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30 楊樹鵬|喪鐘

楊樹鵬|喪鐘

7月1日傍晚,天氣燥熱,到處又白又亮,院子裡坐滿了人。他們都他媽是誰?

歐尼,披著一塊舊浴巾,上面加油站的廣告已經看不清楚,被洗得毛茸茸的,他站在涼廊下,攤手聳肩,好像在問我,我則回報以攤手聳肩。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每天哪裡來的這麼多客人——男作家,女編輯,附近夜場的女孩,菸草種植園的胖漢,不知道哪兒飛過來的電影大亨。

從中午起床到傍晚,歐尼一直躲在屋裡沒出來,他藏在百葉窗後面偷偷向外窺視,喝了五杯摻了冰水的酒,抽了三支雪茄,覺得自己差不多算是武裝起來了,就披上浴巾出現在涼廊。現在,他嘴裡又叼著一支剛剪開的烏普曼雪茄,到處找火柴。我側身讓他穿過涼廊,順嘴說了一句,少抽點吧,你今天已經抽了——他擺擺手打斷我,閉嘴吧你就,他說。

楊樹鵬|喪鐘

我只好閉嘴,我懶得跟他爭辯,他每次跟人爭辯的套路都是一樣的——我是諾貝爾獎獲得者你是個雞巴毛啊你跟我爭,或者——你知道我每天要寫多少字嗎?我太可憐了我的打字機都被我打冒煙了!或者——你知道我身體差到什麼地步了嗎?差到我看見你就想吐,我想把一肚子香腸和朗姆酒吐到你身上,現在滾吧。他擺擺手,從我身邊擠過去,站在臺階上,好像要下去,夕陽照在他身上,金燦燦的像個偉人雕像,他眯著眼睛,叼著沒有點燃的雪茄,緩緩抬起左手。

歐尼,嗨嗨歐尼,起床了的歐尼小夥子。一個老女人用煙嗓兒低低地吟唱起來,佈滿青筋的手在桌子上打著拍子,呼哈,呼哈,歐尼,嗨嗨歐尼。

歐尼向她走過去,拉開披在身上的舊浴巾說,你要摸摸我嗎?這位女士?

老女人抬起眼睛看著歐尼,他讓所有中年男女慾火中燒,也是邪了門了。那些人在報紙上流著哈喇子寫道,歐尼及其藝術,簡直就是一頭向全世界宣戰的雄獅。

可你的全世界在哪兒呢?歐尼小夥子,你被文學院授予騎士的時候你屁顛屁顛地換好禮服就去了,你扭頭看著我說,別他媽不高興了哥們,我必須得合作,這個事兒得會聊,聊明白了對誰都好。你對著鏡子整理領結,你摩挲著自己的胡茬子,真棒,你說,這個比較來勁了,你們他媽不是說我廢了嗎,老子沒廢,老子的鬍子還是這麼牛逼。

老女人慾火中燒,用眼神舔了一遍歐尼的身體,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可能她有點不好意思,嗓音變得沙啞起來,歐尼,你弄死我算了,我是你的供果兒。

庭院裡爆發出一陣大笑,歐尼說我也是你的供果兒,我是你的大肥羊。

這時候,歐尼看到一個年輕姑娘,她坐在庭院的傻天使噴泉雕像下面,雖然眼睛看著歐尼,但是並沒有像院子裡的人們一樣附和著他爆發大笑。他有點好奇地想走過去,我伸手阻攔他,我說,哎哎別招那個姑娘。我拽了他一下,他打開我的手,笑嘻嘻地看著我說,別介呀,你得讓我跟年輕人多交往。

穿著夾腳拖鞋的歐尼來到年輕姑娘面前,心滿意足地站住,笑呵呵地看著對方,姑娘抬起眼睛好像在看他,歐尼低下頭去,在姑娘耳邊說了一句什麼,姑娘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把身子挪開了一點,不知道是想躲開歐尼,還是想給他騰出一塊地方坐下,歐尼坐下了,伸展雙腿,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隔著兩桌客人,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我有點著急,想直接衝過去,就在這時候,歐尼猛地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兩步,姑娘還在說話,我已經衝了過去,一把抱住快要摔倒的歐尼,同時聽到姑娘說的最後兩句話,“……就必定會出現更完全的勝利、更偉大的戰鬥和更圓滿的結局。”大體上是這麼個意思,因為我急著扶住歐尼,也因為她這些話沒頭沒尾,所以我大概就記得這麼兩句,“……就必定會出現更完全的勝利、更偉大的戰鬥和更圓滿的結局。”

歐尼呼吸困難,他反過來一把薅住我的肩膀,對著我耳朵快速地說,趕緊走。

我們擠過兩張桌子,碰倒了第二張桌子上的水瓶,水灑了一桌子。歐尼大口喘息,要站不住了都,我使出全身力量,才算把他弄到涼廊下面,他扶著廊柱喘息了半天,回頭再看那個姑娘,人已經沒了,不知道去了哪裡。

歐尼急促地說,你知道她是誰嗎?那個姑娘?

我說我當然知道。他盯著我的眼睛,用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神情盯著我說,她是死神,對不對?

我一下就樂了,她怎麼會是死神呢。我笑得站不住,用手扶住廊柱,你怎麼不說她是上帝呢。

她他媽不是上帝,但她肯定是死神沒跑兒!他有點發狠地說,你看到過她的眼睛嗎,她眼睛裡沒有高光,也沒有反光,只有死人的眼睛才沒有反光!你坐在她身邊你就能感覺到了,她的四周像停屍房一樣冷,你看。

他舉起手臂,讓我看他小臂上的汗毛。我的汗毛都立著,你看到沒有?

我說你別神經了,她不是死神。

那她是誰?他嚴肅地盯著我,嘴唇發抖,手裡的46環徑烏普曼雪茄被他捏得變了形,我拿過那支雪茄,用手捋了捋。要不你歇會兒去吧。我說,別在外面待著了,天黑了,該起蚊子和露水了。

確實,天已經黑了,院子裡的喧鬧還在繼續,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一支樂隊,一個嗓音低沉的男人哼唱著蓋廷的《迷惘夜曲》,“不知孤獨是什麼滋味,只知道我這杯喝完,又點了一杯。”院子門口,那個民謠老女人站在一輛BMW轎車旁邊,莫名其妙拎著自己綠色紗裙的裙角,她的灰髮被燈光映照,反射出森然的白色。

歐尼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接著他搖搖頭笑了起來,他說行吧,那我就上屋裡待會兒,別打擾我,任何人都別進來。

我點點頭,歐尼轉身進屋,把通往書房的門關了起來,隔著百葉窗,我沒有看到他開燈,但我決定還是不進去了,黑著就黑著吧。

我走下臺階,坐在桌子邊,這才發現手裡還捏著那支雪茄,於是我把雪茄叼在嘴上,正要拿起蠟燭,一隻金色的火機伸過來,對準了我的雪茄,我吸著雪茄,抬頭看,一個穿著亞麻西裝和白色T恤的男人站在我面前,手裡的火機金光閃閃。男人滅了火機,坐在我的對面,往前拉了拉椅子,他大概三十八歲到四十歲之間,身體茁壯,不是健身房那種肌肉爆炸,而是每天在樹林裡勞動的那種粗糙。他的手放在桌子上,轉動著自己的打火機。

好東西呀,這是純金的吧。我說。

他看了一眼火機。大概是吧。他說,我從來沒想過它是不是純金的,這是我從一個死人兜裡摸出來的。

他把火機拿起來對著蠟燭仔細看看。看不出來,他說,我沒什麼經驗。

他把火機放在桌上推給我。你有經驗嗎?你看看這是純金的還是鍍金的?

我拿起火機看看,又放回桌上。我也沒有經驗。我說,你剛說的死人是怎麼回事?

他四處看看,又把椅子向我的方向拽了拽,膝蓋已經和我的膝蓋挨著了。

沒事沒事,你別緊張。他說。

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你別想了。他好像知道我在搜腸刮肚回憶這張臉,於是我停止回憶,專注於他要說的話,他頓了一下,像一個醫生要把壞消息告訴病人家屬一樣,踟躕曖昧,垂首徘徊。

唱歌的樂隊已經換了另一支歌,班德森的《苦惱大師》,“我沒法繼續寵愛你了,達令,我已經萬分疲憊,連脫掉靴子的力氣都沒有了。”院子裡的人走了一撥,好像又來了一撥,有幾個我認識,但多數我都不認識。

昨天中午。他盯著我說,昨天中午,我把一支左輪手槍賣給了歐尼,這支槍也是鍍金的。他直起身來,用手勢制止我發問,接著說道:

“我不知道歐尼買這把槍要幹什麼,我也沒興趣知道,這世界上,好多人誤以為自己該被所有人關注,以為自己活在全世界的正中間兒,可是他們弄錯了,比如歐尼,他一直誤以為地球是他的能量驅動的,用他的汗水、文學、藝術、精液、和他獨創的堅韌複雜的美。可是不是,地球不知道是他媽的什麼原理,自己在那兒轉圈兒,跟歐尼,跟你和我,跟在座的每一位,都沒關係,跟蘇聯或者剛果也沒有關係,地球就他媽自己在那兒瞎雞巴轉。假如你能意識到,你只不過是最茫然、最無聊的一堆化合物,比一隻雞還要茫然,你就會找到辦法重塑你自己。不那麼光鮮亮麗,不那麼十拿九穩,不那麼端著自己滿世界尋租,不那麼苟且,不那麼出賣朋友,不那麼用噁心我的方式滿足你自己,你就必定會出現更完全的勝利、更偉大的戰鬥和更圓滿的結局。”

我開始出汗,我察覺到事情不對,我猛地站起來,男人也跟著我一起站了起來,他微笑地看著我,手推著我的肩膀,好像怕我站不住。

你是誰呀?我說。

我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賣槍人,我賣出的每一把槍,都成功地殺死過一個人。

我推開他,覺得噁心,我好像喝多了酒,心裡明如鏡,腳下重千斤,我加大力氣,一把將他推開,衝進院子,我最後聽到的聲音,來自院子裡的不知名樂隊,他們在演奏蓋廷的另一首歌《瑪麗》。

“瑪麗帶著全部的行李,跳上火車去尋找尊尼。”

我走進浴室的時候,歐尼坐在馬桶上,正在吃蘋果,我走進去靠著老木頭櫃子,看著他吃蘋果,他的牙齒已經壞掉了一半兒,所以他啃蘋果的樣子有點可笑,他也知道爛牙啃蘋果比較費勁,但是他就愛較勁,他就這麼費勁地吭哧吭哧吃掉了一個蘋果,他捏著蘋果核,坐在馬桶上低著頭,好像吃蘋果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完了,他喘了好一會兒,才抬起臉,眯縫著一隻眼睛看著我。

你記得嗎,每年春天快來的時候我都會感冒一次,我不愛吃藥,我想好得慢一點兒,因為我感冒的時候,能聞到一股味道,春天城牆上那些樹的味道,你記不記得咱們在城牆上溜達,那股味道特別好聞,特別新鮮,像女孩兒脖子後面的味道。

你記得不記得咱們穿過老城,偷了一輛自行車去郊外,碰到一家正在出殯的人,那個穿著喪服的女孩真他媽好看,我上去跟她說話,但是她不理我,我還差點跟她哥哥還是堂哥打起來,那天我鼻腔裡一直有那種味道。

你記不記得咱們六歲那年,我掉到河裡,你把我從水裡撈上來,我也聞到了那些樹的味道。

一旦有什麼事情要改變我,我就能聞到那些樹的味道,我都不知道那是些什麼樹,但是味道很飽滿,很清楚。不全是楊樹,也不全是松樹或者柏樹,像是一片雜樹林,你走進去,橡樹、杜鵑樹、李子樹、桃樹、杏樹,所有這些在春天開花的樹、不開花的樹,它們的氣息都包裹著你。

現在,到了要改變我的時候了,我的鼻腔裡充滿了那些樹的味道。他緩緩地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接他的話,只好清了清嗓子。

其實人大概只有兩種。他又說,自傷的和傷人的。表面上看一樣的白象,有一個會走向自盡的山谷,另一個,或許就闖進人煙密集的村莊,把一切都毀滅殆盡……你出去吧,讓我自己待會兒。

我本來——我是真的這樣想的,我本來想留下陪他待會兒,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說出來,事情發生的前一秒,我問自己為什麼沒有堅持留下來,而是痛快地答應了他,我明明預感到了後果。

楊樹鵬|喪鐘

我點點頭,從他手裡接過蘋果核,把熄滅了的雪茄遞給他,他接過雪茄叼在嘴裡,浴室裡黑黢黢的,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白髮的反光。

我走到浴室門口,抬手看看手錶,這時是7月2日,不知不覺一個晚上都快要過去了,我關上房門,砰地一聲槍響,我的心臟火燒火燎,歐尼死了,他的影子也死了。

楊樹鵬|喪鐘

值班主編 | 董嘯 值班編輯 | 李星銳

這是第 412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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