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4 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朝梁暮晉的馮道實為五代難得的良心

我們都知道,在中國兩千多年的王朝史中是不存在現代意義的國家觀念的。我們在中學歷史課本里非常熟悉的“某朝某國”,實際上可以視為當時皇帝(及皇室)的私產,即所謂的“家天下”——如此一來,其興衰存亡在更大程度上就僅是皇家的私事,天下臣民除了隨波逐流的被瞎折騰以外,就算是想摻和進去,理論上也沒那個資格,純屬多管閒事。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我們今天的憲法明確規定國家的一切權力屬於人民,所以一切公民需要承擔起維護祖國的安全、榮譽和利益的義務,才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因此如果我們拿現代的道德觀、是非觀去品評或臧否古代的事件、人物時,不僅往往會犯下可笑的錯誤,而且會距離歷史的真相越來越遠。

就拿“國家”這個概念來說,古今便完全不同。中國古代是典型的宗法社會,家族是家庭的擴大,國家則是家族的擴大和延伸。在家國同構的格局下,在家族內,家長因血統上的宗主地位具有天然的領導權,並可世代相襲;在國家層面,皇帝形同“天下”這一大家族的家長,自命“天子”的同時還是“君父”(連他任命的官員都被視為百姓的“父母官”),因此理所當然的地位至尊,權力至大。簡言之,父為“家君”,君為“國父”,君父同倫、家國同構,共同構成了中國古代王朝的統治基礎。

也正因為如此,在遇到“大家”與“小家”的利益產生矛盾的時候,古人的選擇與我們今人便完全不同。他們可以理直氣壯的顧“小家”而棄“大家”,哪怕皇帝成天吆喝、灌輸“忠君”思想也沒用,畢竟連最講究“忠孝仁義”的儒家,都把修身、齊家放在治國、平天下之前。

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朝梁暮晉的馮道實為五代難得的良心

在古代家與國最初是有區分的,而且在順序上也格外有門道

我們非常熟悉的《三國》故事裡,在曹操發兵南犯、魯肅勸說孫權不可降曹時,其實已經把這個道理說得非常明白、透徹了:

“肅對曰:‘向察眾人之議,專欲誤將軍,不足與圖大事。今肅可迎操耳,如將軍,不可也。何以言之?今肅迎操,操當以肅還付鄉黨。品其名位,猶不失下曹從事,乘犢車、從吏卒、交遊士林、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將軍迎操,欲安所歸?願早定大計,莫用眾人之議也。’”(《三國志·卷五十四·吳書第九》)

史上固然不乏忠臣烈士,比如伯夷、叔齊,比如文天祥、史可法。但是這些人之所以流芳青史恰在於其只是極少數,而在大部分時間裡出現的,只有像崇禎皇帝那樣哀嘆著“朕非亡國之君,諸臣盡亡國之臣爾……吾待士亦不薄,今日至此,群臣何無一人相從”(《明季北略·卷二十·崇禎十七年甲申》),然後自縊煤山;或是像乾隆皇帝那樣毫不客氣的將洪承疇、錢謙益、馮銓等對清朝可謂“赤膽忠心”而且立有功勳的前明降臣列入《貳臣傳》——為啥?還不是這路貨色遍地都是,根本就不值得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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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想穿越回清朝,採訪一下名單中那些“貳臣”們的感想

所以歷朝歷代的皇帝一直都在持之以恆的跟臣子們鬥得死去活來。先是貴族、再是士族、後來又有士大夫,就是因為這些傢伙中的絕大部分都是掛著“忠君愛國”的羊頭,賣著維護自家利益狗肉的偽君子。

而這些在歷朝歷代的官方文章裡,被反覆斥責以致遺臭萬年的“貳臣”中,罵得最厲害的其實是個我們並不太熟悉的名字,那就是五代十國時期的“政壇不倒翁”馮道。


先來簡單說下馮道的生平事蹟。

早年的馮道,在品行上堪稱天下士人的典範,名氣大得傳到了國外。

馮道生於唐朝末年,家世普通。不過他自幼孝順父母,勤奮好學而且安貧樂道,是那種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並因此獲得青睞踏上仕途:

“馮道,字可道,瀛州景城人。其先為農為儒,不恆其業。道少純厚,好學善屬文,不恥惡衣食,負米奉親之外,惟以披誦吟諷為事,雖大雪擁戶,凝塵滿席,湛如也。天祐中,劉守光署為幽州掾。”(《舊五代史·卷一百二十六·列傳第六》)

劉守光昏庸暴戾,並非明主,所以他兵敗後馮道逃到太原投奔晉王李存勖,因其才名受到信任和重用,出任河東節度使掌書記,負責文書及號令、升黜之事。同光元年李存勖稱帝后,馮道歷任侍從官(省郎)、中書舍人及戶部侍郎,後因父喪回鄉守孝。在此期間,他將家財全部用於賑濟鄉民,自己僅居住在茅草屋裡,於是馮道的賢名大盛以至於強大的契丹人都有所耳聞,便想把他掠回國內任用,幸被邊軍所阻,馮道才逃過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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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道之是非功過,哪怕我用了近萬言,還是覺得沒法說清

天成元年,守孝期滿的馮道被重新啟用,不久後唐莊宗李存勖在兵變中身亡,明宗李嗣源即位。李嗣源素聞馮道大名,便授他以端明殿學士、兵部侍郎之職,並在次年拜其為宰相,擔任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此時45歲的馮道已經走上了一名文臣的權力巔峰。不過自踏上仕途以來,他已經在唐、桀燕(劉守光所建政權)和後唐三個朝代為官。

不過馮道總能為人君者重用,並非因為虛名或是陰晦手段,而是人家確實有本事,還讓人服氣:

“凡孤寒士子,抱才業、素知識者皆與引用;唐末衣冠,履行浮躁者必抑而鎮之……其後百僚上明宗徽號凡三章,道自為之,其文渾然,非流俗之體,舉朝服焉。道尤長於篇詠,秉筆則成,典麗之外,義含古道,必為遠近傳寫,故漸畏其高深,由是班行肅然,無澆漓之態。”(《舊五代史·卷一百二十六·列傳第六》)

清泰元年,李從珂舉兵反叛並逐走了後唐愍帝李從厚,馮道便率百官開城迎接李從珂,並擁立其為帝,是為後唐末帝。李從珂打仗是把好手,當皇帝水平就次了點,所以看不上馮道,將其逐出京城,任匡國軍節度使。

天福元年,河東節度使石敬瑭勾結契丹,滅後唐後稱帝,建立後晉。這位著名的“兒皇帝”後來雖然留下了千古罵名,但眼光還是不錯的,馮道再次被拜為宰相,授為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天福四年以後,更是將朝政全部委託給馮道,石敬瑭對馮道的恩寵禮遇,滿朝無人能及:

“(馮道出使契丹)及還,朝廷廢樞密使,依唐朝故事,並歸中書,其院印付道,事無鉅細,悉以歸之。尋加司徒、兼侍中,進魯國公……道嘗上表求退,晉祖不之覽,先遣鄭王就省,謂曰:‘卿來日不出,朕當親行請卿。’道不得已出焉。當時寵遇,無與為比。”(《舊五代史·卷一百二十六·列傳第六》)

後來石敬瑭病危,曾希望馮道輔佐幼子石重睿即位。但馮道卻以“國家多難,宜立長君”為由擁立年長的石重貴為帝,是為後晉出帝。不過石重貴並不領情,很快又將馮道逐走,出任節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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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的“兒皇帝”石敬瑭人品不行,用人的眼光還是不錯的

天福十二年,契丹出兵滅後晉,北歸時攜馮道等後晉降臣隨行。不過遼太宗在途中病逝,契丹國內因帝位空懸爆發內訌,馮道等人才得以逃脫,歸附由河東節度使劉知遠所建的後漢。此後他被授予“太師”這個位高但卻無權的職位,並以“奉朝請”的名義參與朝政,並與樞密使郭威結識。

乾佑三年,郭威起兵殺死後漢隱帝劉承佑,次年即位建立後周,是為後周太祖。馮道被拜為太師、中書令。

顯德四年,馮道病逝,享年73歲。周世宗聽聞,廢朝三日,冊贈尚書令,追封瀛王,賜諡文懿。

而自在後唐出任宰相後,馮道又歷仕後晉、契丹(馮道在出使契丹時,曾被遼太宗耶律德光任命為太傅)、後漢、後周,累計7個王朝。


身為“亂離人”的馮道,滿身髒水都是些自詡忠節的“太平犬”潑上的。

人們習慣上把那些受過多任皇帝重用(擔任過宰相或是三公三師以上的高官、貴官)的臣子稱為“三朝元老”,比如漢之霍光、唐之李勣、明之葉向高、清之張廷玉等。雖然其中的“三”為虛數,有“多”的意思,但用來形容馮道還是顯得特別的骨感、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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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數“多朝元老”名聲都不錯,而馮道則與他們截然不同

而且跟別人的“朝”多指一個王朝下的多代皇帝不同,馮道這位“元老”所侍奉過的“朝”可是實實在在的王朝——他曾在唐、桀燕、後唐、後晉、契丹、後漢、後周7個朝代當過官,先後效力於唐哀帝李柷(這個有點勉強)、桀燕皇帝劉守光、後唐莊宗李存勖、後唐明宗李嗣源、後唐愍帝李從厚、後唐末帝李從珂、後晉高祖石敬瑭、遼太宗耶律德光、後晉出帝石重貴、後漢高祖劉知遠、後漢隱帝劉承佑、後周太祖郭威、後周世宗柴榮共計13位皇帝。也就是那時候還沒有像吉尼斯世界紀錄之類的玩意,否則老馮這個曠古絕今的記錄哪怕是到了地球爆炸的那一天,基本上也沒有希望被打破。

而關於馮道所有的非議,也皆源於此。

二十四史中有兩部五代史,分別為薛居正主編的《舊五代史》和歐陽修所撰的《新五代史》。有些細心的朋友可能會奇怪,我在前文中所引用的有關馮道的史料,皆出自《舊五代史》,難道是我對《新五代史》心存偏見?其實有偏見的不是我,而是編纂《新五代史》的歐陽修。

在歐陽修的眼中,五代是一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乖,而宗廟、朝廷,人鬼皆失其序”(《新五代史·卷十六·唐廢帝家人傳第六》)的“干戈賊亂之世”。因而作為一個儒家正統的“道德君子”,他出於對那段歷史中“禮樂崩壞,三綱五常之道絕,而先王之制度文章掃地而盡於是矣”(《新五代史·卷十七·晉家人傳第五》)的痛心疾首,自然對當時的人物充滿了憎恨和憤慨。於是他在修撰《新五代史》時不但刪繁就簡,而且時不時的大發感慨,不免有違史官“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的傳統,不僅使得此書的史料價值大減,甚至引來“好個歐九,極有文章,可惜不甚讀書”(《宋稗類鈔·卷五》清·李宗孔)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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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五代史》的史料價值遠不如《舊五代史》,與同為歐陽修編纂的《新唐書》相比更是大失水準

比如對於馮道這個幾乎貫穿了五代整個歷史的重要人物,歐陽修不僅將其冠以“無廉恥者”,還將《舊五代史》中客觀描述馮道為人、為官、為政的事實幾乎全部刪去。《馮道傳》全篇統統圍繞他“事四姓十君”之事展開,還在開篇便蓋棺定論的將其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傳》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亂敗亡,亦無所不至,況為大臣而無所不取,無所不為,則天下其有不亂,國家其有不亡者乎!予讀馮道《長樂老敘》,見其自述以為榮,其可謂無廉恥者矣,則天下國家可從而知也。”(《新五代史·卷五十四·雜傳第四十二》)

作為一代文宗,寫詩作詞歐陽修自可傲視群倫,可要說起著史立傳讓人或流芳千古或遺臭萬年,他的筆力就遠遠比不上司馬光了:

“臣光曰:天地設位,聖人則之,以制禮立法,內有夫婦,外有君臣。婦之從夫,終身不改;臣之事君,有死無貳。此人道之大倫也。苟或廢之,亂莫大焉……臣愚以為正女不從二夫,忠臣不事二君……為臣不忠,雖復材智之多,治行之優,不足貴矣。何則?大節已虧故也。道之為相,歷五朝、八姓,若逆旅之視過客,朝為仇敵,暮為君臣,易面變辭,曾無愧怍,大節如此,雖有小善,庸足稱乎……當是之時,失臣節者非道一人,豈得獨罪道哉!臣愚以為忠臣憂公如家,見危致命,君有過則強諫力爭,國敗亡則竭節致死。智士邦有道則見,邦無道則隱,或滅跡山林,或優遊下僚……君則興亡接踵,道則富貴自如,茲乃奸臣之尤,安得與他人為比哉!”(《資治通鑑·卷二百九十一·後周紀第二》)

歐陽修、司馬光等人說到底還是個臣子的身份,他們對馮道的痛斥是出於儒家信仰也好、自命忠節也罷,或者乾脆是作態給皇帝看的,都不免給人以站著說話不腰疼之感。要說感同身受、真正痛恨馮道這類人物的,還是非皇帝莫屬。畢竟相比投降了仍可“累官故不失州郡”的臣子,根本沒有退路的皇帝對於馮道的反感和痛恨卻是實實在在的:

“自後晉至周,皆以簒得國。馮道歷臣其比肩,事主之人其俯仰愧怍不識,當何若矣?乃猶著長樂老敘以自述,其榮遇當時,反以徳量稱之,四維不張於茲為甚。無惑乎其亂亡接踵也。”(《閱史緒論》清·康熙皇帝)

哪怕是到了近現代,類似的言論仍不絕於耳:

“構成統治階級的文官部分,醜惡並不亞於武夫們。文官的代表是馮道。馮道是五代時期著名的人物,是這個時期的特產,是官僚的最高典型。他尤其擅長的手段是揣度勝敗,估量強弱,捨棄敗弱,奉迎勝強,按照時機做來,不過早也不過遲,被捨棄者來不及怨恨,被奉迎者正適合需要,他就這樣避免危害,長享富貴。”(《中國通史·第三編隋唐五代時期·佔據中原的五個小朝》范文瀾主編)

再比如當代的餘秋雨大師:

“身處亂世,馮道竟然先後為十個君主幹事,他的本領自然遠不止是油滑而必須反覆叛賣了。被他一次次叛賣的舊主子,可以對他恨之入骨卻已沒有力量懲處他,而一切新主子大多也是他所說的信奉“事當務實”的人,只取他的實用價值而不去預想他今後對自己的叛賣。因此,馮道還有長期活下去不斷轉向、叛賣的可能。”(《山居筆記·歷史的暗角》)

然而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這些對於馮道口誅筆伐不休的君子們,大多數都生活在太平世界裡,比如歐陽,比如司馬。宋朝又是個對待士大夫特別優容的朝代,他們基本無須擔心外敵入侵、內敵叛亂,不用憂心顛沛流離之苦,勿須揪心妻離子散之痛;他們生前可做高官、可享富貴,死後可獲美諡、可得文名;他們更無須像馮道那樣,必須在幾個君主或朝代間作出非此即彼的選擇,還可以從容的用“春秋遺旨”對這些“貳臣”進行道德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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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太平盛世的人——包括我們在內,是無法對“人命賤如豬狗”的亂世感同身受的

如此人生,豈不美哉?

可惜馮道沒有這樣的幸運,他只能在命運的夾縫中掙扎求存。而要想活下來,還要活出點人樣、活出點作為,那就必須得放棄在某些人眼中的“人道之大倫”。

雖然歷史沒有假設,但是如果讓馮道與歐陽修、司馬光異位相存,那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景?我不敢肯定歐陽、司馬會不會成為第二個馮道,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馮道一定會比那二位活得更加精彩,不僅僅會顯忠節、得直名,更會成為一名能臣(僅以政績而論,歐陽、司馬二人皆無法稱“能”)。

元人施惠所著傳奇《拜月亭記》中有一出曲詞,其實把這個道理講得極為透徹:

“亂亂隨遷客,紛紛避禍民。風傳軍喊急,雨送哭聲頻。子不能庇父,君無可保臣。寧為太平犬,莫作離亂人。”(《拜月亭記·第十九出·偷兒擋路》)



誰才是真正的“無恥之尤”?

其實在歐陽修之前,曾經經歷過唐宋之間那段亂世的人們,對於馮道的評價截然不同。比如主編《舊五代史》的薛居正,對此的觀點就非常的冷靜客觀:

“史臣曰:道之履行,鬱有古人之風;道之宇量,深得大臣之禮。然而事四朝,相六帝,可得為忠乎!夫一女二夫,人之不幸,況於再三者哉!所以飾終之典,不得諡為文貞、文忠者,蓋謂此也。”(《舊五代史·卷一百二十六·列傳第六》)

而與馮道經歷相似,曾歷仕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到了北宋初年仍然擔任宰相的範質,則對馮道的評價高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範質稱馮道厚德稽古,宏才偉量,雖朝代遷貿,人無間言,屹若巨山,不可轉也。”(《資治通鑑·卷二百九十一·後周紀第二》)

為何前後風評差別如此之大,究其根源無非是“感同身受”四字罷了。

按照歐陽修、司馬光等人的看法,馮道即便在朱溫篡唐時勉強可以不必去死(任節度使屬官,並非直接奉仕於唐),那麼在燕帝劉守光不納忠言、反將其下獄待斬時,也應該毫不猶豫的以死諫主,而不是逃走去投奔李存勖——哪怕後者相比前者更像個明君。

李存勖被殺時馮道該去死、李從厚被逐時馮道也該去死、李從珂自殺時馮道更該去死……反正在他們看來,馮道如果不自殺個十遍八遍的,就上對不起皇帝、下辜負了萬民,簡直就是人間渣滓、無恥之尤。

而且在這些儒家的正人君子看來,就算馮道捨不得自殺,也不是沒有出路——“邦無道則隱”(我內心很陰暗的以為這是他們也捨不得去死,在給自己找出路)。什麼意思呢?就是在他們看來,若是生逢亂世、帝王無道,君子正確的做法就是不負責、不作為——“或滅跡山林,或優遊下僚”。天下戰禍延綿、百姓生不如死又如何?關老子屁事!身為君子,只需等待亂世結束、“聖主”降世,再矜持的“邦有道則見”,出山做自己的忠直之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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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光著史固然是好的,可是評價馮道的這段文字太過混賬

如果天下的“君子”們都按照司馬光說的去做,那麼結果會怎樣?很顯然,要麼是天下士人死絕、華夏文明從此斷了香火;更可怕的就是如果無人制止,亂世將不可控制的持續蔓延下去,只有破壞沒有建設的結果就是天下人統統死絕。

馮道對此的看法卻截然不同,在詩作《天道》中,他其實已經把自己的人生觀、價值觀和義利觀說得很明白:

“窮達皆由命,何勞發嘆聲。

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

冬去冰須泮,春來草自生。

請君觀此理,天道甚分明。”

“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與之相比,司馬光等人的言論才是真正的“無恥之尤”。


一個真實的馮道——即便不能說問心無愧,也比那些坐而論道、自比高潔的貨色強太多。

從朱溫篡唐到趙匡胤黃袍加身之間的短短50多年時間裡,在中原地區出現了5個王朝和10姓、14位皇帝,可以想見那是個多麼混亂、黑暗的時代——這其實就是馮道之不幸的所在。更大的不幸在於他的才華、名氣大到了讓那些“望之不似人君”的昏暴之君們幾乎都對馮道青睞有加,爭著搶著將高官厚爵雙手奉上不說,就算他想辭職都不行,即便回鄉守孝都會有契丹人發兵來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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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代那個黑暗的年代,除了極個別的幾個軍頭,無人能掌控自己的命運

在那個“天子,兵強馬壯者當為之”(《舊五代史·卷九十八·列傳第十三》)的時代,身為百無一用的一介書生,馮道顯然沒有任何軍事才能,所以他根本無力改變天下大勢,對此他也很有自知之明:

“晉祖曾以用兵事問道,道曰:‘陛下歷試諸艱,創成大業,神武睿略,為天下所知,討伐不庭,須從獨斷。臣本自書生,為陛下在中書,守歷代成規,不敢有一毫之失也。臣在明宗朝,曾以戎事問臣,臣亦以斯言答之。’晉祖頗可其說。”(《舊五代史·卷一百二十六·列傳第六》)

那麼馮道能做些什麼呢?事實證明他能做的事情有很多,而且還做得很好。

比如趕上還算“聖明”的皇帝,他便苦心規勸其體恤民情、知民疾苦,從而間接實現改善民生的目的:

“天成、長興中,天下屢稔,朝廷無事。明宗每御延英,留道訪以外事,道曰:‘陛下以至德承天,天以有年表瑞,更在日慎一日,以答天心……陛下勿以清晏豐熟,便縱逸樂,兢兢業業,臣之望也。’明宗深然之。他日又問道曰:‘天下雖熟,百姓得濟否?’道曰:‘穀貴餓農,穀賤傷農,此常理也。臣憶得近代有舉子聶夷中《傷田家詩》雲:二月賣新絲,五月糶秋谷,醫得眼下瘡,剜卻心頭肉。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筵,遍照逃亡屋。’明宗曰:‘此詩甚好。’遂命侍臣錄下,每自諷之。”(《舊五代史·卷一百二十六·列傳第六》)

再比如在那個黑暗的時代裡,他儘管將自己深陷在汙泥當中,卻儘可能的潔身自好,不肯同流合汙。

儘管無數人在馮道的“大節”上狂噴口水,但對於他的私德卻少有人能指摘一二。就連死活看他不順眼的歐陽修都不得不承認“道為人,能自刻苦為儉約。”(《新五代史·卷五十四·雜傳第四十二》),司馬光也認可馮道“為人清儉寬弘”(《資治通鑑·卷二百九十一·後周紀第二》)。而在五代時期,皇帝盡是殘暴不仁之君,官吏盡是貪婪無恥之臣,唯獨馮道能出淤泥而不染,清廉自守且品行高潔。這使得當時無論何人當權,哪怕不用其才,也要把他擺在朝堂上當一個華麗的擺設,以示朝廷重用賢德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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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正統認為不屑權貴、遠離汙濁者為高潔之士,殊不知身處淤泥而不染者才是真正的高潔

否則哪怕馮道再能幹、再戀棧權位,又怎麼可能連續數個朝代、十幾個皇帝都用他?難道是因為他長得好看?

馮道在當時的名氣大到了什麼程度——當時的讀書人甚至將他與孔聖人相提並論!而且這事還是歐陽修說的:

“道既卒,時人皆共稱歎,以謂與孔子同壽,其喜為之稱譽蓋如此。道有子吉。”(《新五代史·卷五十四·雜傳第四十二》)

而馮道也頗以此自傲,在其晚年所著的《長樂老自敘》中,自陳一生問心無愧:

“靜思本末,慶及存亡,蓋自國恩,盡從家法,承訓誨之旨,關教化之源,在孝於家,在忠於國,口無不道之言,門無不義之貨。所願者下不欺於地,中不欺於人,上不欺於天,以三不欺為素。賤如是,貴如是,長如是,老如是,事親、事君、事長、臨人之道,曠蒙天恕,累經難而獲多福,曾陷蕃而歸中華,非人之謀,是天之祐。”(《舊五代史·卷一百二十六·列傳第六》)

再再比如馮道在對待契丹的態度上,曾被人罵得狗血淋頭:

“他(石敬瑭)要馮道出使遼國行禮,表示對父皇帝的尊敬。馮道毫不猶豫,說:‘陛下受北朝恩,臣受陛下恩,有何不可。’好個奴才的奴才!”(《中國通史簡編·第3編·第1冊》范文瀾主編)

割讓燕雲十六州、向契丹自稱“兒皇帝”並繳納歲幣的是石敬瑭而非馮道。而且出使契丹一事,石敬瑭認為只有馮道的才能才能勝任,而且說出了“此行非卿不可”的話來,馮道還能怎麼做?辭官?前面的引文中已經說過,石敬瑭是斷然不會允許的;自殺?開什麼玩笑,誰的命不值錢?要自殺他何須等到這個時候;嚴詞拒絕?文官在那個時代是沒有發言權的,固守愚忠就是個笑話,洞察時勢、曲意逢迎才可能生存。

所以馮道當時的選擇固然不光彩,可在當時的情況下,有幾個人敢拍著胸脯說自己會表現得比他更加高風亮節?

所謂的“弱國無外交”實為至理,馮道丟掉了自己的面子和名聲,卻可能換回無數百姓的性命:

“契丹滅晉,道又事契丹,朝耶律德光於京師。德光責道事晉無狀,道不能對。又問曰:‘何以來朝?’對曰:‘無城無兵,安敢不來。’德光誚之曰:‘爾是何等老子?’對曰:‘無才無德痴頑老子。’……耶律德光嘗問道曰:‘天下百姓如何救得?’道為俳語以對曰:‘此時佛出救不得,惟皇帝救得。’人皆以謂契丹不夷滅中國之人者,賴道一言之善也。”(《新五代史·卷五十四·雜傳第四十二》)

相比大罵契丹人一頓以博取個人的忠直之名,或是冷眼旁觀無所作為,馮道的選擇無疑更加艱難,也更讓人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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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暴的契丹人攻破汴梁卻未對百姓大肆殺戮,在其中馮道居功至偉

事實上就連馮道最讓人詬病的的汙點,也就是對於亡國喪君的態度上,他也不是一貫持以無所謂的態度。比如在乾祐三年,郭威起兵殺害漢隱帝劉承佑後,想試探一下群臣對於他稱帝的態度,於是將目標選擇在政壇老油條馮道身上:

“周兵反,犯京師,隱帝已崩,太祖(郭威)謂漢大臣必行推戴,及見道,道殊無意。太祖素拜道,因不得已拜之,道受之如平時,太祖意少沮,知漢未可代,遂陽立湘陰公贇為漢嗣,遣道迎贇于徐州。”(《新五代史·卷五十四·雜傳第四十二》)

郭威讓馮道去迎劉贇入京稱帝,後者壓根就不信任前者,逼得郭威不得不發誓,馮道還是警告他“莫教老夫為謬語,令為謬語人。”(《五代史闕文·周太祖馮道》宋·王禹偁)

政治人物的誓言也就是那麼回事,所以馮道還沒把劉贇接進京,郭威便已經稱帝,還派人阻止劉贇的行程。這時劉贇的部屬想殺死馮道,卻被劉贇所阻:

“郭威遺贇書,云為諸軍所迫,召馮道先歸,留趙上交、王度奉侍。道辭行,贇曰:‘寡人此來所恃者,以公三十年舊相,故無疑耳。今崇威奪吾衛兵,事危矣,公何以為計?’道默然。客將賈貞數目道,欲殺之。贇曰:‘汝輩勿草草,此無預馮公事。’”(《資治通鑑·卷二百八十九·後漢紀第四》)

郭威突然稱帝,劉贇還未上崗就成了“先帝”,下場可想而知(劉贇先遭囚禁,後被毒死)。在這種生死關頭,劉贇居然能夠保持理智,非但沒有殺死馮道這個現成的替罪羊,還選擇原諒了他,這不僅說明劉贇是個非常有素養的謙謙君子,還證明了馮道的信用和名聲好到了何種程度。

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朝梁暮晉的馮道實為五代難得的良心

郭威的一系列操作不免有借劉贇之手殺馮道之嫌,不過卻敗在了後者的人品上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物,後來卻成了任人口誅筆伐的“無廉恥者”。

朝秦暮楚這個成語大家都很熟悉,說的是戰國時期夾在秦、楚兩個對立大國間的那些小諸侯國,為了掙扎求存,不得不在兩大國間前後搖擺、左右依附,後被喻為反覆無常。殊不知因為馮道還誕生了一個與之相似的成語——朝梁暮晉。與朝秦暮楚相比,朝梁暮晉是專門用來形容人的,而且是那些沒有節操的人。

元朝詩人劉因甚至專門寫了一首諷刺詩,詩名就叫《馮道》:

“亡國降臣固位難,痴頑老子幾朝官。

朝梁暮晉渾閒事,更舍殘骸與契丹。”

話說這位劉因本為漢人,高祖父、曾祖父和叔祖父卻三代仕於金國,要不是他生得晚、金國又早早的被蒙古人滅掉,說不定他也會在女真人的手底下做官。後來劉因出仕於滅掉了自己的宗國和故國的元朝,任右贊善大夫,死後被追贈為翰林學士、資政大夫、上護軍,追封容城郡公,諡號文靖——可謂榮譽等身。

我實在想不通——這貨的臉皮得有多厚,才好意思如此指摘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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