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發現場
1926年，身在青島的德國鐘錶商人斐師恆被殺。這是1922年中國收回青島主權後發生的為數不多的重大涉外刑事案件，因此備受各方關注。由於案情複雜，加之外部勢力的插手干預，導致意外情況不斷，案件偵破一度中斷，還被迫臨陣換將，邀請外國偵探主持破案——
德國店主離奇遇害
案件發生在當年青島的廣西路37號，那裡有座兩層小洋樓很醒目，這是一家鐘錶店，店主是位德國人，名字翻譯成漢語叫“斐師恆”，也有人翻譯成“斐什”，他的鐘錶店裡除了經營鐘錶還出售珠寶，所以也有人說這是一家珠寶店。廣西路是青島著名的商業區，又是外國僑民集中居住的地方，商家生意比較好做，斐師恆成為青島商圈裡有名的富商。
民國十五年，也就是1926年8月5日傍晚7時許，忙碌了一天的店鋪主人們都在清點貨物準備打烊，斐師恆商店裡邊兩名夥計也幫著老闆把現金、珠寶等貴重物品放進保險櫃裡，然後就下班回家了。按照慣例，廚師王子英為斐師恆擺上晚餐，有面包、牛油還有幾個葷素菜，一切安排妥當，王子英穿過店鋪後門回到自己住的地下室準備休息。就在王子英回到地下室也就2分鐘左右，忽然聽到老闆斐師恆在上面聲嘶力竭地大聲喊叫，王子英雖然不懂德語，但能夠聽出這不是老闆平時說話的語氣，不但聲音大而且充滿了恐慌，似乎遇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王子英下意識跑到店鋪後門想進到店內察看情況，但後門已經被老闆從裡面鎖上了……
王子英還是很負責任的，跑到附近的警察署報案。廣西路當時是青島市第一區警察署的轄區，警察署就在斐師恆鐘錶店斜對面。當年凡是涉及到外國人的事情都格外重要，也格外麻煩，所以值班警察一聽斐師恆鐘錶店進了盜賊，頓時緊張起來。第一區警察署巡長王茂惠立刻帶領7名警察出警。王茂惠率領4名警員直奔鐘錶店正門，警官黃德芳率領兩名警員從安徽路繞道進入中和汽車洋行院內，防止盜賊從後門逃脫。王茂惠率領警員很快趕到，推了推店門，發現門從裡邊鎖上了，敲門沒有應答，貼著門縫傾聽裡邊似乎有動靜，想透過門上方的玻璃觀察屋裡情況，發現玻璃被人從裡邊蒙上一塊深顏色的布，警察感覺不對頭，一面使勁敲門，一面尋找工具準備破門而入。
另一路黃德芳警官藉著昏暗的路燈看見有一個人影急急忙忙走了過來，那人高大健壯，穿黑藍色歐式衣服，從體形和衣著上像是外國人。那人彎著腰走得很快，有點兒像小跑，而且邊跑邊東瞅西看顯得慌慌張張。黃德芳大步上前擋住來人去路厲聲喝道：小偷！來人先是一愣，隨即用生硬的漢語答了一句：我小偷的不是。黃德芳要扭住那人，但見那人向旁邊一閃，同時飛起一腳正中黃德芳小腹，黃德芳疼得捂著肚子蹲地不起，其他兩名警員圍過來準備抓住那人，不料那人從腰間拔出手槍對著警員“砰”的就是一槍，所幸並未擊中。警員沒有防備，聽到槍聲愣了一下，那人趁機三蹦兩跳就上了中和汽車洋行屋頂。警察緩過神來在後邊緊緊追趕，那人掉轉槍口又連放三槍，也許是他槍法不準，也許是並不真想再出人命，反正那幾槍都沒有打中，只是有個汽車行的司機聽到動靜起身察看情況，被子彈擊中腿部，登時鮮血直流，哎呀哎呀大聲叫喊。隨後不知什麼原因，電燈又突然熄滅了，警察只看到那人跳下屋頂進入了一個與汽車行一牆之隔的空蕩蕩院子裡……
嫌疑人逃脫，警方對鐘錶店的後門窗進行了一番檢查，發現後面的鐵門關著，但後面廁所的窗戶卻開著，窗上鐵欄杆遭到人為破壞，欄杆上面還掛著一頂帽子，黃德芳警官聯想到剛才那個與自己過招兒的人是光著頭逃跑的。警察從後面窗戶進到衛生間，然後通過廚房進入到店面，裡邊一片漆黑，只有滿屋子的鐘表在嘀嘀嗒嗒作響。另一路從正門進入的警察，一進門看到的是一個珠寶櫃檯，然後是陳列著鐘錶的木櫃，就是在珠寶櫃檯前面的地板上，側身俯臥著一個人，面部頭頂滿是鮮血，身下也汪著大片血跡，整個人幾乎浸泡在血液中，現場慘不忍睹。王子英一眼認出俯臥在地板上的就是鐘錶店老闆德國商人斐師恆，已經沒有了呼吸。警方在廁所後臺窗臺內側發現兩個帶血的手印，還發現一根一尺多長的鐵棍，鐵棍一頭沾了很多血跡，屋子裡還發現半張俄文報紙，上面沾有血跡，裡邊包著一件中式女褂。店內貴重物品並沒有失竊跡象。此時，斐師恆鐘錶店的鄰居吉利洋行老闆德國商人吉利交來一枚子彈頭，據稱是在中和汽車洋行院子裡撿到的，警方隨後又在汽車行後院找到一枚勃朗寧手槍子彈殼，這種子彈是當時租界巡捕房的專用子彈。警方還在斐師恆的保險櫃裡看到一些債券一樣的東西，證明斐師恆近年來向外放貸而且利息很高，屬於高利貸性質，這會不會與他遇害有關呢？
抓捕嫌犯引發爭端
德商斐師恆被殺，讓青島警方備感壓力，這時一位三輪車伕為警方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一名叫尚永卓的車伕回憶說，案發當晚8時左右，他拉過一名形跡可疑的外國人。警方派人在附近仔細巡查，同時讓尚永卓留心觀察，過了幾天，尚永卓再次報告，在冠縣路36號發現一個外國人，同那晚乘他三輪車的人十分相像，並且自告奮勇帶著警察前去尋找。在冠縣路和上海路拐角處，有一家咖啡館，那個外國人正是咖啡館老闆，英國人拉克。警方暗中調查，拉克的這家店鋪明裡叫咖啡館，暗裡卻是一家妓院，就在這年8月也就是斐師恆案發前5天，拉克突然將館中的3名妓女辭退，咖啡館也臨時歇業。進一步調查中，警方在拉克身上發現了更多疑點，拉克在斐師恆店鋪裡有抵押物，經濟狀況又不好，來青島之前曾在上海工部局做過巡捕，後來因為與一名俄國女子同居違反了相關規定，被工部局革職，這就意味著他有可能藏匿巡捕房專用子彈。
因為拉克的身份很特殊，當年英國人在中國犯了法或者有犯罪嫌疑，不能由中國司法機關羈押，只能將嫌疑人交給英國在當地的領事館，這在當時還有個專門術語叫領事裁判權。8月9日，青島方面決定充實辦案力量，由海防總司令部諜報處周渭南處長主持偵破此案，並以總辦名義向英國駐青島領事館提出拘捕拉克的申請，遭到英方拒絕。在反覆權衡利弊之後，周渭南處長決定立即拘捕審訊拉克，等拿到口供和證據以後再將其移交英方審判。扣押拉克後，警方隨即對其住處進行了3個多小時的搜查，發現了更多疑點。在後門門框和銅拉手上，發現有血手印，警方還發現了諸多可疑物品，包括女人內衣一件，在胸口和手臂之間留有血印，黃皮鞋一雙，上面沾有汙痕疑似血跡，白布床單一條，上有血汙，32號六輪手槍一支，帶血的俄文報紙半張，與警方在斐師恆被殺現場發現的半張俄文報紙十分相像。對於屋內隨處可見的血跡，拉克解釋說，這是因為他的妻子來了月經，隨後又改口說是雞血，前言不搭後語。至於那支手槍，拉克說這是自己以前保留下來的，他聲稱自己在8月4日到6日這段時間從未外出，然而，他的俄國妻子卻說，拉克在8月5日案發前後外出過。
迫於英國領事壓力，青島方面在11日下午將拉克移交給英國領事館，英方認為中方所提供的相關證據不足，下令釋放了拉克。就在雙方高層唇槍舌劍激烈交鋒之際，拉克賣出咖啡館返回英國。
德國偵探懸賞緝兇
被列為重點嫌疑對象的英國人拉克回國了，指揮辦案的周渭南處長有些垂頭喪氣，為了加快辦案進度，警方採取了另一項非常措施——臨陣換大將，改派一個叫安德河的德國人主持案件偵破，替換周渭南。安德河做偵探多年經驗老到，時任青島市警察廳教練督察長，是青島警界外籍人士中警銜最高的一位。安德河上任後，重新梳理現場發現的各種線索，辦案人員回憶起，斐師恆的廚子王子英曾提到，案發當天下午曾有一高一矮兩名俄國人幾次到斐師恆鐘錶店，他們中並不包含逃跑的那名嫌疑人，案發現場的半張俄文報紙也再次引起了警方的關注。根據對嫌犯留在案發現場的那半張俄文報紙分析，警方把偵破重點放在外地，在俄國僑民中廣佈“眼線”尋找線索。
轉眼間已經過去半年時間，這時有一名外國人向警方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民國十六年也就是1927年3月9日，一個叫高對牙的俄國人向警方透露了斐師恆案的兇手及其作案過程。據高對牙說，去年8月初，他和妻子住在上海，有一天，3個俄國人去找他，其中一個叫瓦列斯基的人是他舊相識，另一個叫古德林，第三個人他不認識，聽古德林介紹說那人叫巴五拉。閒談中，瓦列斯基無意中透露，他們幾個最近想發一筆財，結果被警察撞見失手了。高對牙提供的情況讓青島警方興奮不已，當天，青島市警察廳就派出偵探隊長王功成率領警員同高對牙一起趕赴上海抓捕瓦列斯基、古德林和巴五拉等3名嫌犯。當時上海正經歷著第三次工人武裝起義，局勢比較混亂，按照當時的法律規定，中國警方在租界內執法須經租界巡捕房同意，為穩妥起見，王功成沒有貿然動手抓捕嫌犯，經一系列“外交斡旋”，瓦列斯基與古德林被抓捕歸案。
青島警方隨即對二人進行了審問，瓦列斯基、古德林對殺害斐師恆的罪行供認不諱。據二人交代，民國十五年，也就是1926年7月間，俄國人巴五拉探聽到斐師恆開鐘錶店賺了不少錢，就起意要搶劫斐師恆的店鋪，為此，他在上海找到了古德林。古是個無業遊民，生活窘迫，想趁機發一筆財，很痛快就答應了。巴五拉又說，兩個人不夠，還要再找一個，古德林又找到瓦列斯基，瓦列斯基在一家印刷廠當工人，工作挺辛苦收入又少，聽說有發財的機會，3人一拍即合，當下商定一起赴青島作案。
8月5日下午，古德林和巴五拉來到斐師恆鐘錶店，與斐師恆約定晚上來購買鐘錶。當晚7時45分左右，瓦列斯基、巴五拉各拿著一支勃朗寧手槍，古德林拿著鐵棍、女褂、青布、報紙包的麻繩等物品，一起來到廣西路斐師恆鐘錶店。進店後，古德林用鐵棍猛擊斐師恆頭部，3人又用麻繩捆綁住斐師恆，向其索要保險櫃鑰匙，不料斐師恆極力掙扎，大聲喊叫，古德林和瓦列斯基急忙用鐵棍再次擊打斐師恆頭部，斐頭部受重傷血流如注，已經說不出話來。3人在斐師恆身上和屋內尋找鑰匙，沒有找到，這時王子英聽到斐師恆的喊叫報了案。3名歹徒見勢不妙，拉開店鋪後面廁所窗戶上的護欄跳窗逃脫，匆忙中，瓦列斯基將帽子丟在窗戶的護欄上，腿部也受了傷，他還在中和汽車洋行院子裡與警察迎面相遇，險些被擒獲。之後，他先是坐尚永卓的人力車，後來又換了幾輛人力車，直到確認沒有警察跟蹤了，才按照事先約定與另外兩人在青島火車站聚齊，3人一起逃亡天津。幾天以後，瓦列斯基和古德林重回上海法租界，巴五拉不知所蹤。
同年4月26日，青島地方審判廳開庭審理斐師恆被殺案。法庭以強盜殺人罪判處古德林和瓦列斯基死刑，褫奪公權終身。6月26日，山東省高等審判廳作出判決，駁回古德林和瓦列斯基的上訴，維持原判。
瘋狂罪犯離奇越獄
在濟南看守所，這兩名犯人被關押在相鄰兩間監室。7月27日早上2時許，關押在5號監室的古德林用鎖床的鐵鉤挖開牆壁，爬入關押瓦列斯基的4號監室，兩人用鐵鉤相互協助對方解脫手銬、腳鐐，又一起用鐵鉤撬開監室小門和牢房區大門，然後衝破獄警的阻攔揭開屋瓦躥上屋頂。這時候整個看守所警報聲大作，全體警員動員起來，還從附近調來了軍警，但仍未阻擋住兇犯逃脫的腳步。眼看煮熟的鴨子飛走了，濟南看守所顏面掃地，看守所所長周延芳等人都受到了處分。為了將功贖罪，濟南看守所派出獄警到全國各地對兩名逃犯進行秘密訪查和追捕。8月15日，古德林在滄州火車站被看守所獄警發現，獄警隨即聯合鐵路護軍等人員對古德林進行圍捕，將古德林包圍在一片高粱地裡，古德林見無法逃脫，用攜帶的八音手槍自殺身亡。10月6日，青島警方在哈爾濱偵得逃犯瓦列斯基的蹤跡。12月16日，化裝應聘公交車司機的瓦列斯基被警方抓獲，擔心夜長夢多再起事端，決定不再將瓦列斯基押回山東，在哈爾濱就地審判，就地執行死刑。至於仍然逍遙法外的巴五拉，官方文件裡雖然仍在講要繼續緝拿，但實際上案子已經沒人過問，不了了之。
時任膠澳警察廳督察長的德國偵探安德河認為，儘管車伕尚永卓對拉克的指認出於陰差陽錯，然而，從其後調查發現的證據看，拉克仍十分可疑，安德河懷疑，拉克也是斐師恆被殺案的參與者之一。但由於拉克是英國僑民，當年具有不受中國法律制約的特權，而英國領事又利用這種建立在不平等條約基礎上的司法特權粗暴干涉中國司法，為青島警方查明案情設置障礙，導致他逃之夭夭，成了永久的疑問。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國家獨立與主權完整，是保證司法公證的基本前提。 （央視《法律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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