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4 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金宇澄最全版画作品沪上四店联展 | 徐则臣推出短篇小说集《北京西郊故事集》| 2020年全球最受期待的十部动画电影 | ......

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 新批评

本期报纸封面

评论家王鸿生

新批评

格非进行时:

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中国小说面临着两大难题:一是如何处理时代及自我的分裂;二是小说艺术本身的命运。像长篇小说这种被顾彬认为“过时”的文体,还能够触摸这样一个时代生活的总体性吗?毫无疑问,被大数据控制,被海量信息包围,如今讲故事人遇到的这一劫,远比本雅明时代触目惊心。格非的特殊焦虑是:如何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林宜生与楚云再次见面,已是七年之后”。这句话,写在《月落荒寺》最后一节开头。无独有偶,《隐身衣》发表于2012年,《月落荒寺》问世于2019年,其间隔也是七年。

七年,一段偶在的岁月。对贯穿于《月落荒寺》《隐身衣》的神秘女性楚云来说,是被毁容后隐身人间的七年;对抑郁症患者、《月落荒寺》主人公林宜生教授来说,是恋人楚云不辞而别后必须重启生活的七年;对音响器材制作高手、《隐身衣》主人公崔师傅来说,是无家可归时搬入盘龙谷,有幸与楚云生了一个女儿的七年。而对书写者格非来说,则是完成了一部向农业文明的还愿之书《望春风》(2016)之后,重新“回到”都市、家庭、知识圈,用《月落荒寺》来补白《隐身衣》的七年。

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 新批评
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 新批评

七年时间不算长。自1986年发表处女作《追忆乌攸先生》迄今,格非在小说领域已耕耘三十多年。以《褐色鸟群》《迷舟》为代表的先锋探索时期,他参与完成了中国小说的语言转型,并以擅长“叙事空缺”为人称道。但对于现代中国的悲壮历史和坎坷经验,“先锋文学”普遍表现出来的无力感,想必也曾骨刺般卡在格非文字生涯的咽喉。直到《江南三部曲》用“时间断层法”截取三个历史转折期的剖面为20世纪立了传,直到先锋叙事技艺融入大千世界的沧桑巨变和迷离烟火,一双唯美主义靴子,才算踏入了脚下这片土地的泥泞。《江南三部曲》表明,格非不仅深入思考了“乌托邦难题”及其漫长旅程,而且与历史总体性建立了某种具体性联系。

接踵而来的现实是,经验世界的裂变。21世纪刚来不久,各种观念拉锯战无以避免,眼睛已被多媒体影像和手机微信控制,中国小说面临着两大难题:一是如何处理时代及自我的分裂;二是小说艺术本身的命运。像长篇小说这种被顾彬认为“过时”的文体,还能够触摸这样一个时代生活的总体性吗?毫无疑问,被大数据控制,被海量信息包围,如今讲故事人遇到的这一劫,远比本雅明时代触目惊心。格非的特殊焦虑是:如何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故事互嵌与总体性

格非似乎决意从“手艺”开始突围。被自动化和数控世界放逐的手艺,其实是有温度的存在,手艺意味着人与物、人与人的亲密性,而“这个社会的堕落,正是从蓄意践踏手艺人开始的。”手艺人在格非那里获得了一种形而上意义和身份认同,于是,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他不仅一如既往地专注、纯粹、警觉,甚至更加痴迷于将自己的叙事手艺淬炼得炉火纯青。

尽管生活早就逸出了想象,尽管人到中年已遭遇太多惊诧,但格非反而更加沉着、朴素了。《月落荒寺》讲了一个静水流深的故事,那看似可以一直延续下去的日常生活,突然一声闷响就爆裂开来,让人猝不及防。震颤,意外,恍惚,我们真的不知道,“还有多少荒诞而离奇的事情,在这个看似坚固、结实的现实中发生。”所有社会关系和伦理秩序都在分化、重组:妻子与丈夫,兄弟与姊妹,父母与子女,官场与民间,中产与底层,黑道与白道,忠诚与背叛,知识与手艺,动嘴的与干事的,想法执拗的与随波逐流的,世界在不安和紊乱中极速幻化,一切都无法预料。

面对忽聚忽散的人群,阴差阳错的命运,世道人心的幽秘,《月落荒寺》的笔触显得比《隐身衣》更加克制、简约,但作者越是云淡风轻,读者越感到毛骨悚然。

这回出手,格非写得很快也很顺。我不免惊讶,他怎么就忽发奇想,把以往惯用的留白、空缺、悬疑、重复等修辞手段加以整合、推进,创构了一种罕见的同故事文法呢?像环节动物断体再生,又像锔匠用金刚钻揽瓷器活,通过这一文法,生活世界的多处断面竟奇迹般复原了。说《月落荒寺》和《隐身衣》具有同故事性,依据无疑是充分的。

读书笔记

说《月落荒寺》和《隐身衣》具有同故事性,依据无疑是充分的。

——王鸿生

其一,虽然倒叙中某些情节可跨几十年,但两书主体部分的故事时间却是同步的、接续的。《月落荒寺》开始于四月初的一个下午,楚云神秘失踪,到半年后的中秋音乐会,小说已近尾声。正是在这场音乐会上,丁采臣委托服装厂老板蒋颂平搞一套全世界最好的音响,蒋说您可找对人了。回头一看,在《隐身衣》里,蒋老板立马把这单生意介绍给了发小“胆机王”崔。即将流离失所的崔师傅接单后抓紧赶制、交货、上门安装,不惜舍出了一对自己心爱不已的极品扬声器。《隐身衣》开头第二段第一句话就是“秋已渐深”,待再度登门索要尾款时,季节已到初冬。《月落荒寺》从春到秋,《隐身衣》从秋到冬,两部小说的故事时间显然发生、衔接于一年之内。但这一年究竟是哪一年?按《月落荒寺》第41节,林宜生儿子伯远携女友蓝婉希去加拿大探母(林宜生前妻白薇),闻着白薇身上飘来的劣质香水味,蓝婉希曾不无自豪地提到了正在建造的“鸟巢”和“水立方”。按《隐身人》,当崔被姐姐、姐夫逼着交出住房,寻思买农家院急用钱时,求助于蒋颂平却遭到拒绝、羞辱,遂想起25年前(小说明示为1984年)帮蒋度过一劫时蒋曾发誓报答。两个细节趁人不经意间披露,两书的同故事时间是2008年,应不出北京夏季奥运会前后八、九个月内。

其二,在布局上,楚云及其非血缘哥哥辉哥(化名丁采臣)是两书的关键连线。他们先构成《隐身衣》故事的落点,又倒转为《月落荒寺》故事的起点,两兄妹扑朔迷离的身世遭际,在故事中占有极大比重,其不断由暗入明、由明入暗的行动方式,不仅构成了小说的诡秘氛围,而且作为叙事动力,直接支配了情节变轨和整个故事的逻辑走向。

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 新批评

勃拉姆斯

德彪西

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 新批评

其三,《月落荒寺》和《隐身衣》的交汇点和重心其实就是楚云。作为辉哥“生意”的人质被绑架后,两部小说先后出现了各自的“高光时刻”:林宜生服了抗抑郁药伏案打个盹,似梦非梦中,楚云“凄然一笑”,就消失不见了;林宜生苦寻楚云不得而逼其黑道哥哥露面,两人居然还聊了聊如何有效对抗资本主义;约定的中秋音乐会,楚云隔着白色纱幔,听完德彪西的《月光》就提前走了,辉哥一字一顿地告诉林宜生,“她让你忘了她。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她还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更改的行程和死亡”;失神、酸楚、落泪,林宜生“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而后便到了12月,走投无路的崔师傅只剩一个念头,必须找到丁采臣,要回那套顶级音响器材的26万余款;当冒雨驱车来到远离京城的盘龙谷,他听见勃拉姆斯《第二钢琴演奏曲》正从自己亲手组装的音响中播放出来,却被一个蒙面女人告知,丁采臣“死了”;在令人头皮发麻的惊悸中,那女人迟疑一下,偏身掀开那块蒙面头巾,猛地转过身来,崔看到,一张被钢刀划过的脸与白皙、细长的脖子连在一起,“横七竖八的伤口已经结痂,在她脸上布微微隆起、纵横交错的疤痕。”

作为叙事枢纽,楚云兄妹与林宜生、崔师傅先后交会,使三个本不相干的平行世界被勾连起来了。不仅如此,楚云还分担了这两部小说的重心。这重心有爱、有情义、有担当,但飘忽、冷峻、不稳定。小说里,楚云是个弃婴,被辉哥捡回家,养父母视如己出,成年后一度去芝加哥留学,一直见不到哥哥却总受到暗中保护。她懂音乐,对帕斯卡尔概率论也能娓娓道来,她喜欢《源氏物语》,引用白居易诗句“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以致哲学教授林宜生心中,“蝶化庄生”的意象永远和楚云联系在一起。失踪两个月生还,她在手机里向人推荐了麦尔维尔的小说《抄写员巴托比》。巴托比是个安静且固执得出奇的文学形象,关于他的来龙去脉,人们一无所知。这是一个无法写传的人,一个永远温柔地、不动声色地用“我不愿意”来解除世界武装的人,仿佛一个消弭了生死界限的幽灵。消弭生死界限,可视为楚云幽灵般来去自如的奥秘,也不妨看作一个向下超越的隐喻。楚云式的“向下超越”,就是在苦难中把自己埋得更深,更远离尘嚣,更能够凭直觉触碰自己的心跳。那么,楚云就是一个女版巴托比?又不尽然。《月落荒寺》里,楚云还是一个剔透而善解人意,随和又不乏决绝的女子,她亡灵般活在生死界面上,却能不断给世界送来意外、震荡和惊奇,这是一种怎样坚韧而灵性的存在啊,其隐忍的活力,在巴托比身上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

其四,两部小说还具有内在对称性。《隐身衣》采用崔师傅第一人称叙述,《月落荒寺》采用第三人称限制视角,即叙述人并非全知,故小说并不直接涉及或只通过转述才涉及其他人物的意识活动,唯对主人公林宜生才采用主观心理描写,如“林宜生内心一阵暗喜”,“他眼前闪现儿子酣睡的画面”,宜生“忽然想起来”,他“有时觉得”或“立刻意识到”等等。对深谙叙事学原理的格非来讲,这一视角“限制”说明什么?只能说明,尽管两件作品运用了不同叙事人称和视点,但在下意识中,《隐身衣》的叙事“目光”一直延宕着,并不时出没在《月落荒寺》之中,或者干脆说,林宜生就是另一个崔师傅,他们其实是同一镜像的投射:他们都有一技之长;都属于温厚、勤谨、纯良之辈;都经历过妻子的背叛和离异;都被自己的至亲(母亲或姐姐)伤害;也都在经济窘迫时不得不设法讨还欠账;甚至在两部小说的尾声,还分别出现了他们给亲人去“扫墓”的情景。虽然一个是大学教授,一个是底层手艺人,圈子不同、阅历不同、兴趣也不同,从没有机会发生交集,但人世的荒凉、心灵的折磨、接受命运的卑微勇气,并不妨碍他们成为精神上互相对称的兄弟。

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 新批评

法国文学批评家克里斯蒂娃

所谓互文性指的是,任何作品的文本都像许多文本的镶嵌品那样构成,任何文本都是其它文本的吸收和转化。

本文所谓的同故事文法,并非西方叙事学里的“同故事叙述”,为避免混淆,不妨称之为“故事互嵌法”。故事互嵌又不同于一般的互文性。“互文性”指的是文本间性关系,即通过话语因子的引用、汲取、交织、参照、转换、改造而形成不同文本之间的交互影响和对话性,一如克里斯蒂娃所说:“任何作品的文本都像许多文本的镶嵌品那样构成,任何文本都是其它文本的吸收和转化。”互文性表明,在符号学层面,任何书写都与传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你完全可以认为格非小说和博尔赫斯、卡佛、鲁迅、施蜇存、李贺、庄子、曹雪芹、兰陵笑笑生等存在互文性,但你却不能把《隐身衣》和《月落荒寺》归入互文性,因为两者不但拥有同一个女性重心,属于同一条叙事脉络,而且它们压根儿就是同一个故事。

故事互嵌法,就是在时间、主题、人物、细节、调性、情境等各个层面,把两部看似相互独立的小说严丝合缝地织为一体。自由地、不露痕迹地,收集和归拢散落的经验,突破一次性书写的视点局限,将阴面与阳面、明线与暗线、省略与追叙统一起来,从而让世界的相对完整性逸出观念设计得以一步步呈现,这使故事互嵌不得不践行一种特别需要耐心和工匠精神的写作伦理。

“技可进乎道,艺可通乎神。”(魏源)考虑到《月落荒寺》是时隔七年再倒着延伸为《隐身衣》前史的,我们不得不叹服作者叙事手艺之精湛和细腻。从已经写好的作品中抽出一个人、一条线、一个念头,再写出另一个故事也许并不难,难的是将两部异型作品无缝对接地合为一体,这就像玩一个难度系数颇高的拼图游戏,一着不慎,就会前功尽弃。

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 新批评

《月落荒寺》这种写法的确冒险,其成功几率可以说很小。七年前,在《隐身衣》中埋下伏笔时,格非肯定想不到,还有这样一部“孪生”作品在等着分娩。“伏笔”的潜在势能和吞吐力如此巨大、神奇,细想之下,怕是连作者自己也会感到惊讶。当然,《月落荒寺》和《隐身衣》的同故事性,是“故事互嵌法”生产出来的结果。在找不到总体性表达形式的时刻,让故事、人物、主题,自然而然地分泌,不断地溢出,不断地脱胎,不断地生育,以构成一幅流动的、富于质感和完美统一性的日常生活图像,使小说和现实的博弈,进入了一个很微妙的阶段。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妨认为,故事互嵌法的出现,既意味着当代小说总体性叙述的危机,同时又体现出一种在总体性失却的情况下,中国作家仍在迂回地发掘着某种总体性叙述的可能。

音乐情境与东方化

思索和静守的日子是忧郁而快乐的。许多无名思绪涌上来,许多人的命运在想象中被修改,许多话语在喋喋不休中相互抵消,消失与重现盘桓于记忆,繁华与落寞交替升起,大脑以扳道岔的形式吃力地运转,在时间的注视中,自己的影子拖曳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朦胧,直到什么也看不清时,生活的喘息声便会真实地传来。“暧昧的静默像湍急的河流”,键盘的呼吸却均匀沉稳,当文学触角伸向时代和自我的裂隙,格非听到了什么?

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 新批评

听到了音乐。七年,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在营造自己的小说世界时,陪伴着格非,回旋在他耳畔的一直不缺乏音乐。身为一名资深发烧友,音乐作为素材进入他作品,是大概率会发生的事情。但这次有点不一样,他好像搬动了整个京城的“地下”音乐世界。《隐身衣》诸多小节标题直接起名为KT88、奶妈碟、AUTOGRAPH、莲12、300B等音乐器材,胆机、音箱、功放、线材、电阻、电容、唱针等非故事语汇,不时在叙述针脚中翘起。写到发烧友群体,有那么多巴赫迷、瓦格纳迷、卡萨尔斯迷冒出来,“贝多芬、莫扎特都羞于出口”,“要谈就谈更冷僻的泰勒曼、马勒或者维奥蒂”。崔师傅沉醉其中,把这个圈子“想象成一个秘密的大同世界”,他认为世界出了问题的一个显著征兆是,人们竟然用顶级音响听“给我一杯忘情水”。你别说,崔师傅的精神趣味和文化敏感,实在比一些有钱、有势、有知识的俗物强得太多,夏虫不可语冰,他有理由瞧不起这个社会,“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过着一种自得其乐的隐身人生活。”

《隐身衣》借白律师之口把崔师傅的“大同梦”抢白了一顿。崔师傅并没有被说服。到《月落荒寺》里,循林宜生所思,作者继续推进关于“音乐乌托邦”的思考,“这个被音乐提纯的瞬间,所呈现的正是存在的奥秘:一种无差别的自由、安宁和欢愉”。格非意识到,音乐所创造的无差别境界,作为一个被提纯的“瞬间”,一种真实存在的“乌托邦瞬间”,虽然短暂,却具有永恒的召唤意义,这是其魅惑力所在。而现实中的发烧友却五花八门,各种人品、趣味差别还在其次,阶层区隔就更厉害了。瞧吧,被《隐身衣》显影的那些人,制作、买卖器材的,经常去平安里电子市场淘货的,到《月落荒寺》中真的“隐身”,一个也见不着了。做器材的人需要听音乐,听音乐的人却不需要做器材,后者眼里基本意识不到“那些人”的存在。手艺人的“缺席”再度提示人们:“这个社会的堕落,正是从蓄意践踏手艺人开始的”!

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 新批评

但这丝毫不影响音乐雅集的如期举行,不影响高、中端人士在乐声中陶醉、感动。中秋之夜,圆明园荒寺边,城中村背后一片清幽之地,终于响起了德彪西那曲《月落荒寺》:“当舒缓优美的钢琴声从黑暗里传来时,躁动和喧响很快就安静下来。湖面上笼着一层淡淡的轻岚,秋荷叠翠,烟波浩渺,杳然不知际涯......无论平日里是踌躇满志、左右逢源,还是挣扎在耻辱、失败和无望的泥潭里艰辛度日,所有的人都凝望着同一片月色溶溶的夜空,静默不语,若有所思。这一刻,时间像是停顿下来,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对立和障碍都消失了。唯有音乐在继续。”

不用语词,废除一切观念,琴声仍会在起伏、跳荡、幻变、暗示中源源不断地袭来,敲响所有在静默中迎向它的耳朵。《隐身衣》里,连那位走上了黑道的楚云哥哥,也能在试听中悟出点门道。为妹妹接收音响器材时,崔师傅与他有这样一段对话:

“德彪西?我刚说过,萨蒂的学生啊……”“别见怪。我是一个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从语调上看,丁采臣的心情似乎大有好转,“我们现在正在听的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玄秘曲》。”“是不是有一层雾裹着?”是的,是有层“雾”,有个“玄秘”。

世界的白日化,小说的日常化,使现代故事普遍丧失了诗性魅力。这是神话思维退化的结果,也是文学的真正悲剧。作为一个抵抗者,一个气质上更倾向于诗的小说家,格非必须在白天与黑夜、日常与非常、叙事与抒情上寻求新的平衡。列维·斯特劳斯认为,音乐与神话存在结构相似性,它们是语言孕育的同胞姊妹。如果是这样,赎回神话思维能力,音乐不啻是一条邻近通道。我想,让小说向音乐学习,让音乐不是作为素材而是作为结构、调性、意境融入自己的语言,一定是许多作家梦牵魂绕的理想。但不能看,只能听,这是音乐的特权,小说却是需要阅读的。因此,如何不依赖汉语小说的“声口”传统而能够凸显听觉的意义,便成了现代中国小说的艺术标识之一。我们知道,希腊思维一向注重“看”,对光、对视觉的依赖几乎是整个西方哲学、美学之基础;而中国古代智慧,一直隐伏着“听”,强调耳目相济,见闻并重,又因“道”是看不见的,只能用耳朵来听,所以在形上层面,“听”比“看”更具本源性优势,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20世纪后,西方人也开始重视“听”了,象海德格尔,还有里尔克、帕斯这些诗哲,晚年都发现了听觉的价值,帕斯甚至写下这样的诗句:“眼睛闭上,世界睁开”!

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 新批评

那么,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是否可视为一场集中的、蓄谋已久的小说音乐化尝试?对此,格非本人是否定的。尽管作者说过,《月落荒寺》的构思灵感来自一场音乐会,但不久前在深圳罗湖书城接受专访时,他公开声称“音乐欣赏和创作无关”。然而,我们还是可以在这两部作品中感受到文学思维与音乐思维的默契:如“对位”,恋人/夫妻、母女/父子、同学/朋友圈等多条叙事线构成了复调;如“和声”,人物设置、声部层次、收尾方式的对称感或对立统一性;如“板式”,节奏快慢、间隔和叙述速度、章节详略;如“再现”,动机、细节重复出现;如“变奏”,主题在往返、分蘖中丰富、深化、陡转,等等。有时,读《月落荒寺》的感觉,的确很像听一首乐曲,好比用简洁的音符直接构成句子,格非以文字给情绪编码时,删除了任何冗赘,使各章节接口行云流水;他不追求情节丰饶,也不让叙述者与故事靠得太近或离得太远,更不对杂多人事、对话作什么评价或引申;只是让联想迅疾穿过人物境遇,让变幻逻辑显示模糊轮廓,让命运的叩击声在静寂中顿然响起;这一切,不是为了谛听无以终结又深不可测的生活世界的回声,又是为了什么呢?当音乐启示已转化为无意识的叙述旋律,列维·斯特劳斯所说的那种状态就出现了,“随着这星云播散开来,它的内核凝聚起来,形成组织。散乱的线索彼此串联,空隙弥合,联系形成,混沌中显露出秩序般的东西。”

一层雾裹着世界,裹着格非营造的意象、意境、氛围。“混沌”之“秩序”,在理智与情绪、意识与无意识、可说与不可说的交界处,掐住了命运的咽喉。命运的秘密,则闪现为一系列令人惊悚或让人释然的“意外”。一个意外,又一个意外,超出预期,无法把控,既像《月落荒寺》开头,十字路口刚刚发生了一场“车祸”,又像《月落荒寺》结尾,林宜生与楚云分别七年后在林间小道上出乎意料地“相遇”。日常生活本身蕴含的神秘性比一切想象都要深邃。巴迪欧曾把电影看作一种哲学情境,认为电影哲学就是照亮,照亮“选择、距离和例外这三点之间的关联”。那么,格非小说的哲学情境呢?却是“百感交集,竟一时找不到话说”。《月落荒寺》尝试了某种日常叙述的极限:它徘徊于精神世界的边缘地带,在日常中打破日常,在终结时取消终结,在时间中否定时间。当故事不断被“意外”抛出原有轨道,落入有常与无常、偶然与必然的轮回,寻常人生忽然变得惊心动魄,玻璃般透明的日子一下子就无以辨认了。先以“听觉”入主“视觉”,再以“无声”了却“有声”,格非悄悄进行的一场由“西”向“东”的美学位移,进入了更深层次,东方气息开始从骨子里透出来。一如中秋音乐会结束,那台“借来”的斯坦威钢琴刚运走,林宜生“忽听得一阵锣鼓响,湖边的露台上,传来了京剧《霸王别姬》那著名的十字句唱腔”。

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 新批评

《隐身衣》英文版书影

这就是在诸多西方音乐家中,格非为什么要选择德彪西的缘由。法国天才音乐家德彪西(1862-1918)出身寒微,奠基期曾深受穆索尔斯基为代表的俄国民间音乐影响,东方民族的奇怪音阶曾引发他极大兴趣。后来,除了与印象派画家、诗人交游,德国音乐家瓦格纳以狂烈的浪漫主义风格震撼了他,只是在听了同时代作曲家萨蒂简洁、静谧的《玄秘曲》后,他才毅然告别了瓦格纳。小说特意设置了一个细节,在众人谈论德彪西《意象集2》那首月光曲子的译法时,是楚云一锤定音,赞成将之译为“月落荒寺”。其实,德彪西前期在贝加莫组曲里也写过月光,只是听起来虚实对比过于强烈,变化也过于繁复。作为其晚期成熟作品,《月落荒寺》则显得宁寂、神秘,有时极慢、极无力,有时突然就流畅起来,停顿处带点儿挑衅,跳跃时又传递出明亮、暖意,全曲不时会穿插富于浓厚东方韵味的乐句,不免令人联想起“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唐人意境。

无奈者,如今这年月,即便寒山寺夜半响起钟声,枫桥边也不会有客船来泊了。2016年在哥伦比亚大学,格非谈及《隐身衣》时曾说过,“古典音乐跟精神生活,是一个象征性的关系”。此番取“月落荒寺”为新著命名,可见格非心思之惆怅与隐微,这一意象,既是对东方文化精神的礼赞、怀想,也是对古老文明失落所发出的一声幽远的喟叹!

孩子、母亲与中年本末

格非属于这样的作家,他用心塑造了什么人物,就会立刻爱上他们。这种爱有时显得霸道,假如你不爱,他还会“跟你急”。叙事上一向讲究、严密,常使人觉得谈论这位写作教授的作品,很难越出其布控的防线,所以,虽读过他大部分小说,除华东师大研讨《山河入梦》时发了个言,我还从未写过他的评论。这次接受《文学报》约稿的动因之一,是被《月落荒寺》第55节林宜生冒出的一个念头打动了:“他愿意这个世界,为他们变得更好。”

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 新批评

格非

他们是谁?是孩子。新世纪以来,随着各类培训机构雨后春笋般冒出,林宜生咸鱼翻身,他辗转各地授课,钱赚得不少,生活圈子却不大:大学同学、艺术策展人周德坤,住在CBD顶层公寓,自谓已实现“在资产阶级头上拉屎撒尿”的人生理想,其妻陈渺儿则沉溺于炒股和收养流浪狗;失意官员李绍基,写毛笔字、玩茶道、逛寺庙、抄经、看美国大片、养热带鱼,换着花样来“排解心中的郁闷”,妻子曾静搬出“先祖”曾国藩的励志故事也不顶用;还有爱抢单付账的查海立,体态风骚的赵蓉蓉,骨灰级发烧友、乐评人杨庆棠,哪个人身上没有一打故事?但小说在篇幅上却采取了“三三制”,林宜生与楚云、与孩子、与朋友圈三条线交织叙述,每部分大致各占三分之一。

儿子伯远是林教授的心病。按妈妈“快乐成长”的教育理念,伯远和他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好友贺胖子轮流占据着全班成绩末二位。前妻出轨加拿大人一去不返后,深深依恋和崇拜着母亲的儿子会受到怎样的打击?小说仅用了两个细节:1,“他夸张地用力咀嚼牛排,把流出来的眼泪和鼻涕又吃了进去,嗓子里吼吼有声”;2,“凌晨三点,儿子穿着一条平角短裤,推开门,走进了父亲的房间。他在黑暗中迟疑了好一会,终于对宜生道:‘是不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妈妈的事’ ?”用白描写出人物心理之极限,可谓四两拨千斤。一个细节悲催,另一个细节瘆人,可想这对父子将经历怎样的煎熬。

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 新批评

林宜生对孩子世界是悉心留意的。一次,听李绍基女儿莎莎弹一首童谣,电影《闪闪的红星》里那支《土地革命歌》,1980年代恢复原歌词《雅各兄弟》,现在却变成了《两只老虎》无厘头,林宜生心想,“正是在歌词的数度变换中,这个世界在加速失重。” 世界的失重,放大了孩子与大人的摩擦、矛盾、张力,无数难以料想的“麻烦”刺激着大人、孩子的神经,有时让人心力交瘁,有时又令人啼笑皆非。贺胖子破解密码打开父亲电脑的一个文件夹,近两百个性爱视频,几乎使他“一夜之间获知了成人世界的全部秘密 ”,遂在学校酿成一起毛片传播事件,以致那位领导着一个智能人攻关团队的海归科学家,“有很长一段时间,始终不敢正视儿子的眼睛 ”。

孩子是父母最大的软肋。人到中年,无论庸常还是迂阔,焦灼还是得意,怯懦颓丧还是愤世嫉俗,苦涩无趣还是兴致勃勃,孩子的一点动静,立马可以把大人们从一切伤感、玄谈、放浪中拉回来。逆境、历练和有效照顾,当然也会使孩子成长得出其不意。从逐步适应楚云陪伴到英语补习、早恋、失恋,再到留学中途约女友一同返京,得知自己从北美寄给楚云阿姨的CD唱片已无人拆封,伯远居然叹口气对父亲说,“咱俩彼此彼此。算是同病相怜吧。”“见父亲用迷惑不解的眼神望着他 ”,伯远随即补充道,“喜欢在这个世界上玩失踪的,也不是只有楚云阿姨一个人啊”。原来蓝婉希莫名生气,孤身回国了。对林教授而言,这种来自儿子的朋友般宽慰,实在难得之极。此后“一天早上,林宜生骑自行车去学校,远远地看见伯远和婉希手拉手,正从小区大门进来。林宜生假装没有看见他们,想从他们身旁疾驶而过,倒是蓝婉希落落大方冲着他喊了一声‘叔叔好’。” 正是这一声“叔叔好”,让“他愿意这个世界,为他们变得更好 ”。林教授一路笑眯眯的,自行车越骑越轻快,此时此刻,兰波所谓“真正的生活缺席了”,还有平时中了蛊似乎信服的萨特那套生存哲学,显得是那么遥远而苍白。

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 新批评

“中年以来,伤于哀乐。”(谢安)上有老,下有小,疲于奔命,难以自处,满眼望去,生命一片荒芜。“这世界已经太老。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活着就是维持 。”如同茶社里那棵百年垂柳,“长满树瘤和藓衣的枝干上绑着四五个白色的树袋液,通过细细的塑料软管和针头,向树身输送营养。看上去,这棵老树就像一个浑身插满了管子、处于弥留之际的病人,正将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活气逼出来”。一阵风过,“一声寡淡的叹息。”如果没有孩子,没有代际抚育责任,没有那些鲜活生命的闹腾,中年失眠、抑郁,光靠吃药是难以缓解的,就像安大夫告诫林宜生:“我们实际上只剩下了两个选择:要么发疯,要么彻底放弃对于纯洁的幻想,说服自己接受并适应这个自我分裂、混乱而无趣的世界。” 安医生不知道的是,命运的风筝线其实牢牢攥在孩子们手里。与此相较,前妻以“自由”为名义的背叛、羞辱,教研室主任的可笑、猥琐,李绍基仕途得志不得志,杨庆棠是不是同性恋,周德坤与赵蓉蓉的偷情史,自己差一点没禁住赵蓉蓉撩拨的羞愧感,诸如此类,刹那间变得无足轻重,仿佛戏园子散场后留下一地纸屑、烟头、瓜子皮。

不用嘲讽,不用夸张,也不用尖厉批判,手持内窥镜省察一代中年人,一切呈现是那么真实、恰如其分,而作者对知识分子自我和当下中产阶级生活的倦怠感、失望感和厌恶感,几乎冒出了纸面。小说中最刺痛人的一幕是,佣人老宋喂错东西,德坤家的宠物狗小海死了,陈渺儿心如刀绞,命令老宋立马卷铺盖走人,为了要回工钱,老宋丈夫被逼下跪,僵持之下,他“把心一横,说了声‘也罢’,斜着身子,拖着一条残腿,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朝着小海的灵位磕了三个头。等到他站起身,已是老泪纵横。”一声锐利的尖音,划破夜空,中产世界的苍白月色倾泻而下。

《隐身衣》《月落荒寺》实际上写到了三代人。伯远、贺胖子、蓝婉希一代是“90后”,崔师傅、辉哥、林宜生及其朋友圈大体属“60后”(楚云例外,应为“70后”),再往上一代就是“30后”或“40后”了。小说勾勒的三位老一辈母亲形象,着墨不多,却过目难忘。楚云养母仁义、果敢,为了不拖累孩子,缠绵病榻五年后服药自尽,临终前交代辉哥:“既然我们当初收留了她,她就是你的亲妹妹。你们兄妹俩,无论如何不能再在一张床上睡觉。”其时楚云才八岁。崔师傅已故母亲如民间智者化身,多年前,当崔喜滋滋把前妻玉芬领回家,母亲就笑着预言“你这个婆娘,多半是替别人娶的。”崔不解、逼问,她轻叹一声说:“穷人凭运气,有时候也能捡到宝贝。但你就是没法留住它。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这个女人,你也就是过一过手罢了。临了,她还得去她该去的地方。”看着儿子目瞪口呆的样子,继而劝慰道:“孩子啊,能够过过手,也是咱家上辈子积下的福分啊。你说说,人所能有的最好的东西,是什么呀?是命,对不对?可你就是成天把命抓在手里,紧紧地攥着,临了,还得要撒手,对不对?”林宜生母亲倒是识文断字,语文教师出身,晚年却歇斯底里发作,盘剥着儿子的孝心,在养老院里不断给学校写信,检举儿子“腐化变质”,收受学生送来的小米、香菇和木耳。三位母亲,一位悲凉、激越,戛然而止;一位舒缓、通达、智慧,未卜先知;还有一位则狂暴、愤怒,以诅咒、发泄为快事。她们就像三小节奇特的乐句,嵌在儿女们人生的曲谱里。幸或不幸,都是命运的馈赠。

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 新批评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 新批评
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 新批评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 新批评

英国文化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及其《代沟》中文版封面书影

英国文化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在《代沟》一书中,曾把人类文化分为“前喻”、“并喻”、“后喻”三种基本类型,认为其间存在着不同的代际冲突。五四以降,从长辈主导的前喻社会到晚辈主导的后喻社会,再到长辈和晚辈相互学习的并喻社会,中国人的代际文化关系也反复经历着剧烈冲突和变化。

格非则完全跳出了类似文化思考和理论窠臼。他在小说中引入“孩子”,既不是探讨代沟问题或教育成长主题,也不是设置什么儿童或少年视角以反观成人世界,而是让孩子作为孩子,作为一种自然光照和牵引,在成人世界衰败时起到神秘的唤醒作用。这是以往文学书写很少触及的层次。生命呼应着生命,生命接续着生命,大道至简,明摆着的事情啊,却需要我们上了点年纪,历经千山万水回头一瞥,方能心领神会。孩子就是父母的上帝。对孩子的爱就是大人的得救之道。一如林宜生打开楚云留下的那段影像已泛黄的钢琴曲视频,听米开朗基利抚慰迷失灵魂般的弹奏,仿佛衰朽、呆钝的回忆,“暗淡无光的生命”,在儿童或少女的“回眸一笑 ”中忽然甦醒,重新“生机勃发”。这里没有抒情,没有喜剧或悲剧,也没有平庸的幻觉。一切都是真的。孩子使人生有了盼头,有了牵绊,有了烦恼、欣悦和庄敬感,所有成年人都应该感恩,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无辜的、乖戾的、美好的、残缺的孩子存在着,等着我们去“认领”。那些无法割舍、不可替代的小生灵啊,是戒惧也是希望,是重力也是动能,是消耗也是赐予,因为有了他们,成人世界才接得住地气,才不至于沉沦太深,才有了所谓的未来。孩子的存在意义触手可及,足见小说之“例外”,也在身边之日常。“孩子”没有在格非的叙述中变成盲区、陪衬、功能、道具,值得我们为此喝上一杯。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礼记·大学》)小说插入《金刚经》“世尊行乞”一节绝非闲笔:“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佛陀气象,率众僧要饭化缘,亦秩序井然,礼仪庄严。小说强调,“还至本处,敷座而坐”,此八字乃修行奥义,并由此发问:1,“维持了几千年的乡村礼仪早已悄然崩解,而现代城市的文明规范远未建立,这样下去,怎么得了?”;2,“手机须臾不离手,以为天下安危,系于一身。妄念横飞,又有何益?”与此呼应,《月落荒寺》和《隐身衣》尾声都设置了“扫墓”情节:前者是林宜生携妻回苏州与其母缓和,为父亲和姐姐扫墓;后者是楚云主动提出上坟,去玉泉山给崔师傅母亲叩个头。死亡与祭奠,宛若一个无声隐喻,反复矗立于现世喧嚣,令人生变得费解而又清澈。穿越“墓地”,返身与生活实现和解,并渴望在秩序重建中与更有尊严的世界相遇,我们是否可以认为,中年格非的写作已出现某种伦理转向和新古典主义征兆?

穿越“墓地”,返身与生活实现和解,并渴望在秩序重建中与更有尊严的世界相遇,我们是否可以认为,中年格非的写作已出现某种伦理转向和新古典主义征兆?

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 新批评

最后顺便提一下《月落荒寺》仍悬着的疑惑:辉哥真的死了吗?楚云那个双胞胎妹妹呢?林宜生妻子是新婚再娶还是旧人复合?尤其是他七年后见到的楚云丈夫,木讷、厚道,只有四十来岁,那会是崔师傅吗?《隐身衣》里老崔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混了四十八年”,往后数七年,崔师傅至少应该55岁左右才对啊。我不知道但又很想知道,这究竟是格非的破绽,还是他又一次埋下伏笔抛出了钓饵。

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 新批评

新年文创季

王鸿生:从《隐身衣》到《月落荒寺》,格非让小说成为一种例外 | 新批评

邮发代号:3-22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