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3 曹柏廷:三個老妗

曹柏廷:三個老妗

因為一件小事,我再次來到了38年前上學的村莊一一王家窊。

站在村中央,總感到有種莫名的寂寞和孤獨。雖然有朋友相伴,也有人來人往,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其實心底是很明白的,村中的那道小坡,小坡上的場院,那是我曾經住過三個半年頭的我老舅家的院子。如今三個老舅連同那三個老妗都已離世了。但他們的音容,他們站在場頭送別的場景總在心頭。睹物思人,陣陣淒涼。

按理說,別說老妗,就是老舅也已有些疏遠。況且我母親很早過世,我們和老舅家的關聯人也沒了,那親屬關係自然會遠一些的。然而事實則相反,一來因為我們兩村相距咫尺,更重要的是有三個熱情厚道,可親可敬的姥妗。

說來十分慚愧,我已經記不全三個老妗的姓名了。只記的最後離世的二老妗叫侯改梅,其餘兩位早已想不起她們的大名。(問她們後人才知道,大老妗叫張銀枝,三老妗叫吳潤英)。不過我知道三位老妗都來自雙池後山,所以她們都有山裡人的樸實善良。她們把"你"字總要說成"臬"(讀二聲),而且後音拉的比較長。

曹柏廷:三個老妗

作者和大老妗合影

大老妗,我印象她是子巷孃家。這"子巷"兩字到底該怎麼寫,我不知道。“子巷”具體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後山,落後閉塞的地方。大老妗中等個頭,經常穿件魚肚白有襟圪墶襖,中式黑褲,一雙纏過的腳,燈芯絨圓口的鞋。她的臉經常是黑紅紅的,彷彿西藏人的臉色,我想大概是因為從小後山缺氧吧?但又怎麼可能呢。說不清了,反正是紅。

大老妗是最平和的,我從沒看到她有過生氣,更別說和人有拌嘴吵架了。我上中學最初的一年多是住在她家的。當時大老舅還在世,整日咳嗽氣短,每每半夜就披著棉襖坐起來了。氣管裡發出吱吱的聲音,聽的人心裡也怪難受的。這時大老妗也就起來,幫著遞水,遞痰盂什麼的。然而也許是生病沒好氣吧,大老舅的脾氣很不好。大老妗總是小心侍侯著,從沒見有半句怨言、責怪。

那是個“學大寨” “戰天鬥地”搞生產,卻總又是吃不飽飯的時代。十三、四歲的我正是活動量大,長身體的時期。況且學校又總是不上課,搞“開門辦學”“建校勞動”。於是飢餓感就時時伴隨著我。人常說“一日三餐”,但我們那地方例外,是"兩餐一湯"。早、午是飯,晚上只是米湯。到了晚自習之後,睡覺之前,那種飢腸轆轆,讓人很難入眠。於是家裡就給帶點乾糧。所謂乾糧其實也就是點窩頭片片。每晚自習回來時,大老妗早早就把一碗米湯暖在灶臺上了。我吃了自己帶的玉米餅,喝著老妗家的米湯,然後才能安然地入睡。然而,小孩子家不會把握,那時總是覺得餓,所以無計劃地任性地吃,往往沒等的禮拜放假,早早的就把帶的乾糧吃完了。無耐大老妗每晚就把自已家的窩頭給我暖上一個,雖然吃著不那樣滿足,但那畢竟是人家的東西,於是內心不好意思的默默吃完睡覺。要知道那時的糧食是怎樣的緊張,每天能給你省出一個窩頭來實在不易了。後來我搬入三老妗家住,因為還在一個院,所以每晚照例還是到大老妗家吃喝,這樣一直到三年半以後我離開。

說的不客氣一點, 我那時還算是個學習好又十分懂事的孩子,所以老妗對我是十分偏愛的。然而,小孩子也有犯渾時候。一次我們在鄰村參加秋收,到農戶家裡吃派飯。按生產隊要求必須給我們吃白麵。和我同戶吃派飯的同學說主家在白麵中摻了玉米麵。為表示不滿,在那位同學的慫恿下,我們硬是每人“吃”了人家三大碗麵,吃不了就偷偷倒進豬圈。結果這事被傳到了大老妗耳朵裡。一天晚上下學,照例吃過乾糧後,大老妗問起了這件事。"你們造孽哩!"她說這話的時侯雖然語調仍很平和,但表情嚴肅得怕人。

七七年以後恢復高考,形勢發生很大變化。我們的建校勞動稍有減少,學習有所重視,經常有考試、測驗什麼的。雖說我還算優秀的學生,但我們畢竟勞動多,上課少,基礎太差,所以考試總是很不理想,心裡十分急躁、苦悶。大老妗知道後,每晚總要趁著我吃喝的時候,和我交流,給我寬心,給我安慰。

1978年的秋季,我們撤校離開。臨行前的幾天,大老妗早早的把我的衣服、被單等能清理洗涮的全部給過了一遍。離開的日子到了,大老妗把我送出大門外,千叮嚀萬囑咐,讓我有時間了常來。我揹著行李,已經上了大坡,回頭一望,遠遠的我看著她還站在院外的場頭上朝著我瞭望著,我的心頭不由得一陣留戀和悲涼。

曹柏廷:三個老妗

作者給二老妗和二老舅拍的合影

二老妗是個風風火火,快人快語,潑潑辣辣,精幹利索的人。不過說起來卻也很苦命。單說婚姻,二老舅比他大了許多,大也罷了,因為年齡在婚姻中也不能算個事。問題是二老舅是個不愛言語的人,整天只默默的勞動,閒下就抽著旱菸。年老後,老妗當著老舅的面多次抱怨說:“唉,命不好,年輕時不知道咋,就能稀裡糊塗地找下個你這死老舅舅,她比我大了十一歲不說,整天一聲不吭,三板子也打不出個響屁,一輩子窩囊鬼。”二老舅在一旁聽著她的抱怨,也不吭聲,只是笑笑。

再說孩子。二老妗一生沒有生養,一兒一女都是抱養的。女兒還是她妹妹家的孩子,本來是叫她姨姨的。但我聽外人私下裡總說她偏心眼,親兒不親女。後來我才慢慢了解了其中的奧妙一一原來兒子有先天性癲癇病。“唉,年輕時傻乎乎的,和你老舅去抱孩子的時候,孩子就正不好,但人家說那是風寒感冒,咱也沒在意。回來幾個月抬舉(養育)的也親了,才發現不對,有大毛病。但那能咋,看見俺孩親眉乖眼的。唉!咱這就這命,認了。”老妗曾經這樣說。為了這兒子,二老妗一生真是操盡了心,受盡了累。

二老妗生性活潑,能說能幹。她是村裡的婦女隊長,每天帶著二、三十個婦女勞力,鋤地、割麥什麼農活都幹。她大字不識,但愛說愛笑愛湊熱鬧。“文革”時村村演樣板戲,二老妗居然扮演了《紅燈記》中的“李奶奶”,那扮相還真是那麼回事。劇組在各村巡迴演出,很受觀眾喜愛。只可惜那時拍照不方便也沒留了個影。

二老妗幹活也是很麻利的。一次午飯時分,不知道因為什麼事,我正好在老妗家院內。於是老妗們都挽留我吃飯,但我堅拒。我那時雖小,但心眼還是蠻多的,我知道人家們的日子也都很緊張,不忍添麻煩。但聞著那股飯香,真還有點饞。“不要走了,來老妗給俺孩做碗你愛吃的‘搓魚魚’”。二老妗說著,立刻站在灶臺前搓起來。只見那“搓魚魚”從她的兩手間“撲撲撲撲”的一個勁的不停的往鍋裡掉,很快一碗香噴噴的美食出鍋,那個麻利真令人折服。

晚年的二老妗夫婦生活負擔很重。兒子的病隨著年齡的增長體質下降,發病愈加頻繁,基本喪失勞動能力。三個孫子年幼。好在二老舅年輕時參加過抗美援朝,國家每年給發點津貼。然而日子仍是艱難,但他們是很樂觀的,沒有抱怨,沒有愁苦,有的是積極的、辛勤的勞作。也許正是樂觀的緣故吧,老倆口身體都十分硬朗。二老舅過世時已經九十三歲,在村裡算是最高壽的了。

曹柏廷:三個老妗

三老妗中等個但似乎稍顯點胖,眼晴有點小。她的孃家是桃紅坡的,臉色也略帶點後山人的那種紅潤。她既沒有大老妗那樣平和,又不像二老妗那樣風火。她育有五個子女,雖說已有兩個女兒出嫁,但三女兒和我同班,大兒子和我同歲,小兒子剛上小學,人口多事務雜,所以印象中她總是忙。確切的說,我們的交流是少一些的,但在生活上還是很關心的。我中學的後二年和幾個孩子就住在她的做飯窯內。每天清晨當我們還在熟睡中的時候,三姥妗早已進來幫我們這些“懶鬼”倒掉尿盆。兩年如一日,想起來也真是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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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老妗和三老舅的合影

  三個老舅幾十年同住一院,後來又有兒子兒媳甚至孫輩,院內上下老少達二十多口。三個老妗雖性格各異,但自我記事,特別是我上中學的幾年相處中,從未見有什麼口角發生,甚至相互間重話、臉紅也未曾有過。就是再小一輩的幾個妯娌,雖說親屬關係更遠了一層,但相處也很和睦。這恐怕於三個老妗的示範不無干系。

我考上榆次學校的那年,大老妗硬是送來十斤全國糧票塞在我口袋中,在那個物資高度匱乏的年代,對於她來說那真是筆厚禮。

我離開後,因為忙,回去的很少。但每每路過,總要再回老妗家院內走走。大家敘道著學校在時的趣聞、軼事,回憶著那時的熱鬧,感嘆著學校搬走後的寂寞。老妗們每次都要挽留:“再住上一宿吧”。畢竟住了三年多,我知道她們對那段生活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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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子坡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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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匆匆忙忙,三十多年又過去了。中年的老妗們都進入了老年。高血壓的大老妗癱瘓在坑了,我知道後特意去看她。她當時雖然腦子已有些糊塗,但對我還是認得很清楚。她說:“俺孩從狐只坡下來的?”一一她居然還知道我大概應走的道路。又過了幾年,聽說三老妗也病得很重了,我又去看了看。三老妗是心臟病,臨別時她硬是拄著柺杖,支撐著把我送到門外。我至今難忘她艱難地站在門外送別的場景。從三老妗住的新院出來,我又順道看了看仍在舊院的二老妗。那時二老舅剛去世不久,二老妗也已八十四歲了,但看上去身體還硬朗。說起二老舅來她說:“唉,沒出息的男人也教活得(在世)好們,畢竟幾十年了,他是個好人。”她說著掉著眼淚。我們說了很長時間的話。要告別了,她把我送到大門外的場邊。“唉,老了,快入土的人了,一個人閒著沒事了也想俺孩們,還記得那時在只個(這裡)念中學的時候,又瘦又小,現在也長成成年人了。人真快啊!”

“ 老妗子(如果)不死了,俺孩再來啊。”我已從小坡上下來,走出很遠了,二老妗還一個人站在場邊瞭望著,朝我吆喚著。第二年,在三老妗之後不久她也去世了。這是我和她,確切的說是和老舅舅、老妗只們最後的告別。

(曹柏廷2016.8.14。非常感謝張靜靜對本文的詳細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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