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4 鐫刻在絕壁上的佛國世界——麥積山石窟

鐫刻在絕壁上的佛國世界——麥積山石窟

鐫刻在絕壁上的佛國世界——麥積山石窟
鐫刻在絕壁上的佛國世界——麥積山石窟

1.麥積山石窟為什麼選址麥積山?

所去過的石窟或石刻,大多在交通要道或樞紐。這個好理解,雕鑿石窟本意是為了弘揚佛法,不管是皇家還是富人,花了錢供奉佛像佛龕,還要把自己的形象也刻在裡面,藏在深山豈不如“錦衣夜行”,更起不到促進佛教傳播的本意。

但麥積山這地方交通看來並不便利,明清之後麥積山石窟甚至被遺忘,到上世紀四十年代才被人從文獻中再次發現。而石窟能較好保存到現在也有交通閉塞、攀援不便等因素,古人為什麼會選在這裡開鑿石窟呢?

這時就體現出了人到現場的好處。登臨崖畔,舉目四望,居然頓生小天下之感。

杜甫曾寫詩誇讚偶像李白,順便提了倆人,“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庾開府就是庾信,在這首詩裡他是襯托李太白的配角,但在南北朝時代,庾信可是好幾位皇帝都追捧的著名文人,據說帝王公卿都要求著庾信為他們寫墓碑墓誌。

此處請文學家庾信出場有兩個目的,一是讓和我一樣詞庫容量不足的各位看看古代文人怎麼遣詞造句表達“風景好美”這個意思,二是試著找找在麥積山造窟的真實原因。

镌刻在绝壁上的佛国世界——麦积山石窟

北周武帝保定、天和年間,秦州大都督李允信在麥積山為亡父造七佛閣,恰好趕上庾信出公差到秦州,李允信就抓住機遇請庾信撰寫銘文。

“麥積崖者,乃隴底之名山,河西之靈嶽。高峰尋雲,深谷無量。方之鷲嶺,跡遁三禪,譬彼鶴鳴,虛飛六甲。鳥道乍窮,羊腸或斷。雲如鵬翼,忽已垂天;樹若柱華,翻能拂日。”

“鳥道乍窮,羊腸或斷。”可能是羊腸鳥道的最早出處。

庾信的華麗用詞說明了一件事,麥積山,秦嶺山脈中的這段小孤峰,雖然真實身高不過140多米,但顏值高名氣大,這可能是選擇在這裡造石窟的緣由之一。

其背後還隱含了兩重信息,一是小麥在關隴早已廣泛種植,所以當地百姓才因這座小孤峰形似麥垛為它取名麥積;二是風水之說在南北朝時漸漸興起,所以有“麥積山形似龍頭回望風水極佳”的說法。以道家的風水學問為佛家選址鑿窟造像,有沒有感覺太和諧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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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不在高,有名人就好。南北朝時北方著名的禪僧玄高就曾在麥積山聚集上百人禪修,連長安的高僧曇弘也聞訊跑來與玄高討論學問。史學家據此認定麥積山是當時北方地區重要的佛教活動中心。

玄高後來被迎去北魏都城平城,今天的山西大同,成為北魏的僧人領袖,當上了太子的老師,但不幸在太武滅佛時遇難。

另一位麥積山的著名人物,西魏皇后乙弗氏的故事堪稱經典皇家愛情悲劇。

乙弗氏的家族是吐谷渾王族,先祖號稱青海王。歸順北魏之後也是累世公爵,連續三代娶了北魏公主做妻子,他家的女兒也多半當了王妃。乙弗氏十六歲嫁給表哥元寶炬,25歲被立為皇后,夫妻感情很好。

奈何北魏分裂成西魏、東魏之後,實力大減,膽氣也弱了很多。為了懷柔北方遊牧民族柔然,在權臣脅迫下,皇帝居然拿自己“和親”,廢了乙弗氏,迎娶柔然公主。

乙弗氏從長安躲避到麥積山落髮為尼,但依然躲不過女人的嫉妒心,終於被自己的老公元寶炬賜死。她的兒子為乙弗氏在麥積山鑿龕塑像,佛像笑容安詳端莊。

“願至尊享千萬歲,天下康寧,死無恨也。”據說,乙弗氏臨死前還在祝福元寶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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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誰是麥積山石窟的最早開鑿者?

關於誰是麥積山石窟的最早開鑿者,有姚興說,度杯說,李允信說,到底誰是最早開鑿石窟的人呢?

“以飛錫遙來,度杯遠至,疏山鑿洞,鬱為淨土。”庾信文章中提到的這個遠來的“度杯”是誰呢?

天水的閆鵬飛老師撰文考證說,此處的度杯可能是南北朝時一位類似濟公的傳奇高僧,能用一個木杯就渡河而去,百姓驚歎但不知高僧法號就用杯渡稱呼。被寫到詩文裡的時候,文人為了押韻,把人家名字前後倒置了。因此,度杯其實就是杯渡。

佛教在西漢末到東漢初傳入中國,三百年的傳經時代過得其實蠻艱難的。

儒道正盛的中國人文化很自信,對這種來自“蠻夷之地”的宗教學說根本不接受。胡僧講經說法中原人也聽不太懂,乾脆稱之為“胡說八道”“胡說”。

不過佛教徒們善於變通,創造性的搞出了“老子入天竺變化為佛陀,教化胡人”的理論創新,還認真向道家學習各種方術和傳道方式。

以致於到東漢末年,很多人還搞不清楚佛教和道教有什麼區別,把佛教稱為清淨道,可能是認為這是一種讓人內心得清淨的道法。唐時陳子昂還在詩中說到,“吾聞西方化,清淨道彌敦。”

東漢末年到三國兩晉到南北朝,整個中原戰亂頻繁,秩序崩潰,百姓生活困苦,人心離亂,佛教卻在這亂世中得到了傳播契機,佛經翻譯和佛教推廣活動熱烈開展。

很多弘法僧人來自天竺或西域諸國,都是高鼻深目,內地百姓也分不清誰是誰,可能就把其中很多人統稱為“杯渡”了。

要問是哪個“杯渡”最先看上麥積山的不好確認,但有位天竺僧人卻正當紅,此人正是鳩摩羅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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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鳩摩羅什有很多歷史傳說,總的說來,這個出生在龜茲的混血兒和尚應該是既長得帥又有好口才,能寫一手好文章,還懂好幾國語言,尤其擅長翻譯佛經,所以聲名遠揚。

這時正值南北朝時期,北方胡族政權不但要和南方漢族王朝比武功,還要在思想文化上爭高下。對儒、道文化的演繹闡釋顯然不是胡族強項,而佛教此時已有了廣泛的群眾基礎,並且不分胡漢視眾生如一,正適合胡族政權拿來當思想武器、開展思想工作。

於是,鳩摩羅什這樣的網紅高僧就成了胡族帝王爭奪的對象。據說,前秦苻堅、後秦姚興都曾“衝冠一怒為番僧”,發動了對西域小國的戰爭。最後,如願抱得和尚歸的是後秦的姚興。

五胡十六國之亂非比尋常,一國之主通常都是軍事集團的扛把子,生前固然是能征善戰揮斥方遒,可一旦身死就往往國破人散。

姚興是這個時段難得的接盤高手,他家老爹姚萇恩將仇報害死了著名的輸掉淝水之戰的前秦苻堅,自稱萬年秦王建立後秦,但可能心中有鬼,糊里糊塗就死掉了。姚興接下後秦這艘破船,各種堵漏工作做得還算妥當,事業也興旺了一陣。

也許是為了打品牌,也許是為了讓自己心安,姚興熱衷於給佛教站臺,特別是入手鳩摩羅什之後,在長安開始廣興佛教大建佛寺,麥積山石窟的大舉興建也就是從此時開始。

至於麥積山石窟具體是怎麼選址、怎麼開鑿的,從目前的各種文字來看,其實都說不太清楚。

考慮到天梯山石窟、炳靈寺石窟和敦煌莫高窟開鑿時間均早於麥積山石窟,而迎取鳩摩羅什後,後秦帝王姚興正忙著在長安興建逍遙園,組建大規模的佛經翻譯團,不太可能親自佈署遠在天水的佛窟興建行動。

猜想,可能那時候開鑿石窟的工作很時尚,就有高僧“杯渡”看上了麥積山的獨特氣質,開始了小規模營造石窟和佛龕。

姚興大舉崇佛後,地方官吏上行下效,而姚興弟弟姚崇主政秦州(天水)後,營建石窟行動更得到了姚興本人的重視支持,要錢給錢要人給人。

於是,"砍盡南山柴,修起麥積崖",把周邊的樹都砍了,搭起直達崖頂的腳手架,然後工匠爬上去開鑿石窟,雕鑿佛像,繪製壁畫,很快麥積山就有了一時氣象。

至於李允信,只是個後來的潮流追隨者,但他在麥積山上興建的七佛閣和請庾信撰寫的銘文,卻讓自己聲名得以流傳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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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看石窟看什麼?

費了些口舌,終於把麥積山石窟的由來講了個大概。但身為一個非佛教徒,一個非雕塑和壁畫藝術研究者,該怎麼逛石窟呢?

這一部分想要說明白,比前兩部分更加難。因為麥積山石窟營造的年代,正是從印度來的佛教文化與中華本土文化深度融合的時代,其融合之猛烈深刻,既是千頭萬緒,又是氣象萬千。

這要從背景說起。因為天下大亂,儒家的規矩禮法都失效了,道家因為五斗米道和太平道擅長秘密社會組織深受各方忌憚。更關鍵的是,儒道兩家對人當下該怎麼生活有很多說法道理,但對於死之後的世界就不太管了。而越是動盪年代,人對生死之事就更關切。恰好,這是佛教的強項。

但佛教也有諸多尷尬。

首先是佛經不夠用,被翻譯成中文的佛經太少,很多僧人學了一本佛經就走南闖北去傳法,但是想多學也沒有;

其次,佛經翻譯混亂,因為國情不同文化不同,梵語裡很多詞彙在中文語系中根本沒有,只能從道家、儒家經典裡面藉詞去翻譯註釋, 用“無”去解釋“空”,用“自然”解釋“妙有”, 用“大明”譯“般若”,用“無極”譯“彼岸”,還有 “自性”“本性”“涅槃”“自相”“無生”等等……學者蕭三匝認為,“這樣做,一方面固然有助於中國人迅速理解佛經,但由此也導致了對佛教的種種誤解。”

其三,佛教說法互相打架。佛經本身是釋迦摩尼涅槃之後,弟子們憑藉記憶表述出來的東西,記憶理解各有差異,各自捧出來的佛經免不了自相矛盾;

其四,佛門教派愛鬧分家。有人說老師(佛陀)說的一切都對,一切都得按老師說得來,有人說遇上新問題要按老師的精神去創新解決而不是因循守舊。於是創新派說我們是大車好車(大乘),能搭載更多人脫離苦海,你們守舊派是小破車(小乘),能救救自己就不錯了。於是兩家大打嘴仗,各說各的好,解釋佛經的時候還不得互相攻擊,倒黴的還不是信眾,要麼選邊兒站,要麼自我人格分裂。

其五,佛教要解決很多本地化的問題。印度天氣炎熱物產豐富,四處遊歷託缽化緣,困了找個地兒就睡了。在中國不行啊,氣候差異太大,沒個房子人都凍壞了,不存點糧食餓也餓死了。信徒既然皈依了佛教,就願意拿自己最好的東西也就是田地供奉給佛陀,僧團該不該接受呢?按印度那邊的規矩不應該接受,但不接受豈不傷害了信徒的感情?如果接受了,誰來料理土地,要不要給政府交稅。有了田產和僧舍的僧團還怎麼“無我”、怎麼“寂靜”?

其六,佛教宣傳推廣需要皇帝們的支持,但要不要向皇帝們磕頭呢,要不要接受皇帝們的監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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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前面說過,佛教徒們還是很善於變通的,為了爭取支持,連“老子西去化身佛陀”的故事都能造出來,還有什麼不能接受的呢?鳩摩羅什為了得到姚興的支持,甚至破了色戒連兒子都生了倆。

北邊的後秦姚興、北魏拓跋跬和南邊的南梁和南陳都設立了僧官制度,主持寺廟的審批和僧尼的管理。

話說,寺和廟這兩個名詞本來都和佛教沒什麼關係,寺是官署,廟是祭祖的地方。後來怎麼演變成佛教建築的名詞了呢?猜想,早在漢代時候,僧侶主要是從國外來的,都由負責外交事務的鴻臚寺接待和管理。後來佛教規模大了,管理工作就被負責祭祀業務的祠部接管了。就這麼著,寺、廟就都和佛教接上了頭。

佛教得到官方支持,很快做大。話說佛教在經典這塊兒確實比道教功底深厚,而且道教那點東西早都被儒家文人們吃透了不稀罕了,但佛教理論體系不一樣,全新的一套東西,而且那些年官不好當,玄學那套玩多了也沒意思,儒家文人們也開始鑽研佛學,佛教更紅火了。

道教同學急了也就有了新作為。415年,北魏道士寇謙之寫了本書,號稱是太上老君親授,然後在北魏太武帝支持下,開始“清整道教,除去三張偽法、租米錢稅及男女合氣之術”。租米錢稅就是入教人頭費,“男女合氣之術”就是房中術。

道教開始自我革新,佛教卻出事了。可能是擴張太快良莠不齊,可能是人頭拉得太多對皇帝的徵兵收稅造成負面影響,總之是招來了大麻煩。438年到446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燾三次下詔書,剛開始還只是要求僧人還俗去當兵打仗,後來發展到拆佛寺毀佛像殺僧人。再後來,又有北周武帝滅佛、唐武宗滅佛和後周世宗滅佛,史稱為“三武一宗滅佛”。每次滅佛,皇帝的腰包都能鼓起好多。

在和皇帝的鬥爭、與道教的競爭中,佛教反而越挫越勇,建立起嚴整的戒律,隊伍越來越大,體系越來越完整,到了慧能口吐《六祖壇經》,佛教徹底完成中國化。儒家道家也向佛教學不少,據說朱熹就是學習了佛教的理論體系,才建立起宋明理學。而道教左抄儒家倫理,右抄佛教戒律文本,終於完成了自己的制度建設。

佛教在中國大放光明,但在他的誕生地印度卻漸漸消亡。樓宇烈教授認為,這是因為儒釋道都強調人的自我提升、自我超越,佛、仙、聖都是人做的,它與西方依靠造物主的拯救,決定命運是不一樣的。佛到了中國以後找到了同道。

麥積山石窟就是在這大開大合的大融合時代中形成的。

麥積山三世佛窟的造型設計影響了後來諸多石窟的設計,七佛閣融入了中國的孝道文化。後秦、北魏時代的佛像有犍陀羅風格,這個犍陀羅值得好好查查研究一下。犍陀羅是古印度的王國之一,現在在巴基斯坦白沙瓦一帶,據說是希臘文化傳到這裡之後,希臘造像藝術與印度佛教相結合誕生了佛教造像藝術。

在麥積山石窟,還有些佛像,一眼就能看出魏晉風格,“秀骨清像,似覺生動”,感覺不是在說佛而是在談玄。因為這些佛像相貌清瘦英俊,我稱為他們為“小鮮肉佛”,應該可以成為90後的至愛。

麥積山石窟保存下來的壁畫不是很多,但可以看出多元文化的影響,相比於大同雲岡石窟胡族飛天的壯碩,麥積的飛天很有南朝的飄逸。裝飾花紋也不都來自印度,寶相紋、忍冬紋、連珠紋、卷草紋、纏枝紋、蓮花紋、火焰紋……從中原到波斯,工匠們大概是把他們接觸到的繪畫元素都用到這兒了。

經變畫是麥積山的另一特色,經就是佛經,變就是體現,大約等於講故事的意思。那個時期民眾有文化的不多,佛經又繁複無比,為了吸引受眾,佛家就在石窟和寺廟裡大量繪畫佛教故事,也就是經變畫。這些經變畫也用它的筆觸和色彩顏料鎖住了很多信息。

麥積山石窟中,最感性的認知是微笑。“小鮮肉佛”們笑的極為恬淡;菩薩和弟子竊竊私語,笑的寧靜;為愛情雖死不悔的乙弗氏笑的溫柔可人;有童男童女像,笑的天真爛漫。據說其中最為著名的是個小和尚,掛在他嘴角的會心微笑聰穎智慧,體現了“悟”的奧妙。

镌刻在绝壁上的佛国世界——麦积山石窟

後世仿製東方微笑小沙彌

逛各類寺廟,感覺明清之後的佛像,沒什麼趣味,一不留神遇到現代的,更是不堪入目。為何如此?我理解,一是投入的精神和創造力不一樣,現在的一流雕塑家雖然遠比古代石匠泥匠技藝高超,但也不見得能雕塑出麥積山佛像的佛性和悟性,因為他們心中本就沒有這些體驗;二是在南北朝時期,佛教自己還在努力奮鬥,所以造像時候雖有基本規則但沒有太多限制,一切可以嘗試,一切可以融入,總之是讓它美好,所以能曼妙生動、生機勃勃。

镌刻在绝壁上的佛国世界——麦积山石窟

再回到最起初的話題,人們為什麼熱衷於旅遊,我覺得大家就是想去接觸種種不一樣,以此讓自己有趣味,讓生活有意思。

那麼,為什麼要看石窟呢?

我們無法穿越回到1600多年前,問那時的姚興、鳩摩羅什,你們在想什麼,你們為什麼那樣做?但這些石窟,這些佛像,這些壁畫,為我們凍結了很多東西,讓我們從中細細品味人類思想的驚人力量,讓我們得以體會融合與變化所創造的神奇可能。

去看那石窟佛像,看不懂的只看到泥身石胎,看懂的卻可能看到那淡然微笑背後驚心動魄、生機勃勃的大時代,一切皆不確定,一切皆有可能。

拿著這些故事看現在,很多的故弄玄虛根本經不起時間的穿刺和考量。

那個時代,生命苦短,變化無常,但有人卻能微笑,那微笑,不但看到了偉大唐帝國的崛起,甚至也走到了今天,能來和你我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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