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1 1033年,史上第二個武則天被扼殺了

讀歷史有個問題值得探討:為什麼有武則天的先例,中國歷史上卻再也出不了女皇帝?

常見的解釋是,女人竊權,就像牝雞司晨,必定亂政,武則天之後,整個社會已經不能容忍女皇帝的出現。沒有女皇帝,是王朝之幸,天下之幸。

這種解釋,在歷朝歷代都很盛行,構成我們認識歷史的“常識”的一部分。但是,背後的邏輯,細思恐極:

這是否只是傳統男權社會,強加給我們的歷史的“偏見”呢?

1033年,史上第二個武則天被扼殺了

劉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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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上,宋真宗的第二任皇后劉娥(969或970—1033)是一個傳奇人物。她以自己一生的經歷和身後之名,生動地詮釋了傳統男權士大夫對女性政治的提防,以及持續不斷的汙名化。

劉娥,四川人,孤兒,自幼父母雙亡,被寄養在外婆家。十來歲便嫁給銀匠龔美,跟著龔美來到當時的京城開封。史書說,劉娥“善播鼗”,鼗鼓現在俗稱撥浪鼓,說明她是開封城內一個底層的取悅市民開心的藝人,生活艱難。

宋真宗趙恆繼位前為襄王時,聽說四川女人漂亮聰慧,一心想娶個川妹子。碰巧底下有個叫張耆的人,打聽到龔美家貧,想讓劉娥改嫁。

劉娥由此以卑微的出身和再嫁之婦的身份,進入了襄王府邸,並得到趙恆的寵愛。但是,她那卑微的身份,必將如影隨形,時刻打擊、摧殘著她。

在作為皇族的女人這條道路上,她的出身一直是周遭攻擊她的主要原因。

先是趙恆的乳母向宋太宗告狀,說太子竟然娶了個“野女子”,您得管管呀。嚇得趙恆趕緊把劉娥轉移出去,藏到張耆家裡。張耆為了避嫌,連家都不敢回,夜夜在單位打地鋪。

就這樣熬了許多年,熬到宋太宗去世,趙恆繼位為止。難得趙恆貴為新皇帝(宋真宗),卻未對劉娥產生嫌棄,而是歡天喜地把她迎進宮裡,封為美人。

景德四年(1007),出身名門的郭皇后去世後,宋真宗開始運作劉娥當皇后。然而,這一動議立即招致了群臣的抗議。不是因為劉娥人品有問題,而是出身有問題:“章獻(指劉娥)起於寒微,不可母天下。”宋真宗安排翰林學士楊億起草封后詔書,並許以榮華富貴,楊億公然拒絕,說這是對自己祖上的羞辱。

群臣一致推薦沈才人當新皇后,推薦理由依然無關人品,無關是否賢良淑德,而是血統。參知政事趙安仁說:“劉德妃(指劉娥)家世寒微,不如沈才人出於相門。”

在這場風波中,後人讀史,當然無法苛求宋人的階層偏見,但是,設身處地想一想,處於輿論中心的劉娥,究竟揹負了多少莫名的原罪,蒙受了多少無端的攻擊和冤屈呢?

宋真宗挺劉娥成為自己的皇后,然而備受阻撓,不能如願,只好擱置下來,中宮虛位多年。真宗的意圖,或許是在等待自己寵愛的劉娥,為自己生下第一個兒子,這樣就可“母以子貴”,衝破階層的禁錮而正位中宮。

可是,為皇帝生男娃,對於年屆四十的劉娥來說,這個概率有點小。劉娥採用的應對辦法是借腹生子。她安排莊重寡言的侍兒李氏擔任真宗司寢,大中祥符三年(1010),李氏生下一子,即後來的宋仁宗趙禎。劉娥將這個男娃據為己有,由楊淑妃撫養。這個事,當時知道的人極少,連趙禎在劉娥生前都一直誤以為劉娥是自己的親生母親。李氏自己不敢吭聲,劉娥則通過宋真宗不斷提升李氏的地位來彌補她的愧疚。

但宋真宗肯定是知道內情的,而且默許了劉娥借腹生子的做法,這樣才有了一個相對正當的理由來冊封自己心愛的女人為皇后。儘管朝中主要大臣仍然反對劉娥為後,不過這次宋真宗不管不顧,終於在趙禎兩歲的時候,1012年,冊封劉娥為皇后。

這一年,劉娥已經接近43歲。

即便貴為皇后了,但她敏感的內心仍然為自己的出身感到苦惱。朝堂之上對於出身階層的傲慢與偏見,讓她心生懼怕。她專門去找了朝中的劉姓官員,主動去攀親戚,說我知道你出身名門,能否借你們家的家譜一閱,說不定我們是同宗哩。結果,人家只回了她兩個字:“不敢。”

表面是“不敢”,內心是“不屑”。

然而,諷刺的是,這樣一個出身卑微的女子,事實上已經成了大宋的皇后,而且此後還成為實際上執掌最高權力的皇太后,這可讓當朝的士大夫感覺到難以接受。於是他們反過來,在史書中替劉娥粉飾家世,說她其實出身名門望族,她的祖父是五代的大將軍,父親是刺史等等,只是後來家道中落了。

士大夫們始終認為,一個來自底層的劉娥,竟然成了大宋的女主,這是大宋之恥,士人之恥;所以他們在現實中阻撓無效之後,便只能在史書中將她塑造成名門之後,只有高貴的血統才配得起他們的大宋,配得起他們的臣服。這就是,傳統男性士大夫的精神勝利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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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攝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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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出身的偏見,已經這麼難;打破性別的偏見,則幾乎不可能。

劉娥是一個聰明人,《宋史》記載:“後(指劉娥劉皇后)性警悟,曉書史,聞朝廷事,能記其本末。真宗退朝,閱天下封奏,多至中夜,後皆預聞。宮闈事有問,輒博引故實以對。”

意思是說,劉娥這個人悟性高,記性好,善於觸類旁通,舉一反三。宋真宗每天批閱奏摺,都會跟她交流,她往往能把以前的同類案例告訴宋真宗。

不僅如此,劉娥辦事果斷,考慮問題周密,因而逐漸贏得宋真宗的依賴。特別是在宋真宗後期,這個皇帝執著於在歷史上刷存在感,把大部分精力放在製造天書、東封西祀和修廟建觀等迷信活動上,對於朝政,要麼不管,要麼瞎搞。這時候,劉娥的存在對宋真宗就顯得很重要,她從旁協助處理政務,並隨著政治才幹的增強而逐步切入政事核心。

到天禧四年(1018),宋真宗生病以後,更是將朝政直接交由劉娥處理。史書說,“事多決於後”

劉娥介入朝政的路徑,跟武則天挺像的,都是個人有能力,皇帝又有病,順理成章就從內朝走向了外朝。

在這個過程,反對力量來勢洶洶。宰相寇準等人力勸宋真宗以太子監國,將統治大權從劉娥手中奪回。宋真宗原本同意這個計劃,但由於寇準酒後失言,大嘴巴洩密,讓支持劉娥的丁謂等人抓住把柄。計劃失敗,寇準被貶。

乾興元年(1022),宋真宗駕崩,年僅12歲的太子即位,是為宋仁宗。宋真宗遺詔尊劉娥為皇太后,“軍國事兼權取皇太后處分”。劉娥名正言順地成為攝政太后,開始了長達11年的垂簾聽政生涯。垂簾之初,她欲擒故縱,縱容丁謂勢力膨脹,以激起眾怒,又利用王曾等人對丁謂擅權的不滿情緒,藉故將丁謂遠謫海南,從而擺脫了丁謂位高難制、尾大不掉之勢。

可以看出,在鬥寇準、鬥丁謂這兩場政治鬥爭中,劉娥實際上充當了朝中兩股政治勢力的棋子。不論後世如何以寇準為忠臣,以丁謂為奸臣,但這兩人的個人權欲是一致的,只是前者希望通過控制太子、後者希望控制太后來達到他們各自專權的目的。而劉娥的高明之處在於,利用這兩股對立的勢力,借力打力,披荊斬棘,一步步穩固了自己作為大宋實際統治者的地位。

在這之後,她又不失時機地提拔王曾、魯宗道、呂夷簡等能臣,重組內閣,為自己行使權力、推行政令構建了新班子。當她意識到其中有人對她作為女主的身份形成障礙時,她又會時不時地提拔新人進入朝廷中樞,在動態調整中鞏固自己的決策地位。

正如我前面所說,當時整個王朝對出身、性別都構築了堅固的傲慢與偏見,劉娥的上位之路,註定是一條崎嶇艱險之路,一條與整個世界為敵之路。

但即便如此,她仍能通過自己的努力和能力,以不流血的方式基本實現自己的權力慾望與施政理想,這不能不說是她的厲害之處與魅力所在。連最有直男癌的司馬光,後來也不得不承認:“章獻明肅皇太后(即劉娥)保護聖躬,綱紀四方,進賢退奸,鎮撫中外,於趙氏實有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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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攝政太后的11年間,劉娥有沒有做武則天第二的念頭或野心?

從現存的史料記載來看,她肯定有。特別是在她攝政的後期,她享受的禮儀規格已經跟皇帝接近或沒有區別。她甚至曾試探性地詢問大臣:“武則天這個人究竟怎麼樣?”著名諫臣魯宗道回答說:“唐之罪人也,幾危社稷。”一句話就把劉娥噎住了。

唐朝的歷史,對於宋初的人來說,就是他們的近代史。唐鑑不遠啊,同志們。女人干政,甚至改朝稱帝,都僅是兩三百年前的事情。

對比武則天和劉娥各自的時代,武則天的運氣顯然要好得多。唐代的自由開放之風,尤其是在男女平權方面,均是帝制時代的一個巔峰,被稱為中國自由婚的第二次高潮。即便是這樣,武則天要打破男權社會的成見,想自己上位做皇帝,仍必須使出讓她後來都追悔的酷烈手段。

劉娥所處的北宋,是宋明理學的孕育期,雖不像南宋以後對女性有那麼多變態的約束,但比起唐朝,女性的地位已經明顯被看低了。從武則天在宋代以後不斷地被妖魔化,也能看出男性士大夫對女人參與政治的極端不滿。

劉娥不像武則天那麼下得了狠心,雖千萬人吾往矣。她本質上是內心純良的窮苦出身,在上位過程中步步驚心才企及今日的身份。即便身在高位,她仍不忘窮苦的記憶,具有深切的同情心。有一次,在去南御莊的路上,她遇見一名貧窮的織布婦人,當場就命隨從給予賞賜,然後,她說,一個勤勞的農婦仍不免於貧,國家難道不應該體恤一下嗎?此後,她多次下令有關部門廢除各種無名雜稅,減輕百姓負擔。

北宋的政治鬥爭,不像武則天時代那麼酷烈,基本都能守住底線,僅到貶官為止。很難想象,像范仲淹這樣屢次捋老虎鬚的直臣,屢次被貶,又能屢次回到朝廷。這種讓政治立場與個體生命相分離的文明法則,劉娥不是開創者,但她是一個很好的堅守者。這就決定了她不可能更改北宋的“祖宗家法”,去做出武則天那樣消滅異己的事情。

權力之梯是用血鋪就的。時代對女性從政的阻力在加大,個人又對政治鬥爭抱有最後的良善之心,因此,劉娥只能在柔性的政治鬥爭中,一步步鞏固自己現有的地位,把攝政太后的權力用到極致而已。

無論她的執政能力有多高,她始終無法擺脫身邊人基於她的女性身份所進行的指責。

事實上,北宋一共產生過5個垂簾聽政的皇太后,劉娥是第一個也是最有作為的一個:

她攝政期間,終結了宋真宗極端荒唐的天書政治,讓朝廷迴歸正常狀態;

她先後六次下令嚴懲貪官,並掌握朝中高官所有親戚的名錄,嚴防裙帶關係;

她順應商品經濟發展趨勢,一度改革茶、鹽的官榷制度,實現茶、鹽暫時局部的通商;

她審時度勢,獨具慧眼地在川峽地區發行流通交子,印製了世界上最早的紙幣;

作為女性,她還強調夫婦齊體,提高婦女的地位和財產繼承權;

……

最重要的是,她攝政期間,沒有讓少年的宋仁宗脫離政治,而是讓他臨朝聽政,參與決策,學習執政手段。在她的指導下,宋仁宗積累了大量經驗,後來,仁宗曾對臣下說,

以前“太后臨朝,群臣邪正,朕皆默然識之”。宋仁宗後來成長為有宋一代口碑最好的皇帝,應該說跟劉太后的培養和調教是分不開的。

然而,歷史的不公就體現在這裡:與男性相反,作為女性,她越有作為,越想作為,她所受到的掣肘就越大,所得到的評價就越低。

北宋5個攝政皇太后,總體評價算不錯,用史書來說,叫“累朝母后之賢,非漢唐可擬議”,因為在強大的男性士大夫壓制下,最後沒人邁出武則天那一步。但比較而言,劉娥可能是5人中評價最低的一個。反而是最沒作為、完全淪為舊黨打擊王安石變法派工具的神宗朝高太后高滔滔,竟然被史書捧為“女中堯舜”,原因無他,僅僅是因為高太后迎合了司馬光一黨的守舊主張,而司馬光恰好是個傑出的史學家,如此而已。用高滔滔的姨媽、英宗朝攝政曹太后的話來說,這就叫“教做也由相公,不教做也由相公”

。攝政皇太后越無權,越聽話,她們在男性士大夫寫就的史書中,評價就越高。

而一生飽受爭議的真政治家劉娥,最常被人記起的歷史評價,卻是這聽起來十分曖昧的10個字:

有呂、武之才,無呂、武之惡。

表面是在誇劉娥有政治才幹,實際上是在說,好險啊,這個女人要是再往前一步,那就是另一個呂雉,第二個武則天。

1033年,史上第二個武則天被扼殺了

武則天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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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男性士大夫看來,劉娥確實差一點成為那個“十惡不赦”的武則天。

明道二年,1033年,劉娥生命中的最後一年。史載,劉娥穿袞衣,戴儀天冠,去參謁太廟。

朝廷士大夫都炸了。袞衣,是天子舉行國家大典穿的衣服。太廟,相當於趙宋家族的家廟,是男性皇權的象徵,歷來只能由皇帝祭祀。劉娥的做法,在士大夫看來,不但侵犯了皇權,而且嚴重擾亂了男性社會的權力秩序。

此次參謁太廟,被認為是劉娥有心效法武則天的證據。連清初大儒王夫之在論著中,都對劉娥大加鞭撻:“劉後以小有才而垂簾聽政,乃至服兗冕以廟見,亂男女之別,而辱宗廟。”

你看,男性士大夫最氣憤的,正是“亂男女之別”。一切的根源,僅在於這是個男權社會,而劉娥偏偏是個女的。

以前,有一次劉娥與宋仁宗一同出行。她讓自己的車駕先仁宗而行,參知政事魯宗道趕緊制止道:“婦人有三從,在家從父,嫁從夫,夫歿從子。”用女性的三從四德,而不是用皇權不可僭越那套理論給劉娥施加壓力,劉娥很無奈,只得命令車駕跟著仁宗走。

沒有一種史書會記錄下這個頗有“女權意識”的女主的痛苦和悲哀,畢其一生,周遭都是男人的反對聲,一開始反對她的出身,後來反對她的性別。沒有人在乎國家統治者的本質,是能否讓天下太平;所有人只在乎這個國家的統治者,不能是一個女人。

她沒有像武則天一樣發動流血政變,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她把手段看得跟目的一樣崇高,希望以溫和的方式提高女性的政治地位,不光是為了自己,還為了後來的女性。在她攝政後期,她命人編制了《新編皇太后儀制》,記錄她垂簾聽政期間的各種制度,以後的后妃可以據此在禮制上繼續分享男性皇權。美國漢學家賈志揚說,《新編皇太后儀制》在劉太后攝政十年後才推出,不是因為她想最終更有效地運用自己的權力,而是因為她想建立一個歷史遺產。

但是,男性士大夫認為,這些制度太超前了,在劉娥死後,將這部文獻毀掉。

直到生命彌留之際,64歲的劉娥仍然堅信自己可以像男性皇帝一樣,有效地統治國家,她仍然希望這個男權社會,可以給她最終的認可。史載,劉娥死後,宋仁宗跑出來對輔臣說:“太后疾不能言,而猶數引其衣,若有所屬,何也?”參知政事薛奎心領神會,回答道:“其在袞冕也!然服之,何以見先帝乎?”

劉娥臨死已經不能說話了,仍在撕扯身上的衣服,宋仁宗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薛奎一聽就明白過來,劉太后是想穿上龍袍,享受皇帝的葬禮啊。但薛奎緊接著說,“然服之,何以見先帝乎”,如果給劉太后換上龍袍安葬,她又有何面目去見宋真宗呢?

宋仁宗聽從薛奎的建議,以後服下葬劉太后。用一場正常的葬禮,將這個生前走得有點遠的太后,重新拉回了男權社會的秩序裡。

還有一個細節,可以說明劉娥對男女平權有很深的執念:

她在遺誥裡,要求尊楊太妃(即宋真宗朝楊淑妃)為皇太后,與皇帝共同決策軍國大事。

她想創立一種女性參與政治的傳統,但在強大的士大夫政治的歷史慣性面前,她的努力顯得十分孤單。她失敗了。在她死後,御史中丞蔡齊立馬提出來,說皇帝早已成年,這才開始親政,怎麼能讓女後相繼稱制呢?

宋仁宗於是把劉娥遺誥裡“皇帝與皇太后裁處軍國大事”的表述刪掉。

劉娥所追求的“歷史遺產”,至此全部被扼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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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仁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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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針對劉娥的非議,並未到死為止。

宋仁宗親政後,進行了一場大刀闊斧的政治變革,對劉太后生前的內外勢力實施打壓。這幾乎是所有在強權母后干預下成長起來的皇帝通用的做法,展現了被長期壓抑的人性爆發。最典型的一點體現在人事安排上:凡是劉太后信任的官員,都遠貶他處;凡是被劉太后貶謫的官員,都召回朝廷。通過這些發洩式的政治操作,宋仁宗既表達了對劉太后的不滿,也樹立了自己的威信。

看到此,有人開始進一步離間宋仁宗對劉太后的感情,向宋仁宗奏明:“陛下乃李宸妃所生,妃死於非命。”宋仁宗從此懷疑自己一直生活在一個驚天大騙局裡面,直到親自開棺驗屍,看到李宸妃“玉色如生,冠服如皇太后,以水銀養之,故不壞”,這才相信李宸妃不是被劉太后所害而斃命。宋仁宗反過來責備離間的人多事,說:“人言其可信哉?”

在衝動過後,宋仁宗回想起劉太后攝政的十幾年間,自己的人身安全從未受到威脅,國家也被治理得有條不紊,不禁對劉太后產生了感激之情。

然而,宋仁宗“放過”了劉太后,天下人卻沒有放過劉太后。

在民間流傳的“狸貓換太子”故事中,劉娥被刻畫成一個權力慾膨脹、心狠手辣的毒婦。這個形象也成了劉娥在歷史中的刻板印象,不讀歷史的人,輕易就上了虛構戲曲的當。

劉娥因為是女性,在傳統的男性權力架構中,是不允許接觸權柄的。歷史上所有干政的女性,甚至包括那些特別有個性的、詩詞寫得好的、舞蹈跳得好的、長得極其漂亮的,無一不是在傳統歷史記述中被妖魔化,被醜化,被鞭撻。幾乎沒有人替她們說一句公道話,或者替她們說話的人,本身就很邊緣。

魯迅曾在他的雜文中,批判過男權社會的這種“甩鍋”心理:

我不相信妲己亡殷,西施亡吳,楊貴妃亂唐那些古老話。我以為在男權社會里,女性是不會有這麼大的力量的,興亡的責任,都應該由男的負。但向來男性作者,大抵將敗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這真是一錢不值的、沒有出息的男人。

劉娥沒有大惡,都會被後世虛構出“狸貓換太子”的戲碼,以醜惡的形象代代傳唱下去。呂雉、武則天這些做過殘忍之事的女主,就更招黑了。我們當然可以批判呂雉、武則天在宮廷權鬥中的手段太過殘忍,但她們作為政治家的身份能不能因此就一併抹殺掉呢?

劉娥的政治才幹,我在前面已經講過了。同樣的,呂雉在其攝政時,舉國休養生息,三次“大赦天下”,連司馬遷都說,呂后主政期間“政不出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穡,衣食滋殖”。武則天也是如此,在位期間推行一系列開創性的改革,一舉奠定了後來開元盛世的根基。

我們說,善惡要有標準,而且必須分清。

宮廷權鬥中的殘忍,到底是政治的問題,還是女性的問題?難道沒有女性參與的政治鬥爭,就很斯文,很紳士嗎?李世民、朱棣對自己家族的兇殘,十倍於呂、武,但他們的歷史功績尚且能夠得到公正評價,而呂、武僅僅因為是女性,就只剩下女性的殘忍,而忘卻了她們作為政治家的能力和功績。

反過來,一個佔據權力核心的女性,如果能力不行,禍國殃民,大家抨擊她的理由也只有一條:女人禍國。依然是在用女性的標籤,來為一個失敗的掌權者背鍋。什麼時候,我們才能認識到,政治中的成敗輸贏,跟性別沒有關係?我們可以罵她是個失敗的權力玩家,但不能罵她是個女人啊。

因為她們是女人,做得好要罵,做得不好更要罵。這樣的語言暴力,在歷史上太常見了,可悲的是,在現實中,也仍未消失,而且大有市場。

劉娥生前曾問一直反對她當女主的北宋名臣李迪:“你看我把仁宗皇帝教養成這樣,你覺得如何呢?你一直反對我參與政事,是不是有點過分了呢?”李迪回答說:“今日見皇帝聖明,臣不知皇太后盛德,乃至於此!”

可惜,在男權社會里,像李迪這麼頑固而又能改變對女性成見的男人,真的不多。但我希望,一個真實的劉娥,能夠讓大家記住,記住她衝破階層與性別的桎梏,記住她在歷史上留下的慾望、掙扎和痛苦。

參考文獻:

[元]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1985年

[宋]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中華書局,2004年

[美]賈志揚:《天潢貴胄:宋代宗室史》,趙冬梅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

楊翠微:《論章獻明肅劉太后》,《面向二十一世紀:中外文化的衝突與融合學術研討會論文集》,1998年

張明華:《論北宋女性政治的蛻變》,《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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