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9 今年最讓人驚豔的華語電影處女作,就是它

在剛剛過去的平遙國際電影展上,導演梁鳴執導的處女作《日光之下》拿下了費穆榮譽·最佳導演和羅伯託·羅西里尼榮譽·評審榮譽兩個獎項。

梁鳴在臺上拿到獎盃的時候,哽咽了。

在這之前,他經常以《春風沉醉的夜晚》裡被剪掉了四十分鐘戲的那個演員的身份被人提起;而如今,他終於以另一個創作者的身份,帶著自己的電影重新站到了大家面前。

這一次,他是導演梁鳴。

梁鳴在獲獎感言裡說,自己從2012年開始寫這個劇本,到去年拍出來已經過去了六年了。他還沒有說的是,當時他因為打籃球不小心導致跟腱斷裂,不得不呆在家中,沒法出門更沒法演戲,在這樣的狀態之下才開始的創作。後來他在採訪中用「寂寞和自我懷疑」來形容這個階段。但就是在這樣的階段裡,《日光之下》誕生了。

《日光之下》也是我在這次平遙電影展中最喜歡的華語電影,梁鳴把一個少女成長的故事放置在油田洩漏的大背景之下,和地方小鎮盤根錯節的隱秘勢力纏結在一起。他賦予了這個故事一種驚人的細膩感,那個寒冷的東北小鎮裡發生的一切,不僅和故事中的人物有關,也和某種逝去的年代,逝去的純真,還有逝去的自我審視有關。

少女心事是個體化的,草蛇灰線的時代背景又是種共同體。這種細微與宏大奇妙地共存在這部電影裡,和它的創作者一樣讓人覺得新鮮驚奇。

抱著對電影的好奇,我們也專程和導演梁鳴聊了聊,聽他自己來說說這部電影對於他的意義。


虹膜:導演好,《日光之下》是非常讓人驚豔的導演處女作,我看過之後非常喜歡,我們都知道您也是從演員轉做導演,在這之前您是2012年在婁燁導演的《浮城謎事》裡做副導演?

梁鳴:對,但影片是2011年拍攝的。其實當時不算是做導演相關工作,只是在婁燁的工作現場,我去學習去了,並沒有參與特別多,只是在幫導演和執行導演在執行一些內容。

虹膜:當時具體做些什麼類型的工作呢?

梁鳴:就是第二副導演,就是幫演員和執行導演之間對接溝通,然後安排他們在現場的一些行動。

虹膜

:您覺得當時有什麼經歷或者是看到什麼,對您現在的這部作品產生了影響?


梁鳴:最大的感受,應該是當時我所感受到的某一種氛圍,就是覺得一個拍攝現場、一個攝製組,應該有一個怎樣的創作氛圍是舒適的。我個人喜歡一種舒適的創作氛圍,大家能夠在其中比較輕鬆地創作。因為婁燁導演從來不發脾氣,特別好。我能夠從中獲得一種好的狀態,所以我希望我的現場、我的劇組也能夠有這種舒適的氛圍。因為有的導演會罵人,會生氣,大家都很緊張。每天很多工作人員在現場小心翼翼的。我說的這種創作氛圍就是與之相反,不太好描述,但整體是比較輕鬆的氛圍。

虹膜:像是現場發揮會比較多的狀態嗎?

梁鳴:現場發揮的東西會非常多,一方面我自己發揮會非常多,另一方面主要是因為天氣原因、光線原因,我們原定的劇本很難完成。我沒有辦法,只能臨時改戲。比如忽然降了大雪,然後突然各種原因,因為拍攝地極寒嘛,又特別冷。

今年最讓人驚豔的華語電影處女作,就是它

《日光之下》

虹膜: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臨時改戲是什麼?

梁鳴:當時下了一場大雪,我們就臨時去到了山上,去到了森林裡。

虹膜:整部電影裡雪景的部分蠻多的,天氣原因會給拍攝帶來困難嗎?

梁鳴:因為趕到拍攝地就十月末了,然後開了機。你不知道什麼時候下雪,也許十一月初就下雪了,也許不下雪。可是下了雪就不會再化,但開機的時候又是沒有雪的,你又不能順拍,所以就只能儘量在前期把一些能夠順拍的外景先都給搶著拍出來。所以拍攝的時間跟故事基本沒有辦法順著來。

虹膜:您提過影片的故事有真實的原型,能說說嗎?

梁鳴:其實它每一點都很吸引我,有我聽到的故事,有真實發生的海上的利益爭鬥,然後有漁民在海上被殺死,也有這樣沒有身份的人,他們的困境,我只是把我喜歡的、關注的這些部分試圖把它們融合到一起。

比如在俄羅斯的江邊,就有漁民經常會跨越到江界的對岸,俄羅斯的領江去捕撈,他們會給俄羅斯的軍人一些禮物,然後俄羅斯軍人們就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在遼寧的海面上曾經也真實發生過壟斷的事情。有人壟斷了海域的地盤,你的漁民想在我的海上捕撈,你開著漁船來,每個月給我交多少錢,就像收保護費一樣的。

虹膜:攝影是何山老師,他也是《暴裂無聲》《心迷宮》等電影的攝影,您最開始是怎麼跟他確定影片的影像基調或者說風格的?

梁鳴:對,每一個攝影師跟導演都會做大量的前期的工作,去討論去探討,去琢磨。其實我們遇到的比較困難的就是攝影機如何跟演員之間去互動,如何讓攝影機變得有情感,而不僅僅只是一個客觀的記錄。


今年最讓人驚豔的華語電影處女作,就是它

《日光之下》片場


我希望攝影機能夠代替觀眾和演員之間搭建一個非常順暢的通道,它甚至有的時候會成為觀眾的眼睛,有時候我會讓攝影機跟演員近一些,再近一些。但是我們也幾乎都是自然光拍攝,然後演員幾乎是素顏出演,我們想要的就是一種比較尊重真實的一種感覺。

虹膜:說到攝影機和演員之間建立情感通道這個點,您能聊聊影片視點選擇的部分嗎?

梁鳴:我幾乎全程都是谷溪的視角,只有一場海上漁船的戲是純客觀的。你想想,包括篝火的江老闆跟那個唱歌的男人,谷溪也在現場。那麼東子跟哥哥的每一次的竊竊私語,谷溪也都是一個窺視者,她也都在現場。甚至慶長跟父親的在客廳那段談話,谷溪也在他們家裡。其實谷溪從來沒有遠離這些人,一切都在她的視線之內。

虹膜:影片的第一個鏡頭也是窺視。

梁鳴:對,一開始谷溪被別人窺視,然後後來是她去窺探身邊的很多人。

虹膜:那您為什麼會選擇窺視的這樣一個切入點?

梁鳴:其實是觀察,是一種好奇,也是一種想要探究的心情。

虹膜:影片除了谷溪這個角色窺探帶出的青春成長的部分,也還有罪案懸疑的部分,這部分的設計您怎麼考慮的?

梁鳴:我覺得只是因為谷溪所接觸到的人,參與了那樣的事情,那樣的事情就同時發生了。她的情感也在推進,然後她的生活在繼續,然後同時又發生了一起那樣的事情,她所認識的人又捲入了其中,就是那一切都不能她能夠掌控的。她只是希望能夠儘量去觸碰到一些真相。

虹膜:當時開機拍的第一個鏡頭您還記得嗎?

梁鳴:記得記得(笑)。開機拍的第一個鏡頭是谷溪在診所第一次去看牙,她躺在那兒,醫生說你這個牙現在拔不了,發炎了,她問它自己能夠掉嗎?那一天下午大概是準備了一下午,說想第一天磨合磨合拍這場戲,結果很快,好象是一個半小時就拍完了,就收工了。大家說,啊?這就收工了?

虹膜:為什麼選擇這一場戲當第一場戲?

梁鳴:主要是因為天氣的原因。那個時候沒有下雪,但又有一點下雨,天氣很陰,我們沒有更合適的外景,然後其他的內景還都沒有準備好。

虹膜:最後一場戲拍的是什麼?

梁鳴:海面的漁船上,漁民死掉的那場戲。

虹膜:為什麼最後一場選擇它呢?

梁鳴:因為我們這一部分海邊和碼頭的戲是轉到遼寧省葫蘆島一個港口海面上去拍的,相當於我們拍了絕大部分的戲,在黑龍江拍攝的,最後轉到了遼寧。

虹膜:電影最後一個鏡頭為什麼會結束在谷溪倒著走的設定,倒著走這個元素在片中也反覆出現了。

梁鳴:其實有很多方面可以去解讀,我個人更想讓觀眾去解讀,當然其實我也能夠說出一些,但是也只是我個人的一種感覺,其實也並不是最正確的答案,因為也沒有最正確的答案。

虹膜:其實片中一些關鍵的懸念都錄在磁帶裡了,但是磁帶其實只是有聲音,沒有影像的,這個設計很微妙,怎麼想到的?

梁鳴:因為在那個年代,二十年前跟今天截然不同,你很難擁有相機、你很難擁有DV機,甚至家裡有一部電話就已經很棒了。谷溪她沒有過多的方式去記載、去記錄。谷溪她也沒有過多的方式去留下過去,所以那是谷溪她能夠留下珍貴瞬間的唯一途徑。

虹膜:也是體現年代感的一種方式,一種過去。

梁鳴:對。那個磁帶就是陪伴著那個年代的很多人成長起來的。

虹膜:為什麼讓谷溪讀黃碧雲的小說《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梁鳴:那個是我在創作的時候、寫劇本的時候,我無意當中發現怎麼有這樣一本小說,這個小說的名字太有意思了,這個谷溪看到了肯定會代入自己,那就是她和哥哥現在所處在的關係。

虹膜:是在一個什麼無意的情況下發現的?

梁鳴:我記不太清楚了,可能是類似於豆瓣閱讀還是在某一些文章裡提及過。

虹膜:您自己上豆瓣嗎?

梁鳴:對。不過我就是去看,我都很少說話。

虹膜:片中有場谷溪看慶長耳環的戲,可能好多人都有感覺,那一瞬間可能要發生一些別的事情。對於這兩個女生的人物關係,您是怎麼去把握的?

梁鳴:在那個時間段裡慶長的出現對於谷溪而言是一種溫暖。谷溪會對慶長抱有一絲的敵意,但是那也不妨礙她喜歡慶長。所以谷溪自始至終她是一個矛盾體,是一個糾結體,她不是說慶長出現了,我就想辦法破壞你和哥哥的關係。她不是這樣的,因為她真的很喜歡慶長,慶長對他們兄妹兩人也特別好。

谷溪、谷亮和慶長的家庭都是不完整的,所以那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谷溪甚至會恍惚這是一個完整的家了。因為谷溪太缺失這種東西,所以慶長有時候會發散出很溫柔的那種感覺,很照顧谷溪谷亮兄妹,給他們買衣服,就讓他們覺得很溫暖。

但這裡面也是存在矛盾的。那天下午的那一場戲,其實谷溪不想去,為了不掃哥哥生日的興,她不得不去。因為她已經懷揣著那個秘密了,但是她不知慶長是否知道父親的真相,慶長父親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所以谷溪只能抱著一種觀察的心態,她一開始是想跟慶長拉開距離的,慶長給谷溪端了紅糖水,谷溪的眼神是有距離感的,她說了一聲「謝謝」,她從來不會這麼說的。所以慶長很奇怪:「客氣啥?」她們在聊第一次來月經的時候也是這樣,谷溪問「你會疼嗎?」慶長說「說有時候會」。

我們可以試想一下,谷溪在少女時期,在她的第一次來月經的時候,身邊是沒有一個母親去指引的。作為哥哥的谷亮也完全不懂這些東西。所以在漫長的青春成長過程當中,在谷溪的長年累月裡,她是需要這種東西的。谷亮會給谷溪燒紅糖姜水嗎?也不一定,所以谷溪是在一種糾結的過程中融化著自己對慶長的懷疑,她甚至會覺得也許慶長根本不知道自己父親乾的那些事情,所以谷溪又試著再一次想要去接納慶長,然後就有了這個瞬間。

在一瞬間谷溪被那個耳環吸引的時候,情不自禁地要去看,這是我個人很喜歡的一種瞬間。在我們的生活當中,比如說咱們現在在聊天,我發現你有一個什麼東西,我就是想看一下,就是一個很真實、當下的、即興的瞬間,並不帶有什麼目的性,也並不是說我們今天的這一場戲的目的就是這樣,中間不能有任何的走神。我覺得人就是不確定的。

所以後來谷溪也躺在沙發上,那麼美妙的一個下午,享受著慶長的鋼琴,享受著哥哥的艾灸,她覺得被溫暖包圍了,她又一次融化了。然後谷溪能夠接納慶長了。她甚至在那一刻覺得我可以這樣接納三個人在一起的感情。

虹膜:說到溫暖這一點,影片叫《日光之下》,看起來好象是有暖意,但是整部電影無論是基調還是影像視覺感其實是冷的,您在創作的時候,怎麼去平衡這兩種風格的?

梁鳴:因為那邊的地域、地貌天然的東西就擺在那兒,我們沒有辦法去改變,包括我們後期調色的時候也都不想去刻意地進行冷暖的設置,我們只是遵循和還原了當時攝影機拍到的真實的狀態。如果當時拍出來的是暖的,我們就是暖的,如果是冷的我們就是冷的。那都是真實存在、真實發生的。我們沒有刻意改變這一切。

那麼對於冷暖和情感而言,其實外部的寒冷它就在那裡,內心的渴望,渴望的那種溫暖也在那裡,谷溪其實一直在渴望各種人能夠賜給她溫暖,賜給她愛。

虹膜:東子這個人物挺微妙的,他基本上每一個重要的場景都在場,對於這個人物的設定您當時是怎麼考慮的?

梁鳴:因為東子他就是一個比較社會的一個小夥子,他經常會在社會上跟一些大哥、一些有能力的人想要混出一番名堂,他對谷亮和谷溪都特別好,他每次有一點什麼機會、有一點賺錢的活兒就來找谷亮。他一切都是好意,但是他完全不知道真實的成人世界充滿著險惡。其實這一點也說明,這幾個人都是非常單純的。

虹膜:一開始觸動您拍這個故事的起點是?

梁鳴:最開始觸動的點就是我很懷念故鄉九十年代的那種味道,有一種純淨的味道,同時又伴有著一種憂傷,我在想我找怎麼樣的一些人和事能夠讓他們在這種純淨當中,還伴隨著一種憂傷。我就在想,假如有一個沒有身份的人,他們相依為命,他們也許並不是親兄妹,他們也許是親兄妹,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到底去了哪裡,他其實是有某種悲劇色彩的。

虹膜

:純淨的味道具體是指什麼?

梁鳴:就是人與人之間關係。因為人跟外界溝通的不便利,和外界的信息切入的閉塞。在那個年代,因為很閉塞,跟遠方的朋友只能寫書信,最多會打個電話,不像今天互聯網時代,隨時隨地,可以下載各種音樂、想聽什麼、想看什麼、想跟誰視頻聊天,現在一切都似乎唾手可得。

但在那個年代,曾經是聽到了一盤磁帶,大家整個班裡的同學傳來傳去;買到了一本書,大家互相翻看,最後書都要翻爛了。

那種獲得和溫暖,那種小小的幸福感,聽到一首歌都覺得很開心很滿足的幸福,在今天是消失的,是沒有的,因為時代截然不同了。那個時候的年輕人接觸的信息少,所以自然不會變得非常複雜,相對來講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純淨的,是更加相互珍惜的。

虹膜:那您說到的故鄉和九十年代的這些屬於「過去」的部分,和後來您接受和學習的部分,對您的創作來說有什麼樣的影響?

梁鳴:其實我們今天每一個人做出的任何選擇和判斷,或者是對事物的評判,我們的審美,都是過往的生活經驗所積累所造成的。因為每個人經歷不同,造成了每個人看待事物的想法和認知是不同的。

所以過去很多年,當演員的那些年,過去的那些寂寞難熬的那些年,自我懷疑的那些年,我覺得都是非常重要的。我們每一個今天的我,都是過去的我造成的。

虹膜:寂寞和自我懷疑的時候是什麼時候?

梁鳴:就是漂泊,不安定,並且不知道下一個角色什麼時候找到你。

虹膜:等待角色的時候?

梁鳴:對,常常是在等待,不知道自己選擇的這條路是否正確,但是你又希望堅持、又不想放棄。

虹膜:等待角色的狀態和創作狀態,哪一個更寂寞?

梁鳴:等待角色可能更寂寞。因為創作的時候,我有谷溪、有谷亮、有慶長、有東子陪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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