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6 臨終選擇:4天內,我的3個病人都惦記去死

臨終選擇:4天內,我的3個病人都惦記去死

【陳拙老友記】發佈的是口述真實故事,由陳拙和他的朋友們,基於真實經歷進行的記錄式寫作,以達到給人生續命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陳拙。

今天的故事來自一名心內科醫生,斯命。

心臟是個特殊的器官,心內科每年發出的病危通知書是最多的。跨年夜當晚,斯命一個人守著20床危重病患。最多一天做了9臺手術。

和這些病人待的久了,斯命見過很多抉擇,有些來自病患自己,或是他們的家屬。

他曾經覺得,有些抉擇的背後,是人性的陰暗。

直到那一天,有三位病人來到心內科室,他們用臨終前的96小時,給斯命上了最後一課。

臨終選擇:4天內,我的3個病人都惦記去死

最後的選擇

斯命/文

心電監護儀的屏幕上,一條筆直的線。

一下,兩下。我沒有停下手裡的動作,十指交疊,對準老人的胸口,機械地重複按壓動作。胸腔內並無跳動反應。

心臟的疾病就是這樣,跳動之間,轉瞬生死。

一個人想要活到100歲,心臟大概得跳動40億次。

可是說不準,哪一下它突然就不跳了。

我穿著心內科的白大褂,平均一週簽下3封病危通知書,每72小時就有一位病人去世。這自然是每位醫生不願看到的,但也是自然規律。

不同的是,大多數人其實都能有一個最後的選擇。有人選擇在家中永遠沉睡,有人選擇在急救臺上逝去,還有別的……

此刻,我仍然彎腰進行著胸外按壓,老人家的胸口已經冰涼。

視線裡,哭泣聲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人影都是模糊的色塊,只有心跳監護儀上的那條直線依舊不變。

心內科的我,對心電監護儀上那條直線再熟悉不過。

只是整整4天間,經歷過我的那3位病人,這條直線在我眼裡不一樣了。

在變成一條直線之前,他們都做了最後的抉擇。

臨終選擇:4天內,我的3個病人都惦記去死

心內科的病房走廊有20多米長,一個緊急病患被架上推車,拉進電梯的時間大概是30秒。

確切的說,這是我們與死神的賽道。

第一個病人,住在“賽道”的最後一間。

他看似看淡生死,不過我覺得他是在“扛著”,是個“扛爺”。一年前扛爺就被查出心肌梗死,回家照樣菸酒不誤。現在送過來胸痛了一天,不肯抽血,也不做手術,就是默默地“扛”。

更讓我頭疼的是,壓根找不到扛爺的直系親屬。

而走道另一邊的盡頭,距離出口最近的位置,住了個臭脾氣的何老伯,日常活動是逮著護士罵。他女兒脾氣更差,只要見父親不聽醫囑,她就開始大聲呵斥。我們的走廊常常充滿著這對父女的吵嚷聲。

最後一位病人王婆,住在走廊稍中間的病房,她總把頭髮梳的一絲不苟,身上的病號服洗得泛白,好像隨時要出院的樣子。而且她很愛笑,一個人也笑盈盈的,是個“笑婆婆”。她的病床正好靠著窗邊,往外遠瞭就是普通人生活的城市,也不知道能否看到她的家。

扛爺、何伯,還有“笑婆婆”,這三位病人都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他們的心跳隨時可能變成一條直線。

病情進展到這個程度,我除了根據病患的選擇,做出相對應的措施以外,幫上的已經很少了。有些意外地,這時我更多地開始暗暗觀察三位病人的“最後一個選擇”。

臨終選擇:4天內,我的3個病人都惦記去死

三人中,最先做出選擇的,是“笑婆婆”。

王婆來的第一天,我正在值班室處理病例,空蕩蕩的走廊盡頭,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主任跟我打了個招呼,直奔搶救病房。

被搶救的人就是王婆,後來她轉移到科室病房,每次我去看她,護士給她換藥打針,她都笑眯眯地說謝謝,還提醒我們“要好好吃飯”。

王婆的家人始終都陪伴在身邊,除了護工以外,床頭還圍著一大幫子人跟她說話。而我每次經過走廊盡頭的房間,都只能看到孤零零的扛爺,只有一個護工陪著他。

有親人的照顧,王婆每天都精精神神的,身上的病號服洗了又洗,透著一股泡沫的味道。

眼前王婆一家子異常和諧,但我心裡清楚,王婆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

當天下午,她完全喘不過氣,血壓計上的指數不斷攀升,經過嗎啡鎮靜等搶救,她的情況才穩定下來。

我趕過去時,王婆正攥著女兒的手,在病床上不停扭動。慌亂中她一把扯掉輸氧的面罩,微弱的呢喃傳來,翻來覆去就是那一句話——

“我不行了,帶我回去.....”

王婆的女兒拉著母親的手,兩隻眼睛看著我。

我一邊搶救,一邊和家屬解釋了病情:王婆隨時可能病情惡化,甚至死亡。如果到了最後一步,只有兩個選擇:第一,繼續插管搶救、轉ICU。第二,送回家裡,再多看一眼。

鴉雀無聲,現在輪到我看著王婆的女兒了。

有時候,不光是病人在抉擇,病人家屬也會有自己的傾向。

可這個決定誰也沒法輕易說出口。

主任認真地翻著王婆的病歷,扭過身和家屬耐心地講解,討論的聲音很小,家屬們不住地點頭。

“還是要尊重老人家的意見。”主任朝病房裡望了一眼,緩緩合上病歷。

他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趁王婆意志能保持清醒的時候,讓她自己做主。

家屬點了點頭,同意了。

我有些不理解,等王婆的生命體徵穩定下來,還是可以維持一段時間的,真的要那麼急嗎。

趁著眾人討論,我走到王婆的床前,她的女兒起身衝我點了點頭。老太太安詳地坐在病床上,女兒往她腰後面塞了一個枕頭。

一切都很安靜,除了心電監護儀不時發出滴滴的警報聲。

王婆的眼睛慢慢眨了一下,看得出精神有點疲憊,但整個人還像之前一樣,慈祥平和。

“醫生,謝謝你啦,這幾天多得你的照顧。”王婆笑著對我說。她的眼神平靜,不像一個剛剛經歷了多次搶救的病患。

“王婆,為什麼要回家呀,想家啦?”

王婆慢條斯理地說:“人老啦,要回家啦,咳咳咳......”話被咳嗽打斷,她的女兒輕輕拍著她的背。

她告訴我,自己是鄉下人。吃那片土裡的莊稼,現在要回到那片土裡。

走出病房,主任跟我交代,“這是我好兄弟的媽媽,你幫他們叫輛車,給她辦出院吧。”

醫院的救護車一般不送病人回家,接這種活的都是一些“黑車”。費用往往非常貴,遇到那些很危重的患者,他們還會獅子大開口。

車到了,是白色的,後廂很長,足夠放下一個人。

我給王婆測了最後一次血壓,拆掉了心電監護,拔除了尿管,跟家屬合力,把她挪上了一個小車床。

王婆做出了最後的選擇,我也做了最後能為她做的事。

“她們想她媽死,沒良心”。王婆的護工突然沒了工作,在病房外面嚷嚷。

王婆只是回過頭來對我說:“謝謝你啊,醫生。”

沒有那些線路和儀器的束縛,老人家顯得輕鬆許多。她坐在車床上揮手向我道別,露出一排牙,中間還掉了幾顆,兩頰紅撲撲的,笑得安詳。

我定定地看著,她的笑一直留在臉上,沒有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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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走後,我負責的病人還剩下兩個——走廊入口的臭脾氣何伯,另一頭的扛爺。

與何伯整日在病房吵鬧不同,扛爺在走廊盡頭總是很安靜,每次我路過他的房間,這種安靜都讓我心慌。

入院兩天了,扛爺的家人還是沒有露面。我急得焦頭爛額,最壞的結果隨時都可能發生,可他的病危通知、搶救同意書上,一個家屬簽名都沒有。

走進病房,扛爺正一個人在床上愣愣地坐著,見我進來,咧著嘴憨憨地衝我笑。

扛爺也愛笑,不過很少說話。我記得第一次見面,是護士推著他在走廊裡快速穿行,這老頭坐在車床上,看到穿白大褂的就憨笑著。

我叮囑他不要下床活動,不舒服馬上按鈴。

扛爺患了心肌梗死,說不準哪一下心臟就會停。

“醫生,我好啦!沒事啦!”只要胸口不痛,他就是這副樂呵呵的樣子。

我伸手扶他過床,剛一靠近,就聞到他身上怪異的味道,酒精、汗臭,可能還有排洩物。

扛爺太沉了,他的左半身好像吃不住勁,眼看著要從床上掉下來。我一個箭步,穩穩地接住,臉貼上了他油膩膩的外套。

“我、我的手、手廢廢的”老頭含糊地咕噥著,費勁地吐出一句話。

這是他多年前中風留下的後遺症。

這時再仔細打量扛爺,60多歲,頭髮白了一半,油膩膩的堆在耳後。大冬天的,身上只披了一件皺巴巴的黑色外套,下身是一條秋褲,上面還帶著不明液體幹了的痕跡。

邋里邋遢,也沒見到老婆孩子,我第一次見扛爺的時候,還以為他就是個單身漢。

結果一問他,老婆跟人跑了,大兒子在外邊打工,小兒子還在上大學。我猜想到了他為什麼那麼扛著,那麼安靜了。

現在,扛爺呆在走廊深處的這間病房,已經孤零零躺了48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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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留給他做選擇的時間還有多少。

對這些危重患者來說,藥物和設備只是輔助,自身的意願和家人的態度,有時會決定命運最後的走向。扛爺需要有一個人來幫他做選擇。

打頭第一間病房裡,何伯的情況稍微讓我安慰一點,至少他女兒還陪在身邊,互相拌嘴。

何伯從住進來就是我們科室的“重點關照對象”。他脾氣很臭,又是風溼性心臟病的老病號,“病齡”比我的工齡還長。

第一次見何伯,護士正在給他換針水,他自顧自地叫嚷,“木頭腦袋!叫了這麼久都不來!”

每次症狀稍微緩解了一點,他就坐不定了,走廊、病房到處亂走,邊走邊嚷嚷:“我要出院!”

能“治”他的,只有脾氣更倔的女兒。

何伯病了十幾年,女兒就照顧了十幾年。我們的辦公室,她一天能來十幾趟。

“你爸爸這種情況,我們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要有準備。”

今年何伯的情況急轉直下,上半年就住了三次院,中間的間隔越來越短。

像扛爺一樣,留給何伯做出選擇的時間,也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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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扛爺心跳過快!”一個護士衝進辦公室,上氣不接下氣,我應聲衝向走廊的盡頭。

只見扛爺癱在病床上,身體像洩了氣的皮球,雙眼上翻,面色暗了下去。

旁邊的心電監護儀上,心跳節律的圖像就像小孩子的塗鴉,雜亂無章。

“室顫了!趕緊清場!呼吸機拉過來,準備氣管插管!”我跳到扛爺身側,把床頭放平,扯開上衣,對準胸骨下段開始按壓。

主任左手把面罩球囊扣在扛爺臉上,右手用力的捏著球囊,高流量的氧氣一股股輸送到了扛爺的肺裡。

護士拉上了床簾,隔壁床位的患者連床帶人被轉移到了外面的走廊。曾經有患者看到隔壁床搶救,自己嚇到心律失常的。

很快,各種針水藥劑一字排開,呼吸機的調試球囊隨著通氣規律地一漲一縮。除顫儀的電極板上塗滿了導電糊,發出尖銳的“滴!滴!滴!”一切準備就緒。

這時心電監護上的心跳節律突然恢復了正常,主任放下了手中的除顫儀,指示推注腎上腺素。

扛爺的生命體徵仍然不平穩,主任看著扛爺暗沉的臉色,喊了一聲:“上插管!”

扛爺的頭向後仰去,我將喉鏡的鏡片伸入他的口中,順著咽部的弧度一點點推送著鏡片,直觸到舌根才停下。

向上提起鏡片,正看到鏡片裡反射出一個白色的小孔,一開一合,那是聲門。人發聲就靠這裡,直通向肺。

我閉上眼睛,調整了一下呼吸。

再睜開眼,我將導管對準扛爺的聲門,手上微微用勁,在它打開的瞬間快速送進了小孔。那裡聯通的是扛爺的氣管,第一次導管插不中就很容易導致喉頭水腫,之後的成功率都會降低。

通氣了,扛爺的胸廓隨著呼吸機有規律的起起伏伏,心電監護上的參數漸漸恢復到了正常的範圍。

這是一場無聲的成功搶救。床位的四周還是空空蕩蕩,陪伴老頭的,是床頭的心電監護儀、呼吸機、還有床尾不間斷輸送藥物的微泵。

扛爺的眼睛睜得老大,直勾勾地看著頭頂上方。我順著他的目光往上看,是一大片慘白慘白的天花板。只有心電監護儀上跳動的波紋讓我意識到——他還活著。

他的嘴巴里插著氣管,臉被固定氣管的白色膠布纏繞著,旁邊的呼吸機規律地發出“呲....呲......”的通氣聲。

扛爺扛的更安靜了,也再無法衝我笑了。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像堆快要燃盡的木頭。

短短的一段透明氣管,成了扛爺和這個世界的唯一通路,也是他繼續扛著的唯一支點。

行醫的經驗告訴我,此時此刻的他就像一座瀕臨奔潰的大壩,身體裡的洪水已經在翻滾肆虐,隨時可能把他衝得七零八落。

沒有人站在堤壩上和他一起共渡難關。

然而我們整個科室都沒想到,扛爺的兩個兒子很快就要來了,還帶著他們做出的選擇。

臨終選擇:4天內,我的3個病人都惦記去死

當晚我來接班時,整個辦公室都吵成一團。

“扛爺的兒子居然要我們把他爸的氣管給拔了!”

聽其他醫生說,下午的時候,扛爺的兩個兒子都來了。一開始要求把維持的藥物給停了,後來直接要求把父親的氣管插管拔掉。

扛爺的病情我們都非常清楚,那根氣管就是他僅存的一點命。

“這不是要醫生殺人嘛?”我不明白,他的兒子為什麼會提出這樣的要求。醫生的職責是救人,拔管實在不合情理。

當班的護士也加入了討論,大家群情激憤。我瞄了一眼走廊,起身把辦公室的門關上了。

“他就是想他爸死,還提了一個特別奇葩的理由”,值班醫生忿忿不平,“他要讓爸爸和小兒子說最後一句話。”

“現在都病危3天了,為什麼早不來!”我越聽越氣憤。

“可能是家裡還有房子?所以昨晚才同意搶救。”另外一個同事用拇指杵著下巴,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我心想,要是今晚扛爺的兒子過來是找麻煩的,我非要教訓他一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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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走廊的另一頭,臭脾氣何伯在病房裡鬧翻了。

我趕到何伯的床位,眼前的景象讓我愣住:地上一灘紅色的液體,何伯手裡攥著從自己手臂上拔出的針頭,他不停地掙扎,另一隻手在身上抓來抓去。大塊紅色的皮疹滲著血,像一張張怪獸的猩紅大口。

“好痛啊!”何伯像個孩子,皺著眉頭向我哭訴。

“痛你還拔!”身邊的護工阿姨被何伯整得非常煩躁,一邊用棉籤緊緊壓著他手臂上的針眼,一邊訓斥他。

病床的空隙裡,橫七豎八地鋪著幾張彈簧床,有些是陪床的家屬,有些是護工。我在床與床之間狹小的空隙裡費力地邁進,邁出,到護士站拿了碘伏和繃帶。

“這個壞傢伙,搞得大家都不能休息”,護工阿姨忍不住在病房裡罵起來。

我拿著工具幫他包紮,這時何伯突然變得非常煩躁,抽出手猛地去拔尿管。

“你傻啊!”護工阿姨眼疾手快,急忙按住他的手,下意識地在何伯背上拍了一巴掌。

“你憑什麼打我啊?你憑什麼打我啊!我要回家啊......”何伯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也顧不得病房裡睡覺的其他人,徑自哇哇地哭了起來。

我放下了手頭的工作,呆愣地看著這一切。

壓抑的病房裡,狹小的病床就是何伯的整個世界。他進食排洩都要在床上,褲子上的穢物不能及時換洗,身體被心電監護導線、吸氧管、尿道插管、尿袋,還有密密麻麻的輸液管所纏繞,轉個身都是奢望。

他全身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貼著各種線路的手把自己抓得血肉模糊。

何伯沒有任何娛樂活動,電視機壞了,掛在牆上像一面深不見底的黑洞。他不會用智能手機,只有一部老舊的諾基亞,裡面就存了一串號碼,是女兒的。

女兒能陪他的時間,是每天吃飯那一小會。女兒不在的時候,何伯只能呆呆地坐在病床上,看著這些發出怪異聲響的儀器和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

病房就像一座無形的牢籠,困住了何伯的身體,也鎖住了他的心氣。或許他的臭脾氣也是對抗這種牢籠的一個出氣孔。

少有人會在意,這樣一個危在旦夕的老人,真正想要做出的選擇。

離開病房時,看著這些平時搶救賴以為計的器械、設備,我第一次覺得陌生。

我們的努力,是為了維持這些冷冰冰的數字和指標嗎?

包紮好何伯的傷口,我拿來了新的病號服讓護工阿姨給他換上,又把地上的血汙處理乾淨。

看著安靜下來的何伯和整潔的病房,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但很快又想到,距離他和女兒做出選擇的那一天,越來越近了。

現在,我必須回到辦公室,扛爺的兒子今晚會來找我,帶著他為父親做出的選擇。

臨終選擇:4天內,我的3個病人都惦記去死

夜深了,我埋頭整理著病歷,一個人影推門進來。

我抬頭,是個小夥子,30來歲,面容疲態。他穿戴還是很整齊,雙手交疊,侷促地放在身前,靜靜地立在門口,不時抬眼朝屋裡望。

同事示意我,這是扛爺的兒子。

我停下手頭的工作,長久地打量著面前的年輕人。他的眼睛有點紅腫,吸溜著鼻子——看起來剛剛哭過。

等了這麼久,也想象過很多次,扛爺的兒子會是個什麼樣的人,以及我會怎麼樣罵他。真見著面了,我卻困惑了。

“醫生你好,可不可以麻煩你再請示一下主任,把我爸爸的氣管拔了。”他哽咽著嗓子,語氣裡都是哀求。

我拒絕了他,解釋說醫生不能這樣做,下午的時候主任也說得很清楚了。

即便接觸的每一個醫生都已經明確拒絕過他,他還是翻來覆去提這個要求,和同事說的一樣,特別執著。

我更加好奇,為什麼他選擇一定要給自己父親拔管呢?

我把他領到走廊裡單聊。他告訴我,昨天小兒子回來的時候,父親的精神狀態還不錯。眼睛睜得很大,眼眶裡蓄滿了淚。

“當時我真的非常著急”,他看著病床上的父親抬起手臂,張開手掌,像要從空氣裡抓住點什麼,隨後又緊緊地握成拳頭,緩緩地垂下。

“我想讓父親說出最後的話。”他強忍著說了這麼一句,背過身去。

扛爺的情況越來越差,我明白他的意思。

插管的病患無法說話。

雖然扛爺原本就是安安靜靜的扛著的人,但畢竟隨時可以言說。現在,那條插管維持著扛爺的生命,卻讓他的話堵都在了心裡。他已經無法選擇說不說話了。

“為什麼不早點過來?”我看著他抽動的肩膀,話語間有點質問。

“我在外地打工,多幹一天活就能多拿一點錢。”

扛爺病了十幾年,偏癱之後就失去了工作,家裡的開銷都靠大兒子撐著。現在母親也在另外一個科室住院,還有一個弟弟在讀書。

他每天多工作一點,父親就能多“扛”一點。

要是讓他停下手頭的活兒,弟弟沒法上學,更沒法給父母治病。

這也是他無法給父親辦理出院的原因。如果父親在家中過世,後面的手續和流程都非常繁瑣,這個脆弱的家庭甚至耽誤不起開死亡證明的時間。

更糟糕的是,扛爺生病後就變得自暴自棄。不按時吃藥,整天還要抽菸喝酒、暴飲暴食,這些惡習對心梗病人來說,幾乎是致命的。

“這十幾年,我們和母親的眼淚早都流乾了。”他說去年父親心梗的時候,醫生也建議放支架,但是支架需要藥物的維持,父親藥都不按時吃,自己也沒條件成天看著他。

“我真的支持不起了”,男人用手捂住了臉,只聽到聲音打著顫,看不到表情。

我知道了,扛爺的背後,他的兒子也在“扛”。

他告訴我,爺爺當年也是心梗去世的,拼死拼活搶救了三天,鉅額的花費幾乎瞬間把這個家壓垮。

心梗有一定的遺傳幾率。先是爺爺,現在又是父親,接連看著兩位至親經歷了同樣的痛苦,這個家裡唯一的頂樑柱害怕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患上心梗,重蹈整個家庭潰變的覆轍。但命運肯不肯放過他,還是一個未知數。

“萬一我和爺爺一樣……”他沒有說下去。

我拍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氣。

他看著我點了點頭,眼神複雜。可能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人聽他說這些。

他每分每秒承受著的,是我無法想象,也不能妄加評斷的苦。之前覺得“奇葩”的那些理由,在具體而微的現實面前,不再難以理解。

他舒展了一下肩背,埋下頭,走進了父親的病房。

看著他瘦削的背影,我甚至沒有換位思考的勇氣。

醫生要面對很多的人,患者會遇到很多醫生,雙方在與病魔的抗爭中筋疲力盡,留給對方的理解也越來越少。

有病人家屬因為沒錢,挨個舉著吊瓶針水,哭著問我,這個能不能停。也碰到過家屬非要出院,出院三天後患者突然猝死,家屬要告我,說親眼看見我們用有煙霧的面罩(那是緩解他父親咳嗽、氣喘的霧化藥物)毒害他父親,最後甚至打了市長熱線。

此刻,那條正在輸送氧氣的管子突然變得刺目,我盯著環繞在扛爺身邊那些不間斷工作著的儀器。扛爺說不出話,我也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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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扛爺心顫了!”

晚上十點,師弟推開辦公室的門喊我,語氣好像只是在說血壓計壞了。

這是我從醫以來聽到的,最平靜的搶救呼叫。

我趕到扛爺床邊,他的身體開始抽搐,雙眼上翻,心電監護儀上的圖像劇烈波動著。

“胸外按壓”,我回頭衝著師弟喊了一句。

扛爺的小兒子也在,一張學生氣的臉上此刻充滿了驚恐,眼睛裡的光不安地跳動著,他躬著上半身伏在父親的肩頭,手裡緊握著父親枯槁粗糙的手。

大兒子站在床邊,沉默地看著父親的臉。

突然,扛爺的嘴角開始抑制不住地抖動,大滴大滴的眼淚毫無徵兆地落下。我繃著臉,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強打起精神和他商量是否需要繼續搶救。

扛爺隨時可能再次心臟驟停。

白剌剌的燈光把“放棄搶救知情同意書”打得慘白。

扛爺的兒子狠命地抿著嘴唇努力抑制情緒,但還是忍不住小聲地抽泣。定定地看了三秒鐘,他用胳膊抹了把臉,接過那張紙的時候,手一直在抖,強撐著頓了頓。

他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又顫了!”師弟指著心電監護上凌亂的圖像,我沒有下指令繼續按壓。

扛爺的身體輕微地抽動著,大兒子倚著牆,遠遠地看著父親,淚水把他的臉蟄得通紅。

“醫生,醫生,我爸爸的手在動”,小兒子拉住我的衣襬,扛爺的手臂向胸部收縮,身體開始微微卷曲。

我知道,扛爺的時間不多了。

“你們有什麼話快點和爸爸說!”

大兒子再也忍不住了,他走到床頭,兩兄弟一起俯下身,把頭貼在父親的耳旁,輕輕拍著父親的肩膀,“爸,爸......”呼喚一聲接一聲。

臨終選擇:4天內,我的3個病人都惦記去死

心電監護上的圖像從劇烈地波動逐漸變慢,最後在視線里拉成了一條直線。“滴——”尖銳的報警音響起,好像在向屋子裡的每個人宣佈,一條生命剛剛離開了。

我給扛爺做最後一次體格檢查。

心音消失,皮膚冰涼,眼睛黯淡無光,他像一具雕塑放在床上。

我去護士站拿病例,看見有兩個人影垂頭喪氣地坐著,我到跟前的時候,他們雙雙投來驚恐的目光。我認出他們是扛爺隔壁床的患者,不敢回病房。

回到病房,護士在給扛爺拔針,微泵、心電監護、電極片被一一撤下。我走到扛爺身邊,關掉呼吸機的開關,插在扛爺喉嚨裡那條短短的管子此刻顯得特別不和諧。

我放掉了氣管導管的氣囊,扯掉粘在他嘴上的膠布,將那條管子拔了出來。它本就不屬於扛爺。

小兒子脫去扛爺的衣物,用毛巾擦掉他身上的血漬和汙垢。扛爺的大兒子給他穿上壽衣。

扛爺再也不用扛著了,他看起來比入院的任何一天都顯得乾淨,都舒服。

大兒子憂鬱的面龐也坦然了很多,處理好一切,他靜靜地看了父親一會,從容地給父親蓋上一塊紅布。

扛爺的兒子說,這是他們當地的習俗,“蓋上去以後,我爸爸下輩子就不會再受這種苦了”。

臨終選擇:4天內,我的3個病人都惦記去死

隨著扛爺的離去,另一頭病房裡的何伯,也即將做出自己的選擇。

他的病情越來越差,陷入了病危、搶救的無限循環。

何伯的脾氣已經不臭了。不再和女兒吵嘴,護士換針水不吭聲,護工偶爾的粗暴對待也不反抗。

他的眼睛失去了光澤,再也沒有以前那樣牛氣沖天,逮人就罵的勁頭了。多數時候,他都縮在自己的床位上,像一尊石膏雕塑。

或許是聽聞扛爺去世時的樣子,何伯女兒的臉上越來越難看到笑容。

好幾次我經過病房,何伯的女兒在床邊一動不動,木訥地看著父親。像是守著,又像是等著。

我彷彿又看到一個生命沿著既定軌跡,一點點滑落。

4天后的晚上,我回到辦公室,桌子上放著一張白花花的文書——

“放棄搶救同意書”,看清上面的字,我湊近了一些。

家屬簽字那一欄,是何伯的女兒。

人的一輩子不知要做多少選擇,或喜或悲,或激動或平淡,你都必須選擇。而在這裡,上天給了每個人最後一個選擇的機會。

其實,無論何種選擇,人只有還有選擇就是好的,即便是最後一個選擇——選擇如何離開。

很多天後,我突然想起何伯那天在病房哭泣,呢喃著想要回家。我一直在琢磨,或許早在那時,何伯就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臨終選擇:4天內,我的3個病人都惦記去死

陳拙說:

斯醫生後來告訴我,何伯去世的當天,一直陪伴著他的女兒沒有來。

這曾招來很多議論。

但斯醫生覺得,這沒什麼難理解的,那是一個女兒和自己父親告別的方式。

作為旁觀者,人們總是習慣於用自己既定的想象去驗證別人的生活,當這個想象與“死亡”相關時,神經又會變得格外敏感纖弱。

但即便是在生命的最後關頭,“選擇”這個動作也有它的意義。何伯選擇怎樣走完最後一段路,女兒選擇怎樣走接下來的一段路,這些,其實都是很私人的事。

不對別人的痛苦妄下評斷,是對那些最後的抉擇,最好的尊重。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事件名稱:最後的選擇

親歷者:斯命

事件時間:2017年11月

記錄時間:2019年1月

插圖:@蕪菁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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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也有償徵集故事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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