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3 散文丨徐春林:村莊的聲音


村莊的聲音

文丨徐春林

人的心思狗知道。狗不會說話,但會判斷人的走向。現在,我能夠做的事情就是慢慢回憶。在我的記憶中回到鍋莊,努力地回想這個村莊的聲音。

從我出生的那天開始,奶奶把瓷碗砸爛在天井的臺階上。我頓時嚎啕大哭。這是我來到人間的第一個聲音,我生下來時沒有呼吸,是這個炸雷般的聲音把我驚醒。在我成長的日子裡,奶奶說,黎明的雞叫聲能傳到星星那裡,牛嘜聲能碰到天上的白雲。從此,我的生命被整個村莊的聲音包裹著,各式各樣的聲音在我的耳朵裡迴盪,遠遠的,就像是一個悠遠而慢長的夢。

我每天細細地品著聲音裡的味道,有時還會吸收著新的渾濁的聲音。當我寫到爺爺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村莊的故事該結束了。爺爺已經離開了。

我時常夢想著回到村莊裡去,回到我的小夥伴中,和他們一起跳繩,追趕蜻蜓。不是走從前的茅草路,是從水泥路上狂奔而至。然後在村莊裡放風箏,風箏飛到了太陽上。

如有可能重新在老宅基地上蓋幾間泥土房,蓋兩層,和城市裡的房子一樣也做個陽臺,貓喜歡臥在陽臺上曬太陽。和著陽光看書或者練習書法,風一吹墨汁就幹了。山裡的陽光更暖,樹葉更綠,水也更清,悠長的幾乎聽不見遙遠的呼喚。

我回到村莊時,母親蹲在灶臺前,側著頭朝灶內吹氣,一點點火光被她口裡的氣吹得光亮。火焰在灶膛裡燒得旺,鍋裡的水很快就翻著浪花。母親的眼角佈滿血絲,額前的頭髮鬈縮著。她已嫻熟掌握了吹火的技巧,但火苗難免襲擊式地噴出來。

灶臺一側堆滿了乾枯的柴火,老鼠洞就藏在堆滿柴火的角落裡。柴火一般是燒不完的,燒得差不多時就得添加。墊在底下的一般是柴兜,等到除夕夜整個搬進火爐。老鼠洞常年掩埋著。翻開柴兜會有一股難聞的味道,糞味,爛薯味。

傍晚時分,村莊到處都是喊雞,喊狗的聲音。動物佔據了村莊的一半,在這裡它們可以四處奔跑。雞狗都認識主人,瞭解主人的內心。

散文丨徐春林:村莊的聲音


那年秋天,鎮幹部就像春風吹進了村裡。坐在老大隊部的地場,村民們圍著聽他們講政策。“移民,不移民是沒有出路的。”在鍋莊蝸居那麼多年,村民的日子苦得難熬。移民是一束從山外照進村子的暖陽,年輕的村民好說,可那些年老的聽不進去,他們捨不得這塊相依為命的土地。就算土地再貧瘠,他們都不願離開。“世代在這裡生活了上百年,這才是我們的家。”是的,在這塊土地上發生過太多的故事,那些故事構成了鄉村文明。

一年後村莊裡的人還是移走了,整體搬到了繁華的縣城裡。誰不向往美好的生活呢?老人的思想工作不是鎮幹部做通的,是他的子孫們。村莊變成了一個空殼,移民政策有規定,搬遷後將宅基地還耕地。於是村莊裡除了寺廟,陸陸續續會有人像走親戚般回來。他們會站在老屋前,感嘆過往的生活,也會站在村莊的某個角落抹眼淚。

我現在看清村莊的往日了,就像是一個失去光明的人。我發現我的眼力有限,很難透視村莊的內心。可是誰還需要一個盲人呢?我聽夠了這個村莊的聲音,也可以不聽了。我想,我是否可以改變一種方式,用鼻子聞,用手摸,用嘴去嘗。村莊是不會拒絕我的方式的,我會用心把它的點滴刻在薄紙上。

我得感謝我的村莊,它給了我家幾畝地,月亮丘掛在峭壁上,又像是柳條兒,雖然不能脫貧,但在很長的時間裡養活了我們一大家人。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我的爺爺和奶奶,我的父親和母親,還有我們兄弟姐妹。一代又一代人的汗水澆灌著土地,但土地還是不見肥沃。種的植物也是選擇性的,除了麥子就是紅薯,麥子和紅薯都可以做很多好吃的。但麥子收成較小,只夠吃上幾碗麵條,或者幾碗麥子巴。每年的春天氣候都不一樣,有些時候麥子種下去,麥苗能夠順利長出來,有時要悶上好一陣子,生長得非常慢,還有時稀稀疏疏的。紅薯卻不一樣,不會因為季節的反常影響生長,薯藤只要埋在土裡就會長果實。所以村民們都會選擇這種命賤的植物,這樣不用擔心口糧。

散文丨徐春林:村莊的聲音

我離開村莊後那幾畝地就空著,長滿了層層疊疊的茅草。那些耗盡精力挖地洞的山鼠全部挪到了地下,它們在地面上真的是太孤獨了。

村人會因為離開改變信仰嗎?實際上村莊的人陸續離開,不完全是整村移民。在此之前,村裡的人陸續都在離開村莊,最早的時候是外出打工,在沿海的地方賺了錢,回來在縣城買了房子。後來有些孩子讀書改變了命運,畢業後分配到了更好的地方。這些人也都不願意再回村莊,他們在外面的生活比村裡好。

現在想來,發生在村莊裡的過往事情。都是因生活條件太差造成的。鄰居家的大黃狗老往我家跑,站在門口伸著舌頭朝屋內張望。主人不同意狗是不會跑進屋來的,那些日子沒有剩飯剩菜,我們吃什麼,母親總會給狗倒半碗飯。狗不會經常來,每次來要麼是鄰居不在家,要麼是狗的口糧沒有了。想想,狗是多麼的善解人意。

夜半狗吠聲響起。像是月亮在叫,聲音悠遠飄忽。我放學後玩得忘記了回家的時間,黃昏時狗站在山溝對面叫我。我喜歡看狗搖尾巴,奔跑著朝我跑來。我有自己的小路,比狗跑得還快。慢慢地狗聲丟失在村莊裡,在村莊裡再也聽不見狗的聲音。

我後來想想鍋莊這個地方是不適合居住的。烏鴉特別多,經常會聽見哇哇的叫聲。聲音像是帶尖刺的鐵絲網包圍著村莊,在空氣中來回撕扯,一層層密佈。那次村莊裡意外死了兩個人,年齡都不大,警察進村抓捕犯罪嫌疑人時,警笛聲嗚嗚地劃破了村莊的寧靜。奇怪的是烏鴉漫天飛舞著,叫聲覆蓋了警笛聲。可悲的是犯罪嫌疑人在烏鴉的叫聲中,藉機逃得無影無蹤。

在這之前還有些聲音驚動過村莊,一輛破拖拉機開進村莊時,“突突突”的聲音嚇得雞鴨滿天飛。一股難聞的柴油味散佈在空氣中,很長時間都未散去。

散文丨徐春林:村莊的聲音


村路是老百姓用鋤頭挖出來的,可以勉強通行一輛拖拉機。路上的山石隨時會滑落,砸在車輪上叮咚響。那年秋天,拖拉機進村裝了一滿鬥麥子。開到村口壞了,幾日後,除了底盤和機器殼能拆的都被人拆光了。後來就連拿不動的也被鐵匠鋪分割成幾段,變成了鐮刀、鍋鏟子和斧頭。還有一些被打成了鐵棒,門前的橋就是用鐵棒焊起來鋪板的。再過些年在上面重新鋪上水泥,橋樑變得非常結實牢靠。

村莊裡來汽車的時候,狗已經不再看熱鬧了。汽車的聲音很小,發動機的聲音輕一聲,小一聲,小的時候好像沒氣了。山路鋪上水泥還是不好走,路太狹小,急轉彎特別多,每過一個拐彎,車內的人都會碰到一起。還會讓人擔心,車會不會掉下旁邊的懸崖。很多時候在半路會殺出程咬金來,車遇到車就找不到掉頭的地方,僅倒車就得花半天時間,換上生手倒車會成大問題。還有些車壞在半路,連拖車也進不去,得請個師傅來現場,師傅不願來就得被人解體。

夜晚是黑得沒有盡頭的,但也是清爽的。幾個村民圍坐在一塊,聊著一些睡夢裡的話題。聲音黑黑的,人也是黑黑的。

還有一個夜晚,房簷的泥土沙沙地落在窗臺的茶碗上。隨即是各種像爆炸的巨大輪胎的叫聲,從村莊的上空輾壓而過。我至今都想不明白,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

慢慢地,我發現村莊變了。人也變了,我以為埋藏在人內心深處的善念是不會變的。善念與村莊附近的森林貼得很近,颳風時林子裡的花香忽忽悠悠地飄散得變了形,它隨時會被風喚醒。

村莊底下還會有村莊嗎?我一直懷疑。翻閱史料,村莊的歷史僅一百餘年,但我不相信,我以為在更久遠的時候地底下還埋著另外一個村莊。

奶奶比爺爺早去兩年。她去世時只有母親在身邊,她拉著母親的手說:“一定要送我回去。”

爺爺去世前,已經不能說話了。他的耳朵還正常。能聽進去聲音,包括他拒聽的。我單膝跪在床前,還想聽他說點什麼。他伸過手來拉著我的手,怎麼也不願意鬆開。他的手冰涼得刺骨,沒有了任何氣力。我想起了三十年前,他拉著我的手時的感覺。走在山路,我腳下一滑,他又把我提起來,始終沒有滑倒。

散文丨徐春林:村莊的聲音

人都是要離開這個世界的,別後就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不知道為什麼,爺爺離別前卻示意我一定要回到村莊。是不是人回去後,就意味著一切都回去了呢?他是我親眼目睹死去的第一個人,我以為一個人對死亡會產生恐懼,他卻死得十分安詳。

我不知道一個人的頭腦裡儲存著多少聲音,那些聲音是什麼形狀和顏色的。我想把聽到的全部說出來,但還有很多是沒有聽見的。但我相信一定會有人聽得見,他們的耳朵比我的靈敏。如果我是一個聾子,那一定還會有很多的聲音沒有描繪出來。還有嗎?聲音能否喚醒我的耳朵呢?在沒離開村莊前,我的耳朵特別靈敏。就連陰溝裡連續不斷的妨礙聲,隱約響起的碎絲亂飛聲都能夠聽清楚。但後來不知道為什麼,耳朵漸漸失去了知覺。

我把耳朵貼在牆壁上傾聽,突然從硬質的泥牆裡響起狗叫,像從很遠的地方,狗叫著跑來,越跑越近。

也許在村莊的地下,還會有很多的聲音。

散文丨徐春林:村莊的聲音

徐春林,1981年生,江西修水人中國作協會員。曾在《人民文學》《詩刊》《當代》《中國作家》《青年文學》《清明》《散文》《作品與爭鳴》《文藝報》等報刊發表300餘萬字。著有長篇小說《白虎郢都》《活火》,小說集《該死的見面》,散文集《山居羊跡》《芳亭記》等十餘部。魯迅文學院首屆自然作家班學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六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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