是啊，九月份她就要上大學了。在這個小城鎮，考上大學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情，得知成績後左鄰右舍的街坊親戚們都來道賀。走在街上，街旁那些聊閒天，照看孫一輩兒的人，也會指著她對話還說不全的小孩子說要向這位大姐姐學習。她想想覺得有些好笑。開學的日子一天天臨近，她將要離開這個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離開朝夕相伴的娘，她忽然有些不捨。
忙了一大早，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與娘坐下來吃早飯。這時他從樓上下來，向王芳討了吃的，問她可以帶他出去走走嗎。她早已把此事忘到腦後，趕忙問過娘。娘說今天大姨的孩子過來幫忙。放假這些日子，她一直在忙，趁著今天出去轉轉也好，錢就不要人家的了。
她問他可有想去的地方，他說想找個沒人的海邊坐一坐。她說自己剛好知道一個，他真是問對了人。
借了孃的腳踏車給他，她在前面騎，他在後面跟著。燥熱的陽光貪婪地佔去大地的水份，昨天下雨的影子也找不到了。他說這路不好，坑坑窪窪地濺了一身土。她心想這人跟個大姑娘一樣嬌氣。不過看他長得那模樣，若再留個長髮，定是個人見人愛的美姑娘無疑。他騎得無聊，趕過來與她並排，正好看到她在笑。他出聲問她在笑什麼。她全神貫注的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被他嚇了一跳，險些從車上摔下去。他打趣道她一定在想什麼見不得人之事，否則怎得如此的不禁嚇。經過昨晚和今早的接觸，她在他面前顯得不那麼拘謹了，回他咱倆很熟嗎，幹嘛告訴你。加快速度，超過了他。
王芳說的那片海灘，夾在兩塊大岩石中間，岩石很高，沒什麼人往這邊走。她帶著他翻過岩石，指給他看，說就是這裡了。他環視一週，見沒有人，滿意的點點頭，問她是怎麼發現這裡的。她說有次沒考好，發了瘋般往這岩石上爬，這岩石很陡，沒料想竟爬了上來。發現了這小片海灘，往後她有什麼不順心的地方便會來這裡坐上一小會兒。
他與她並排坐下，中間隔了兩三個人的距離。他向遠方望去，那神情像極了昨晚她站在窗口望他的模樣，可誰又能從海的那邊走來。他沉默許久，她也沒有吭聲。海水一波波的打在沙灘上，她轉過頭去看到他已經閉著眼躺下了，海風中傳來他微弱的呼吸聲，好像有個毛線球在挑逗她的心，讓她的心跳的那樣快。她怕他看出自己的心思，悄悄地撐地站起來。她的動作還是打攪到他，他深吸一口氣，對她說他的外公就在這大海里。她轉頭回去看他，他兩眼空洞洞地望著天空。他說外公是個退役的海軍，死後還要守衛著大海。他承諾每年都會來看他，今年是第二年。
他說的每句話之間都會想很久，抿著嘴唇，喉結不停地顫抖。他說你知道嗎，父母忙，我是跟著外公長大的。外公待我很好，還說要等我娶妻生子，幫我照看重外孫的。可他……他……他哽咽的說不出話來。王芳再次盤腿坐下望向大海，沉默不語。她感到他的悲傷，卻不知要說些什麼。
想了許久，見他不再說話，她這才開口說道，她的爹也葬在這片海里。每次她不高興或是想他了，就會衝著大海，把想說的話告訴爹。
他側頭問她真的可以嗎。她使勁點了點頭，站起來走到離浪很近的地方，雙手豎起放在嘴邊像喇叭一樣，衝著大海喊：爹，我來看你了。他站起來像她那樣，喊：外公，外孫來看你了，他好想你，好想你啊。他的眼淚再也藏不住流了下來。
他問她，他們真的可以聽到嗎。
她指著海水對他說：娘說這海浪來的時候會帶來些東西，走的時候也會帶回些東西。所以我想，現下他們已經把你的話帶給你的外公啦。我去岩石那邊等你，你想對外公說什麼便說出來。雖然他無法回應你，但你的話他一定能聽到。
3
王芳坐在岩石外面的沙灘上，等了沒一會兒。便見他站在岩石頂上衝她揮手，說要下來了，儼然已經恢復那大男孩的樣子。她仰頭望著他，忽然感覺他們之間的距離是那樣遙不可及。她向他點點頭，說上面滑要小心。他似是沒聽到她的話，踉蹌幾步便從上面滑了下來，張開雙臂抱住了她，在她耳邊說謝謝。
王芳愣住了，呆呆地站著沒動。他的懷抱很溫暖，呼出的氣體縈繞在她耳邊，她的心跳得更快了。還好他抱了下就馬上鬆開，來不及給她回應的時間。
他看了看手腕的表，說已經兩點鐘了，餓了吧，咱們去吃些東西，我請你。她問他想吃什麼，不用他請。他說騎來的路上，看到有家餐廳環境很好，應該還可以看到海。他是一定要請她的，不然心裡過意不去。
她知道他說的那家餐廳，是一家西餐廳，透明的落地窗把裡面看的一清二楚。她曾站在很遠的地方看過他家門口展示的菜單，花花綠綠的很好看。可始終也沒去裡面吃過飯。在電視上看吃西餐還要拿刀和叉子，她怕拿不好會被人家笑話，而且價格應該不便宜。
他落落大方地為她打開餐廳的玻璃門，請她先進去。她小聲說了謝謝，低頭看著自己穿的那件已經被洗得發白的襯衫，跟著服務員的腳步往裡面走。
餐廳在外面的沙灘上擺了桌子支上傘，他很滿意這個座位，菜單遞給她時嘴中還哼著歌。她說自己隨便吃些就好，他來點吧。他點了沙拉、牛排、湯和甜點，問她想喝點什麼，她說可樂就好。
她學著他的樣子，把牛排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吃一會兒便抬頭看看海，沒有要和她聊天的意思。她也只是很安靜的吃，儘量不讓餐具發出聲音。風帶著海的味道從他們臉上滑過。
他突然開口道：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她點點頭說：還不知道，你叫什麼？他說很巧，他也姓王，叫王平。她回那有什麼巧的，姓王的人這樣多。他沒有答，繼續說他馬上就要出國了。她問他還會回來嗎，其實是想問他還會來這裡嗎。他說應該不會了，這裡已經沒什麼可讓他留戀的事物了。她輕聲問那爺爺呢。他笑了說他要去的地方也會有大海。她低著頭，語氣更加輕柔地問，那你來這裡是……
他的沉默，讓她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正要道歉。他才又開口說道這是他和女友第一次出來玩的地方，想回來看看。 不料剛才看到大海，便想起了爺爺，讓她見笑了。她說不會，心沉了又沉。
他在得知她馬上就要上大學後，嚷著要送個禮物給她。他說這兩天她幫了自己很多忙，請吃一頓飯是遠遠不夠的。
於是他們騎車來到了這個城鎮唯一的一家購物廣場，在賣文具的地方挑了隻鋼筆送她，放在一個精緻的小盒子裡。她接過後連忙說謝謝，並要留他在自己家吃頓晚飯再走。他謝絕了她的好意，說路上堵車他要早些回去，不然怕是今晚不用睡覺了。
回旅店的路上，他問她騎得怎麼這樣慢。她說怕土再濺了他一身，他只笑笑跟在她身後不再作聲。
車輪濺起的塵土重新落到地上，王芳已望不到他遠去的身影。回到房間，她從床下掏出一個方紙盒，把那個精緻的小盒子放到裡面。方紙盒裡還有爹送給她的銀質手鍊和一些獎狀。她小心翼翼地蓋好盒蓋，把盒子放到床下。想到娘說的那句話，人要學會放下。趴在床上，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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