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5 越剧大师徐玉兰,落入人间的“宝哥哥”,一代名伶,学生遍天下

2017年4月19日,越剧大师徐玉兰在上海华东医院逝世,享年96岁。当天,众多戏迷聚在医院门口,从下午等到了晚上。最后,医院让灵车从大门出去(一般都是从后门边门出)。戏迷们围着车,不少人掩面哭泣——他们送走的,是上海滩最英姿飒爽的一代名伶,是国人心中永远唱着“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的宝二爷。


徐玉兰12岁学艺,18岁组建兴华越剧社,25岁时为反对旧戏班制度筹建剧场,与袁雪芬、傅全香等10人义演《山河恋》,轰动上海滩,成了赫赫有名的“越剧十姐妹”。上世纪40年代,在徐玉兰等一批拓展者的努力下,越剧在上海发展、改革,并在五六十年代迎来黄金时期,成为当时中国的第二大剧种。
她的一生如她一手创立的徐派一样,浓墨重彩,铿锵有力。她曾带着整团奔赴前线,曾主演越剧电影《红楼梦》创造不可逾越的票房纪录(据不完全统计,当时的观影人次达到12亿),也曾经历WG时的艰难生活,之后又带着越剧再度启程……她的作品被奉为经典,她的学生遍布天下,即便晚年住院,她也没放下指导青年演员的工作。
在徐玉兰先生追悼会准备的间隙,《环球人物》记者采访了3位陪她走过最后时光的身边人——她的儿子、弟子和戏迷。三段口述,三段回忆,勾勒出大师最真实动人的模样。


越剧大师徐玉兰,落入人间的“宝哥哥”,一代名伶,学生遍天下


俞小敏(徐玉兰之子):天塌下来,她都可以顶着
2014年,母亲进医院抢救,插了一个多月的管子后缓过来,一条腿已经不能动了。从那时起,我就从美国回来照顾她,之后的3年,大概是我们一生中相处最多的3年了。以前我常想,作为母亲,她一定是不合格的,她忙于工作,很少与我们沟通;但她对朋友、弟子又极好,经常一群人围着她。小时候我家吃饭,总是七八个人一桌,全是她的弟子。所以我后来常对她说:“跟你做朋友比做母子好。”
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是大明星了。那时我们住在上海复兴西路的洋房里,二楼。那一带一共有7幢楼,我们是6号,对面是4号,那楼的楼梯窗户边,每天有戏迷往我们家张望,我们在家就必须把窗帘全部拉起来。后来《红楼梦》上映,风靡全国,她的名气更是大得不得了。我上幼儿园时,一次午睡,她进来看我,幼儿园的领导还陪着,我就觉得特别骄傲。
但是我很少看母亲演的戏,主要是因为人太多了。我生平只看过一次她的演出,是一出叫《平凡的岗位》的现代戏,她在里面演一个人民警察。结果刚看了一点儿就听见后面有人说:“徐玉兰的儿子来了。”观众都跑过来要看我,我就没法继续看下去了。


那时候母亲会跟我讲一些以前的故事,如何跟着戏班到处表演,如何扎根上海创办剧团,但最让她神采飞扬的一段,就是抗美援朝时期。当时,她自组玉兰剧团不过三四年,就拉着差不多整团人上了前线,在战地慰问演出了8个月。她跟我描述他们深入战区的情景:半夜车子在开,一个炮弹就炸下来。每当讲到这种事,她就特别兴奋。
我6岁的时候,正值“WG”期间,她和父亲被带走,我只能辗转于各个亲戚家。每天傍晚我都变得焦躁,趴在窗户上看,既盼他们回来,又担心晚上被“抄家”。后来,他们到了“五七干校”劳动,每个月回来一次,每次都会留下十二三块钱给我和哥哥用。



我听她的学生说,即便是在“文革”,她在“牛棚”里被打到耳朵失聪,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后来去了干校,她也非常乐观,常偷偷唱上一段。我唯一一次见到她哭,是在父亲去世的时候。那是1976年,一天我放学回家,她把我和哥哥叫到房间,说父亲出事了,说着就哭了。
悲伤过后,她就开始想办法帮父亲平反。她不同意火化父亲遗体,一直冻了一年零八个月。将近两年里,她都在写材料、找政府。1988年,我父亲得以平反,举行了追悼会。


说来也巧,我父亲去世的日期也是4月19日。我父母在青年时代谈的就是“异地恋”:1942年,母亲去宁波演出,认识了我的穷书生父亲。后来两人在乱世中分别,12年间基本只靠着书信往来。母亲直到34岁,父亲到上海工作稳定后,才跟他结为连理。所以母亲去世后我想,也许这就是天意,他们太相爱了,父亲铁了心要在这一天接她走。
“文革”过后,母亲变得很不一样了,完全没有了大明星的架子。以前她是比较娇气的,家里有保姆,什么事情都不用做。遇上演出她要在家休息,我们小孩是全部要被外婆推着车子带到城隍庙去的。但是我觉得唯独有一样没有变,她对党、对国家还是那么信任,那么忠诚。“文革”后,被“抄”的工资全部退回来,她都拿去交了党费。我特别不理解,还跟她闹别扭,说:“你还不如买辆拖拉机,上面写‘徐玉兰’在田里跑来跑去!”她狠狠骂了我,说:“你根本不懂!”
一直以来,母亲对我和哥哥是很严格的,对我们的衣着、举止规定得很紧。她想的是:谁让你是徐玉兰的儿子呢?上世纪80年代,上海有了第一批私人摩托车,我想买,她就说:“我可以借你钱,但你每个月必须还。”还让我签字摁手印。买了车,她也不让开到弄堂里,必须把车停在巷子外很远的地方,她说:“不要招摇。”

后来,她又坚持让我去美国读硕士。当时我已经在深圳电视台有很好的工作,还刚结婚,不愿意去。她说:“必须去,这是你父亲的遗愿。”我们还因此冷战了一阵。
她对孩子的温柔,总是在背后。记得我在深圳工作的时候,一次去外面拍戏,得了急性阑尾炎被送往医院开刀。那时正好赶上全国文代会在北京召开,母亲跟我们台长碰面时,台长把我的情况和她说了,台长这么一讲,我母亲眼泪哗地一下流下来。后来台长把这件事情和我说,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在我心目中,母亲是个几乎不太流露自己感情的人。
甚至在母亲生命的最后几年,我们的关系有时也会弄僵。主要是我在照顾她的时候,盯着她做康复、喷雾、吸痰,她觉得我太把她当病人看待了,对我的管束非常反感。
4月19日,在母亲临走之前的大概几小时,她的一些弟子都来看她,后来她们把我拉到边上轻轻对我说:“老师一直在说你好,说你对她很好,这么多年照顾她非常不容易。”
我想,这也许就是我们母子间的一种交流模式吧。母亲很少当面和我说什么人生道理,她的许多精神都是她以身作则让我学到,或者是我从别处听来的。
我的母亲无疑是非常坚强、乐观的。在我与她相处的时间里,从来没有听到过她一句抱怨,也从不曾见到她脆弱的一面。在我心目中,对于任何事情,就是天塌下来的事情,她都可以顶着。


钱惠丽(徐玉兰弟子,上海越剧院副院长):只要说好了,就绝对不会回头
4月18日的下午,老师已经奄奄一息了。我去看她,在她耳边说了很多话,有一种“多叫叫,把人叫回来”的想法。她眼睛朝我看一看,眨一眨,表示自己听到了,之后就懒得再睁开了。就这样,迷迷糊糊到了19日下午5点18分。她走的时候,我们的大师姐汪秀月正带着剧院的学生在温州演出《红楼梦》,我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说:“老师,走了。”她们那边一下子全哭了,汪秀月就安慰学生说:“你们不能影响嗓子,徐老师在天之灵,也希望你们把这出戏唱好。《红楼梦》是老师的代表作,把这出戏演好了,就是对她最好的怀念。把眼泪擦干、别哭,好好地演,好好地唱,就是我们为老师送行。”
之后,我们就开始帮老师穿衣服。妆是我给化的,刷一点粉,涂一点胭脂。这一辈子,我只给老师化过这么一次妆。我胆子很小,是很怕去医院、很怕见到亡人的,但那天我一点那种感觉都没有,我就觉得她只是睡着了。
老师很爱美,即便是最后几年待在医院里,也特别讲究。每一次去,我都要提前跟她说好时间,她总会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上一副有色眼镜,精神地坐在那儿,每次都这样。以前我看到老师非常敬畏,说话的时候还要考虑考虑,但是这两年不一样,我希望她心情好一些,常常跟她撒撒娇,我说:“老师啊,你咋把徐派唱腔难度设置得那么大,让我们学的人实在是太难了。你的这些行腔、小腔的处理,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学会的。还有一些颤音,一些年纪轻的人真是没法学。”她听完后就笑笑,说下次让学生来她亲自教。


我与老师相识的时候,她已经是大师级的人物了。1978年我15岁,《红楼梦》复映,好不容易才买到了深夜12点的电影票,当时我就有了梦想:唱红楼,演宝玉。1980年,我考入浙江诸暨越剧团,第一次登台亮相唱的就是老师的《宝玉哭灵》。后来,经过周宝奎老师推荐,我去上海见到了老师,在她面前唱了一次《哭灵》。见她就跟见神一样紧张,她很有威严地站在那儿听我唱,我就记得自己一直在抖,吓死了。



我刚来上海时,老师虽说很严格,但也很照顾我。她经常“小家伙,小家伙”这样叫我。我们演出都睡在后台,我身体比较差,老师就把我接到自己家,让我跟她睡一个房间,还让儿子给我买牛奶喝——以前牛奶不是说买就买得到的,她都会想办法弄来给我喝。
在我的印象里,老师是一个只要说好了就绝对不回头的人。只要上台,再苦再累也要把戏唱到最好。我刚到上海时听师姐们说起老师以前表演,一次肩膀摔断了,硬是咬着牙把戏给演完。
她做剧团也是,不论在新中国越剧发展初期,还是改革开放之后,老师都是个坚定的改革派,而且从思想到行动完全一致。上世纪40年代末她自己当老板创办玉兰剧团,生意很好,但是抗美援朝一来她说也不说就去了战场。80年代刚刚改革开放,还没有谁敢做剧团。老师一心要敢为人先,她说:“上面下文说只要不演坏戏,文艺团体可以承包。我就想自己承包一个团出去演,观众可以多看戏,国家可以少拨点钱,演员们也可以多些收入。”1986年,她和王文娟两位老师顶着压力,与上海越剧院、上海市文化局签了承包改革协议书,成立“改革团”,也就是今天的红楼剧团。我们这一批都是那时候进团的。红楼团里的年轻人,很多都是老师自己去“挖”来的,连户口都是她给帮忙办下来的。今天,上海越剧院、红楼剧团能有这样的成绩,老师功不可没。


作为师傅,老师的确非常严格。我几乎没有听过她表扬我,但我知道她一直在关注我。以前她来看戏,总是坐在第一排,把我弄得特别紧张。后来她知道了,就不让别人告诉我她来了。这两天准备追悼会,有一位戏迷来跟我说:“你的每一场戏我都看,是徐老师派我去看的!看完了回去告诉她怎么样。”他是老师的“间谍”。
即便是生病住院,她躺在病床上,戏剧频道是一定要开着的。别的老人八九点就睡了,她都是看到十一二点。这其实是唱戏的后遗症,舞台表演经常全部结束就是这个时间点。她一直失眠,从年轻时唱戏就有,为了睡好觉,经常吃安眠药。她必须要保存体力,这样才能在舞台上好好唱——她的一切都是为了舞台。
等我自己带了队,事情多了,就很少看戏。老师会来问我:“最近有没有去看那个戏?”我经常不好意思地说没有。老师就批评我:“一定要去看,好的不好的都要看,看看别人好在哪儿、不好在哪儿,这样才能进步。”我想,这就是老师做艺术最好的精神,她永远在吸收、在改革,所以才会有徐派,才会有她创造的那么多经典的唱段与画面。


国平(票友):她既用情,又有激情
钱惠丽给我发了短信后,我立刻赶去华东医院。病房外挤满了人,电视台的记者、剧院的老师,还有一些票友。上一次见徐先生就在两天前,我去医院看望,还带着她最爱吃的清炒虾仁,那时,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39年前,我16岁,跟着祖母去电影院,第一次看了徐先生的电影《红楼梦》。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过越剧,也不知道越剧是什么。但电影里,徐先生扮演的贾宝玉太惊艳了。她的“宝哥哥”,从不懂事、到稍懂事,再到懂事,每段唱腔、身段都不一样。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往后的30多年,我看了30多场徐先生的《红楼梦》。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开始听徐先生的越剧场,《打金枝》《西园记》《北地王》《西厢记》《追鱼》,我只听她的戏。她的戏各有特色,我最喜欢的就是《红楼梦》与《北地王》——前者唱的是“用情”,林黛玉过世,贾宝玉伤心;后者唱的是“激情”,魏军攻蜀,刘禅决意降魏,北地王刘谌眼看江山灭了,国破家亡,真是悲愤至极。我还记得,那时每到上海人民大舞台放票日,门口的售票厅从凌晨4点就排起了长队,要等3个小时才能买到一张票。我拿到票的时候,心情真是激动坏了。



因为太喜欢,便托朋友找到徐先生;又因为她的戏我每场必到,我们越来越熟了。她常来票友会,还邀请我去她家吃饭。我年轻时,因为喜欢看戏,没心思交女朋友,徐先生就劝我:“早点把婚事办了。” 有一年我生病住院,她还托人送来了补品。对这件事,我特别感动,记忆犹新。
徐先生喜欢拉着我们这帮票友,给她的戏挑毛病。她总跟弟子说:“你们今天能红,靠的都是观众。”我还记得,在一场《春香传》散场后,我跟徐先生说,某个坐下来的动作,角度不太对,灯光不太好。过了一段时间,我再去听这出戏,徐先生果然就换了角度,调节了灯光。一直以来,对于服装头饰道具布景的设计,徐先生都亲力亲为,“花纹的样子不对”“亮片的位置错了” ,她总能挑出问题来。唱腔的设计上,这么多年来,徐先生也一直琢磨着改进,有些老戏新唱,我就觉得她的转音更好听了。
我自己在生活中,每每遇到挫折,都要翻出徐先生的磁带,沉浸其中,便忘了烦恼。她是个充满正能量的人。有一次,因为工作不顺,我动了要辞职的念头,徐先生知道了,专门打电话来开导鼓励我,要我坚强点,振作起来——无论艺术成就多高,徐先生从来都是非常真诚的人。


徐先生走了,但她的作品和人品会一直留在我们心里。对我们这些戏迷来说,她一直是身着蓝色长褂,头戴束发蓝冠,手持通灵宝玉,面若春花,目如点漆的模样。那是我们永远的宝哥哥,永远的徐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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