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5 王國維先生投水九十週年祭


王國維先生投水九十週年祭

1927年6月2日,農曆五月初三。

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導師王國維,早起來到學校,先到國學研究院教授室寫好遺囑,藏在衣袋裡,再認真地評定完畢業研究生成績,並與研究院同事就下學期招生事宜長談,然後步行到校門外,僱了一輛人力車,前往頤和園。

在昆明湖魚藻軒畔,王國維吸完最後一根菸,躍身頭朝下扎入水中。時年五十歲。

事後,人們在其內衣口袋內發現遺書:“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

可見當日一切如常 而王國維死志已決,逐步實施得有條不紊。

中國最了不起的學者,現代學術的開山祖,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導師,遜帝溥儀的老師,全世界聞名的大學問家,突然自溺而亡。這個事件當時震驚了全國,也可以說震動了世界。九十年來,對於王國維的死因,說法很多,可以說至今仍是20世紀的一個學術之謎。

王國維先生投水九十週年祭

王國維的一生,他的精神世界和人生際遇充滿了矛盾。個人和家庭、精神和肉體、新學和舊學、理性和情感、學術和政治、道德準則和社會變遷、追求學術獨立和經濟上不得不依附於他人,一系列個人生命的矛盾,使他成為一個戲劇性地矛盾交織、去留兩難的人物。

我覺得,對於王國維之死給予最正確解釋的,是他的同事、同是清華四大國學導師之一的陳寅恪。在王國維死後,陳寅恪寫了非常著名的一首長詩,叫《王觀堂先生輓詞》,回顧了王國維一生的際遇和學術成就,在這個輓詞的前面,有一個不長但是也不算短的序。其中指出,當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這種文化所化之人,會感到非常痛苦。當這種痛苦達到無法解脫的時候,他只有以一死來解脫自己的苦痛。陳寅恪認為這就是王國維的死因,王國維的自沉,是殉我國固有文化,而非殉清。這篇長序,闡述了陳寅恪的文化觀點及王國維之死因,不僅對王國維之選擇赴死給以文化意義上的正解,同時也是解開二十世紀中國文化與社會變遷謎團的一把鑰匙。

王國維先生投水九十週年祭

十七年家國久魂銷,猶餘剩水殘山,留與累臣供一死;

五千卷牙籤新手觸,待檢玄文奇字,謬承遺命倍傷神。

這是陳寅恪為王國維撰寫的輓聯。上聯寫王國維1911年辛亥革命以來的處境,剩水殘山,形容亡國後的或經過變亂後的土地景物,透過此山河殘破,魂飛魄散,似乎可以理解王國維最後之終局。下聯說到王國維遺囑中“書籍可託陳(寅恪)吳(宓)二先生處理”之事。以學術書籍交付陳吳二人,無異於王國維的文化託命,反映出三個人之間相交之深。陳寅恪痛承好友遺命,倍感傷神。

新文化運動後,科學主義日漸深入人心,加之國家內外交困的形勢,中國的大學遂走上了科學與實利之路。在此洪流中的特例,是1925年成立的清華國學研究院。與流行的學術分科方式不同,清華國學院的專業分工並不細緻,保持了傳統“國學”的統包性,導師如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都是通人。國學院兼採中國古代書院和英國牛津、劍橋書院制,強調導師對學生學問及人格整體的照顧及引導,學生入學時必須行拜師禮,迥異於後來只重學術研究和職稱評比、不重導師功能的風氣。簡直是近代教育史上的一朵奇葩,一股清流。

王國維先生投水九十週年祭

當時就讀於清華國學院的學生藍文徵回憶:

各位先生傳業態度的莊嚴懇摯,諸同學問道心志的誠敬殷切,穆然有鵝湖、鹿洞遺風。每當春秋佳日,隨侍諸師,徜徉湖山,俯仰吟嘯,無限春風舞雩之樂。院中都以學問道義相期。故師弟之間,恩若骨肉;同門之誼,親如手足。

可清華國學院只存在了4年,便因王國維和梁啟超的相繼去世而停辦了。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如此有理想的教育,在也沒有走出多遠。但清華國學院的4年,與蔡元培主政北京大學的4年一樣,對中國二十世紀教育史影響深遠。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稱,古今凡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三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其實今天重讀,如同詩讖般驚心。“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西樓,望盡天涯路”。“西風”就是秋風,“凋碧樹”,風把綠色的樹葉全部吹走了,所以變成了枯樹。一個人走到向西的樓上,“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深知身在情長在,領悟到只要自己的肉體存在,大概情感也就永遠存在,對於這種情感是沒有辦法完全捨得的。對於美,對於自己所耽溺的這些事物,永遠沒有辦法拋棄掉。最後,那個尋尋覓覓、驀然回首的姿態,其實是一個賈寶玉式“懸崖撒手”的姿態,中國文化的理想,明滅在燈火闌珊處,他返身投奔的姿態,如此的決絕。可見,王國維內心的壓抑與苦悶由來已久,在文化轉型期,徘徊新舊之間,中國人對於中國人的文化沒有信心。「國故」不再,國將不國。生活在一個不待見自己傳統文化的社會中,王國維經此世變,深感奇辱,願做一個警醒中國人的殉道者,效屈原之自沉汨羅。

王國維先生投水九十週年祭

自古以來,目睹政事之“迴天無力”而“旋乞歸鄉”,幾乎已成為“為臣之道”的傳統。在清末民初蕪雜的政局之下,士人大多不是遁往“山林”,或“山林”的象徵——故鄉,而是或依舊滯留京都,或輾轉青島、天津或上海的租界,掙得“世外”轉圜的餘地。去留之際,隱匿著個人與家國政治的離合。王國維曾為友作輓聯,曰:“問君胡不歸?赤縣竟無干淨土。”巨大的革命風潮的席捲,則相當於寸寸“王土”的淪喪。這樣,原本足以容身的“家鄉”,此時也被目為“汙濁”之地而“有鄉不得歸”。王國維在《疆村校詞圖序》中嘆言:“夫有鄉而不得歸者,今日士大夫之所同也。”此處的“歸鄉”,不僅是地理概念上的,更是精神文化意義上的。那種中國文化理想所呈現的,煙水迷離之致、低徊要眇之情,那種山川、風雨、花鳥外不得已的心情懷抱,那種芬芳悱惻的心靈,已經越來越冉冉遠去了——王國維早就說出了近世以來中國士人的宿命。無鄉可返的王國維,最後只有在殘山剩水之中,燈火闌珊之處,帶著一個理想主義者的百年孤獨,四海無人,奇哀遺恨,為中國文化招魂返魅,與那個不斷破毀之中的文化精神,共命而同盡。這就是王國維的文化選擇,不顧世俗實利,跳出俗諦桎梏,以一死而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

時光如水,百年如煙,王國維先生逝世,於今已整整九十一年,重讀陳寅恪所撰的著名碑文,依然肝膽相照、風骨凜然,“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彰。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往事已遠,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回首劫灰,不堪重夢百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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