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3 口述中國|謝志峰:我所見證的世界芯片產業30年

芯片成為全民熱點話題,但這畢竟是相當專業的科技話題,社會上能把芯片及其產業說清楚的人並不多,芯片是什麼,這個產業是怎麼發展起來的,行業發展有什麼規律和路徑?為此,謝志峰和陳大明兩位具有產業背景的作者,撰寫了《芯事》一書,由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該書介紹了芯片產業60年發展史,尤其解讀幾大涉芯經濟體各自的發展路徑,以及各個技術和產業節點上的關鍵人物、關鍵案例。澎湃新聞請講欄目經授權摘錄書中部分內容刊發,以饗讀者。

2001年6月,我從美國回到闊別18年的故鄉上海。那時的張江開發區還是一片農田,張汝京博士帶著我去了中芯的工地,打樁機發出震聾欲耳的打樁聲,這於張博士就像美妙的音樂,這讓我震撼莫名,熱血沸騰。今天,中芯國際已經是中國第一,世界五大芯片代工企業之一,我們都非常感謝張汝京博士對中國芯片產業的卓越貢獻。

嚴格說來,我的芯片故事,從1979年開始,那年我通過高考進入上海交大,那時的我們是何等的幸運,每天出門胸前彆著大學校徽,那種天之驕子的自豪無法用語言形容。1983年我大學畢業之後,我有機會去美國攻讀博士學位。大家都知道在七十年代,中國最有名的兩位華人物理學家是楊振寧和李政道。他們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他們是我們物理學學生最崇拜的楷模。所以,當時我們出國留學的學生大多數學理工,大家都希望也能獲得諾貝爾獎,為國爭光。那個時候我們去美國讀書的學生中讀物理專業的特別多,當然也是因為美國高校給數理化專業學生的獎學金,助學金特別多,不用擔心學費和生活費的問題。

物理系的研究生都必須經過四大力學的學習和煎熬,四大力學是理論力學、量子力學、電動力學、還有統計力學,其中最難的是電動力學,讓大家都覺得是天書,但這還遠遠不夠,因為在量子力學學完之後,我們還要繼續學習更深奧的量子色動力學,等我學完量子色動力學這門課以後,發現這麼高深的物理學理論,不是每個人都能學懂的。作為一個從小喜愛物理的學生,我在學到量子色動力學之後才發現自己並沒有能力做一個理論物理學家,這時候我就想,既然不可能成為理論物理學家,我就研究應用物理吧,可以去做一些有用的產品。

當時大家都在談論IBM PC和蘋果電腦,那個時候,個人電腦剛剛興起,有兩家公司做出了性價比非常高的微處理器芯片。這兩家公司是摩托羅拉和英特爾公司,摩托羅拉是給蘋果公司供應微處理器芯片,英特爾是給IBM PC機和IBM兼容PC機提供芯片。

英特爾公司推出了80386這樣的處理器芯片,這個處理器性能非常好,而摩托羅拉也推出了68300處理器芯片。我認為芯片是一個有前途的應用科技領域,我決定選擇這個領域作為我職業生涯的起點。

在我博士導師Murarka教授的推薦下,我有幸得到一個去英特爾研發中心面試的機會。當時負責招聘的主管是Leo Yau博士,他是英特爾技術大師,他和Murarka教授在貝爾實驗室曾經是同事。當時已經進入Intel公司工作的楊士寧博士(編者注:楊士寧現為武漢新芯首席執行官),是我在倫塞利爾理工學院讀書時期的學長,他在Intel工作非常努力,也非常成功。當我知道我有機會去Intel面試,我就向他請教面試的過程和技巧。

面試前一天,楊博士到飛機場去接我,然後帶我去英特爾公司的辦公室和會議室轉了一圈。我問他為什麼要來轉一圈,他說你今天來過一次,明天再來就不會東張西望,那樣會顯得傻傻的。這一招果然管用,第二天我再去英特爾公司時,一點都不緊張,很淡定地跟著Leo Yau博士去了會議室。我做了一個小時的學術報告,把我畢業論文的實驗設計和學術成果做了一次報告。面試結果非常好,我很幸運地進入了英特爾這樣一家高速發展的芯片公司工作,在我進入英特爾公司的1988年,英特爾還是一家中型芯片公司,1995年我離開的時候,英特爾已經發展成為世界第一大芯片公司。

到2001年,我從美國回到上海,追隨張汝京博士創建中芯國際。張博士對我說:“中芯國際是上海的企業,我是臺灣人都在這裡努力奮鬥,你是上海人,你更應該加入中芯國際團隊。”這番話讓我義無反顧地加入了中芯國際的創業團隊。

2000年4月,張汝京博士與王陽元院士等人一道,帶領著300多位臺灣同胞和100多位來自歐美日韓等過的同事和朋友組成的團隊,在上海創辦中芯國際集成電路製造(上海)有限公司。包括作者之一(謝志峰)在內許多中國大陸的海歸博士加入了中芯國際的艱苦創業中。張汝京的父親畢業於中國第一所礦業高等學府焦作工學院,畢業後進入上海的一家鍊鋼廠工作。抗戰爆發後,張錫綸隨著上海工業的西遷到了重慶,其所工作的鍊鋼廠則被編入了兵工廠。戰火中,張錫綸先生指揮鍊鋼,劉佩金女士(張汝京的母親)鑽研火藥,為前方源源不斷地輸送抗戰物資。抗戰勝利時,張錫綸已成為著名的鍊鋼專家,與劉佩金女士在南京安家、成婚、生子。張錫綸的大兒子張汝翼後來曾參與了無錫華晶上華的建設,而張汝京則是張錫綸的第二個兒子,於1948年出生。淮海戰役結束之後,張錫綸帶著張汝京等家人啟程前往臺灣高雄。在中國臺灣,張汝京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後來前往美國攻讀工程學碩士、電子學博士學位,並於1977年加入德州儀器。在邵子凡的領導下,張汝京成長為芯片製造工廠建設專家:經歷了前八年的研發職業生涯後,張汝京開始負責運營,成功主持了德國儀器在美國、日本、新加坡、意大利和中國臺灣地區10座半導體工廠的建設與運營,成為了全球半導體業“建廠高手”。

在邵子凡、張錫綸的感召下,張汝京萌生了到中國大陸建設芯片製造工廠的想法。1989年,德州儀器在多重評估後決定在中國臺灣建廠,當時張汝京便曾設想招聘大陸的工程師到寶島上培訓,以便未來建廠時得以解決人才難題。不過,由於臺灣當局的不允許,張汝京只得作罷。1992年至1994年,張汝京在新加坡建設芯片製造廠。在當時的新加坡政府允許後,張汝京在內地招聘了約300人,後來中芯國際成立時有數十人追隨張汝京到上海投身建設。

1995年,張汝京受邵子凡之託,時隔46年後回到祖國大陸作演講。此次大陸之行中,張汝京瞭解到貴州地區的貧困學生狀況後,便於1996年在貴州鄭安縣的碧峰鄉捐贈了平生的第一個希望小學,此後漸而在在貴州、雲南、四川、甘肅等地捐贈興建了約20所希望小學。

1997年,張汝京從德州儀器提前退休後,回到中國臺灣創辦世大半導體。2000年,臺積電併購世大半導體,張汝京把在中國臺灣的股票市場上獲得的盈利捐出用於慈善事業後,帶著“中”國技術第一“芯”片代工廠的夢想來到了上海,將企業取名為“中芯”。張汝京在上海獲得了各級政府部門的大力支持,時任市長徐匡迪親自帶張汝京考察了浦東後,中芯國際的選址定在了張江。

在中芯國際建設過程中,張汝京帶著妻子和兒子遷往上海定居,張汝京的母親劉佩金也前往上海(此時張錫綸已經仙逝)。1949年來到臺灣地區後,張錫綸擔任一家冶金工廠的廠長,而劉佩金女士以教書為業,直到近70歲。劉佩金一直給孩子們以《史記》等中國文化的教育,而張汝京也在父母的薰陶下種下了刻骨銘心的中國心。不過,中芯國際初創之時,正值臺灣地區的陳水扁當局當時,臺灣當局要求張汝京在大陸撤資,張汝京則以宣佈放棄臺灣地區的戶籍作為回應。

在中芯國際聘請世大半導體的老員工、臺積電的工程師後,臺積電於2003年在美國加州起訴中芯國際不當使用了臺積電的商業秘密,要求中芯國際賠償10億美元。2005年,中芯國際與臺積電達成《和解協議》,賠償1.75億美金。這一年,中芯國際銷售收入超越新加坡特許半導體公司,在全球的晶圓代工行業排名第三。然而,2006年臺積電再次於美國加州起訴中芯國際,指責後者在最新的0.13微米工藝使用了臺積電的技術。對此,中芯國際在北京高院反訴臺積電。

2009年,北京高院駁回了中芯國際的訴訟請求,而臺積電則在後來開庭的美國加州法院審理中獲勝,之後中芯國際和臺積電達成和解,《和解協議》包括支付臺積電2億美元和10%中芯國際股份。三天後,張汝京辭職,離開了凝聚其無數心血和智慧的中芯國際。

轉眼間好多年過去了,2018年4月,中興通訊芯片禁運事件引發的中美貿易戰讓“芯病”成為了社會關注的焦點。核心技術受制於人,就像被扼住了咽喉。一時間,芯片成了這個時代的“網紅”,有人說要“力挺”、“倒逼”、“不惜一切代價”推動芯片自主研發,也有人說“芯片差距不能一概而論”、“不惜一切代價發展芯片產業是危險的”, 無論政府、企業還是普羅大眾,熱議之中卻發現連芯片到底是什麼、從何而來都搞不明白。很多朋友問我芯片到底是什麼?為什麼那麼重要?我們自己就做不出來嗎?一定要買國外的芯片嗎?如果美國不給中興通訊或其他中國企業供應芯片,對我們會有怎麼樣的影響?這些問題都沒有簡單的答案。

早期的計算機是用真空電子管,每個系統都非常龐大,一般都像一個樓這麼大,因為每一個開關都用真空電子管,計算機非常龐大,沒有辦法做得很小。40年代貝爾實驗室發明了晶體管之後,人們就可以不用真空電子管,而是用很小的晶體管來做,這樣計算機尺寸就可以大幅度縮小。

回看這60年芯片發展歷史,商業模式的演變關鍵,無論是開始的IDM模式還是後來的代工模式,以及將來我們看到的共享經濟模式,都有其成功的道理和歷史背景。芯片產業要發展的好,都必須要有政府的規劃和強力支持,純粹靠市場經濟沒有辦法做到世界領先的。芯片產業是資金密集、人才密集、和技術密集的,我們需要政府的產業政策,包括要提供足夠的資金,充足的人才儲備、技術的長期積累和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和尊重。

最近經濟學家對於過去二百年世界經濟發展做了一個回顧,發現每一次工業革命都對應一次製造業大遷移,我們看到了製造業從歐洲轉到美國,也看到製造業從美國轉到日本和亞洲四小龍,之後製造業轉到了中國,未來是否從中國轉到印度或者是其他國家,值得大家探討。

我見證了30年世界芯片產業的發展歷程。1988年到1995年,我見證了英特爾從中型半導體公司躍升為世界第一芯片公司的奇蹟。2001年9月25日,我更見證了中芯國際第一片芯片量產成功。那個情景,現在還歷歷在目,前一天晚上還風雨交加,道路一片泥濘,大家都擔心第二天的慶典是否可以順利舉行。第二天一早,陽光明媚,道路兩邊綠草鮮花,道路乾乾淨淨。

我相信未來人類可以把芯片做得更加好,芯片可以更廣泛地應用到人工智能,大數據和區塊鏈等應用領域。我也一直在思考,什麼時候中國也有像英特爾、三星電子、和德州儀器這樣的世界級芯片企業呢?讓我們拭目以待。

口述中国|谢志峰:我所见证的世界芯片产业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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