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6 21歲時,我差點因為結婚被抓去坐牢|有故事的人

21歲時,我差點因為結婚被抓去坐牢|有故事的人

口述人

劉子書

1943年生

湖北省襄陽市太平店錢徐村人

農民,當過窯工

入住太平店福利院11年

1

我今年73歲,是個普普通通的農民,有兒有女。之所以住在這裡,是因為我年輕時候攤上一件事,成了破壞軍婚的人,還差一點被抓去坐了牢。這麼大的事怎麼攤到我頭上?你聽我慢慢給你說。

1964年,我21歲,當時沒有結婚,在漢江邊襄陽縣太平店這個地方一個窯場做窯工。我們窯場有個木匠,從河南來的,叫馬振昆,和我玩得不錯。馬振昆有一天和我說,要給我介紹一個對象,並且不要彩禮。這對我來說當然是件好事。在馬振昆的撮合下,我和楊改榮見面了,她是河南鎮平縣人,來往幾次以後,我們決定結婚。

我一開始見楊改榮的時候,她才十九歲,長得很好看,像《朝陽溝》裡的王銀環,短頭髮,圓圓的臉,大眼睛,見人就是一臉笑。我一眼就看中了。我媽和隔壁的嫂子們也說這姑娘不錯,脾氣個性好,招人喜歡,是個過日子的人。楊改榮她媽還專門從河南來照了照門戶,說我是個實在人。這門親事就算是定下了。

後來我們就商量結婚,丈母孃說我們窮家子破業的,不要彩禮,也不用辦酒席,越簡單越好。我和我媽自然高興,但心裡過意不去。我找姐姐借了六十塊錢,好朋友李靜書送了二丈布票。我們高高興興地去廟灘扯了一套衣裳,五毛錢一尺的棉布,布票沒捨得花完。後來又買了一口箱子、被單、床單和枕頭,錢也沒捨得花完。

我們結婚也沒拿結婚證,因為她沒帶介紹信過來。介紹人馬振昆說,那玩意兒不能吃又不能喝,拿個結婚證有啥用,農村有幾個人拿!也是的,那個時候農村結婚沒有幾個去拿證的。

婚後第三天,按理說我該去河南一趟,至少要認個親家門。馬振昆說,去一趟也行,兩個人來回要四五天不說,坐火車又倒幾道汽車,至少得幾十塊路費,你們看劃不划算?想想手裡哪有那個閒錢,還是算了。

結婚後,我在窯上幹活,她在屋裡織布。她會用腳踩的那種新式織布機,織布織得又快又好。她媽和我媽,兩個老太太幫她裝梭子,倒梭殼都供不上她一個人織。織布也不容易,要先紡線,再漿,然後結,又織。那時候織的全是老粗布,一個搭布六丈長,最少得四天工夫,才換三塊錢。

雖說日子過得辛苦,但是我們沒爭過一次嘴,也沒紅過一次臉。沒過幾個月,她就懷孕了。她不挑嘴,也不偷懶,和我們一樣吃飯一樣幹活。眼瞅著肚子一天天變大,可只要有人拿棉花過來,她照樣給別人織布。我和我媽看在眼裡,喜在心裡。

結了婚,啥事都在往好的方向走。我以為我這一輩子就這樣啦,和別的莊戶人家一樣生兒育女,順理成章地走下去。可是到了秋天摘棉花,眼看兒子就要出生時,楊改榮的河南老家突然來了幾個人,要把她帶走,還說我犯法了,是破壞軍婚。我一下子懵了。這麼大的事情怎麼攤到我頭上?

我不相信。不相信這好日子剛開張就要結束了。別人咋說我都不相信。我不相信楊改榮會騙我,不相信她訂過軍婚。

2

楊改榮還是被他們帶走了,馬振昆也突然不見了。

人的命真是難說,我沒想到,就是這不到一年的事兒影響了我一輩子,讓我住進福利院,成了孤寡老人。

我爹走得早,家裡窮。沒認識楊改榮之前,唯一的姐姐出嫁,我和我媽兩個人過日子。雖說是窮,但也還過得去。我17歲時還訂過婚,是我們這附近牛首大隊的。本來是準備湊夠彩禮錢就結婚的。後來遇到楊改榮,才把婚事給退了。這事兒到現在我還後悔,真不該退。

那一年,楊改榮挺個大肚子被他們帶走後,把我和我媽的心都帶走了。我抹眼淚,我媽也抹眼淚。我媽哭,我也哭。我們倆經常抱頭就哭。半年多吃不下飯,一個人瘦了幾十斤,瘦成了兩把乾柴。我媽不相信楊改榮走了,肯定地說楊改榮還會回來。那時候從河南過來是先坐汽車到丹江,再坐丹江到太平的火車,那一趟火車是晚上七點多到太平,她讓我每天晚上都去太平店火車站等她,一直等到火車走了再回來。我只好每天晚上去等,整整地去等了兩個月,也沒有等到。

兩個月剛過,我媽就病了。有時清醒,有時糊塗。清醒的時候她就掐著指頭算,算孫子有好多天了,還有幾天要出生。後來又算孫子該有多大,有多高了,會笑了吧,會喊媽了吧,會不會爬了……可憐我媽,還沒算到孫子會走路,她自己就不會走了。

窯場上的活我也幹不動了,成天窩在家裡,覺得自己沒臉見人。生產隊的人看不下去,都在罵馬振昆,罵他愛管閒事。也有人罵楊改榮,說我這輩子被楊改榮給害了。

隊上的嫂子們可憐我,都張羅著給我介紹對象。畢竟是有過婚史,找人也不比以前。一個嫂子幫我介紹了周新年,丹江口的,她家裡也窮,年齡跟我差不多,脾氣好,長得也還行,就是身體不太好。只要人家願意,我是沒有挑的,湊合著結了婚。周新年人不錯,唯一不足是不生育。看了很多地方,用了好多偏方都不行。醫生說她是因為小時候治哮喘病,一種什麼藥吃多了,沒有生育能力。

我姐姐有五個娃子,她看我可憐,把六歲的小兒子過繼給我。我供他上學,撫養到二十歲。原指望他給我養個老送個終。誰知道長大後託人給他介紹對象,這個他不同意,那個他也不同意。自己偷偷談了一個也不跟我們說。我氣得打了他兩巴掌。他氣跑了,一直到現在都不認我。周新年為這個事兒氣得半年吃不下飯,憂鬱成疾,得了食道癌去世。

分田到戶第三年,我成了隊上的五保。一年大隊給六百元錢。過了一年後,進了現在的太平店福利院。到這兒吃著不操心的飯,月月還有三十元零花錢。從今年開始,一個月還有七十元養老金。如果不生病,日子還是很好過的。

就是生病的時候難熬呀。我腰不好,以前做過手術,還有心臟病。有一回半夜腰痛,想上廁所,一下子摔倒地上,半天爬不起來,眼淚順著臉流。慢慢摸到床上,又覺得口乾,幹得像是著了火,想喝口水,哪怕只是一小口也行,可是床那頭空蕩蕩的,哪裡有人來遞一杯呢?

3

我和楊改榮的孩子丟了,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那天,丈母孃說要回去,我把丈母孃送走。起了個大早,從太平店送上火車到老河口,從老河口又送上到河南的汽車。回來已經是過晌午二點多了,胡亂地扒了幾口剩菜剩飯,我又到大隊的磚窯上去幹活。窯上是力氣活,又重又累,活泥巴、背泥巴、倒模子、燒窯、搬磚全是靠手工和腳工。但是我不累。一想到楊改榮快生了,就覺得日子有盼頭。

正忙著活,隊長張新紅突然來了。他還帶著隊上的兩個男青年。隊長說,子書你莫慌幹活了,回你屋的去。我說啥事,活都不讓幹了?隊長說莫急,我們先回去再說。回到屋坐定,隊長才說,你媳婦那邊,就是河南來了六七個人,要帶她回去。我說憑啥子。隊長說他們帶的有當地公安局開的介紹信,說她原先訂過婚,訂的軍婚,男的在部隊上,才復員。我說,這是說瞎話吧,老子找他去。兩個小青年一下子把我抱到。隊長說,你可去,人家正巴不得。按理說,你這是犯了軍婚,要坐牢的。我說,我坐牢,他們才該坐牢,這是來搶人的吧。隊長說,這事跟你沒關係,你莫亂想,他們動不了你。我莫亂想,我咋可能不亂想。楊改榮是我的媳婦啊!她肚子裡還懷著我的娃子!

等我回到屋裡,楊改榮已經被帶走了。聽隊長說,那天河南來了七個人。四個男的,三個女的。男的有改榮那個對象和他們當地幹部。女的是她們婦聯主任帶隊,還有公安局開的介紹信。

為這事兒,在生產隊的稻場上,大隊書記陳治寶召集人開大會,隊上二百七八十號人都去了,坐了黑壓壓一片。楊改榮像個犯人站在前面。幹部們圍了一圈。會是陳治寶主持的。他先介紹了情況,又徵求大夥的意見。沒有人敢提意見。只有楊改榮站在那兒,挺個大肚子,臉憋得像豬肝,紫紅紫紅的。

楊改榮因為肚子大,穿的是我的藍褲子,但褲子還是有點大,老是往下掉。她沒辦法,一隻手提著褲腰捂著肚子,一隻手捂著臉哭。她嚇得說不出話,只曉得掉眼淚。開始是小聲地抽泣,後來是扯個嗓子喊,拼命地嚎啕大哭,哭得半頭莊子都聽得到。坐在下面的好多婦女都看得掉眼淚。我媽聽到哭聲,氣得撿了塊半頭磚就跑過去要和他們拼命,被人攔了下來。婦女主任好心,搬了個板凳讓楊改榮坐下。她也不敢坐,還是捂個臉哭。任誰勸都勸楊改榮死活不願意走,那幾個婦女幹部就去扯她的胳膊,惡瑟瑟地拖著她走。我們小隊婦女主任看不下去,也狠狠地說,拉就好好拉,長點眼睛,莫搞出個什麼事來。一個人怎麼拗得過那麼多人,她還是被她們像拖麻袋一樣地拖走了。

河南人在會上還說要把我也交出來。大隊書記陳治寶說,楊改榮是你們河南人,我們可以交給你。但是劉子書是我們湖北人,由我們負責。他們又說我是犯了法,破壞軍婚。陳治寶說,他是受害者,他又不知情。人是你們河南人介紹來的,來也是她自己來的。你們什麼時候訂的婚和誰訂的婚,這些事情他都不曉得。

他們沒有過多的糾纏。他們的目的其實就是要人,以破壞軍婚的名義來要人,急急忙忙地連夜就把人帶走了,只是把介紹信之類的留了下來,生產隊長說介紹信連我的名字都沒寫清楚,只寫了個劉某某。因為那個時候沒電話也沒得手機。發現楊改榮的是她一個河南老鄉,也在我們這兒一個窯場幹活,跑到我們家玩時突然發現了楊改榮,顧不得問清楚我的名字就跑回去通風報信。

楊改榮就這樣走了,一句話都沒留下。她走的時候,我正準備去跳河。隊長帶來的兩個小青年把我拉得緊緊的。他們一邊站一個。一個說你還年輕,想開點,大不了再找一個。那一個說你放心,大隊幹部肯定會幫你,哪有胳膊肘往外拐的。我曉得他們的意思。他們就是隊長派來專門看管我的。牆上撞,撞得血流。眼睜睜地看著媳婦被人搶走,我都救不了,活到還有啥意思呢?

4

任誰也沒有想到,楊改榮還會又回來找我。

大約過了三年多,她偷偷從老家跑來了一趟。她跑到我們隔壁的一個嫂子家。她說自己這幾年受了好多罪。回去還沒有兩個月,娃子就出生了,白白胖胖的一個兒子。生下來剛七天,得了臍風病,丟了。兒子沒了,一滿月,她瞅了個機會就開始往襄陽跑,半路上被發現,抓回去,一頓好打。打得爬不起來,左腳的踝骨被錘子專門敲斷。後來休養了一兩年,腿好了,她才又偷偷跑出來。她還跟嫂子說,馬振昆因為給我們當介紹人,犯了破壞軍婚罪,判了四年刑,還一直在河南蹲號子。

楊改榮在隔壁嫂子家住了一個星期,想見我。嫂子死活不讓她見,怕打擾我。因為那個時候別人給我介紹了周新年,我們剛結婚。

一直到楊改榮回去後,嫂子才告訴我她來找我的事。自始至終,我都沒能再見到楊改榮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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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選自《五十四種孤單》普玄 等 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圖片來自網絡,與內容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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