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7 林岫:詩詞對聯買賣“沽詩門”批評(兼書法)

林岫:詩詞對聯買賣“沽詩門”批評(兼書法)

林岫:詩詞對聯買賣“沽詩門”批評(兼書法)

林 岫 字蘋中、如意,書室名紫竹齋。現任國務院參事室中華詩詞研究院顧問,中央文史研究館書畫院院委研究員,中國國家畫院院委研究員,中國書法家協會顧問,中國楹聯學會顧問,中國蘭亭書會顧問,北京文聯副主席,北京書法家協會主席,北京文史館館員。

林岫:詩詞對聯買賣“沽詩門”批評(兼書法)

文藝是一家,藝術家學習作詩填詞,搞點文學創作,是好事。文人崇尚風雅,特別是書畫家,如果腔調高大,結果連最起碼的小詩和聯語都“半吊子葫蘆”,只會鈔書染紙,肯定說不過去。所以,近幾年開設國學講座、舉辦自作詩書展覽見多,各地書畫報刊陸續開闢“書苑詩窗”“詩林畫語”之類,都在鼓勵書畫家自作詩詞。對此,筆者一向積極鼓與吹,但凡開設講座,都會宣傳讀書頤養的重要和學作詩詞的雅趣。因為經常收閱書畫同道寄來的時有進步的詩詞習作,遂充滿信心,以為大家如此堅持,十數年後,別的不說,僅以當代書畫家的紀遊詩、題畫詩兩項躋比近代民國書畫諸家,應該大有希望。沒想到,甲午(2014年)國慶後聽到北京詩社一位老教授的一番慷慨陳詞,卻讓筆者著實感到意外。

老教授慷慨陳詞,緣於生氣,原因是由同樓近鄰的某書法家多次“請教學詩”引起的。始曰慕名投師,呈二三詩求教,教授斧正後,備贈書畫禮品。隨後,登門愈頻繁,詩作愈不成樣,而“紅包禮品”愈重,拒之無效,教授很是為難。教授誠心幫教,每次評點其詩作還順帶講授詩法,彼似不入耳,或推託有事,扔下草稿,溜之甚急,只求速獲正稿速去揮灑。一次拿來合影照片,指前排詩界某某名人說:“不少書畫家演員主持人現在都拜此某門下。此某改詩甚快,一日可改二十餘首。若只作一言半語送去,他也能幫忙補全,一概禮金潤筆而已。我恐人多口雜,又恐所賜雷同,故來投師。”教授聞此,怒道:“既然某某開店,你要沽詩且去找他!我只教詩不賣詩!”遂將其人其稿其物統統摒之門外。

沽,一詞兩用,指街肆買與賣也。《論語》有“求善賈而沽”和“沽酒市脯不食”,分說賣與買。沽詩,圈內話,亦非新聞,古今皆有。說聞言意外,因為沽賣已非個案,近又發展提速且範圍漸大。不過,冷靜一想,既然身處商品社會,什麼都能商沽(已經包括劇本、文章、小說、音樂等),那麼有書畫家需要詩詞對聯裝點形象,為啥不能買賣?百度一下,有法律禁止交易詩詞對聯的嗎?表面師徒相稱,袖間“紅包”買單,按買賣雙方的意願交易,署名權就算是搭配贈品,有誰來管?如今欺世盜名能做到輿論不知,多半平安無事,所以傳統道德觀念比較嚴重之我等,聞之,一震可以,驚怪則大可不必了。

林岫:詩詞對聯買賣“沽詩門”批評(兼書法)

吾國文化歷史悠久,林子太大,啥鳥都有,買賣詩詞聯語的事自古有之,漢風所及,連日韓古今詩人改詩贈詩都有明碼標價,是否算個“傳統”,話不好說,但估計立馬拿“沽詩”去搶注“申遺”的,現今尚未之聞也。

再者,吾國文人厭惡醜俗,連唸叨都唯恐汙口時,為了避之隱晦和方便說道,通常會讓醜俗事的稱名多少沾點雅氣,所以沽詩事醜,其名呢,卻不難聽。例如今人稱“母老虎”、“牛鬼蛇神”,古代文人稱“胭脂虎”、“長爪郎君”,一含蓄,縱心生厭惡,至少讓耳朵聽著舒服。因為買賣詩詞這事上不了檯面,正直文人學子又不屑不齒,故取名也難。說得中聽,稱詩資、詩謝;商化一點,稱“沽詩”,與“沽酒”勉強為伍,湊合著用,料也無人反對。

既是古今買賣,當有規矩,猶如乞賜書畫不能白拿,買詩也須付酬金或者以物抵酬。清代《冷廬雜識》記有詩人黃安濤善作題畫詩,書畫家會寫會畫卻不會題詩的,前去黃家叩門求詩者甚多,黃安濤不想白盡義務,讓畫家得意而自家苦累,便告白如下:“凡索詩,須以酒將意,名‘詩酒劵’”,還附上兩句詩申明理由:“彼以酒來我詩去,一紙公然作憑據”。那意思很清楚,買詩者要先去指定酒店買些酒券,待酒券(禮金卡)送來,視情況代筆。以酒換詩,券來詩去,彼此放心。古代的風雅都可以待價而沽,量化分析了,現代人穿越回去,大約也不會陌生。

林岫:詩詞對聯買賣“沽詩門”批評(兼書法)

前人的代筆買筆行為若非重要原因約束,或可公開,例如《書史會要》記趙登春詩資換粟,《淳熙稿》記趙蕃的“不勝酒敵先齊敗,粗有詩資皆楚餘”,又齊白石委託友人張次溪著《齊白石的一生》,曾經公開過為喜好寫畫的欽廉兵備道道臺郭葆生捉刀應酬官場社交事,“郭送了他相當豐厚的一筆潤資”。看來,賣家坦蕩,並不以囊中羞澀為恥。買家呢,即使因為應試應酬或者裝飾風雅等急需,花點銀子去換點面子的,總覺不太光彩,故大都不想買賣公開。

買家“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澀有難言之隱,故猶知榮恥的某些藝家身陷“沽詩門”都會悄然迴避,甚至矢口否認。僅此,今人就不如前人坦然。其實,平心而論,即使是半賣半送的詩詞交易,一般的藝家實惠兌現,都有付出,頂多算個“小巫”。想想那些詩詞對聯任由各執其責的秘書打理,連編輯出版校稿都不用操心的某些藝界高管巨腕們,不但實力雄厚撐足了顏面聲望,而且無須掩蓋肯定後顧無憂,這才讓人見識到“大巫”的厲害。

誰是沽家?凡平素未聞有學養底蘊和文學經歷,近年倏然詩詞歌賦通擅,皆可質疑。詩詞圈內通常用來測試真正詩作者的訣竅很多,例如啟功、蕭勞先生的辦法,事先檢出“其詩”之可疑句,當眾朗誦其句並虛稱“明人佳詩”,或者當面請教其詩中某個用典等,沽者茫然不知或顧左右而言它,察其神色反應,多能破疑。又某書畫家近年四處巡展作品,其中十數幅畫的題畫詩皆道自作,神氣儼然唐伯虎再世,至山東某市現場筆會友人求題一幅小品,他橫看豎看,目瞪口呆隻字不來,也難免讓人生疑。過去詩社驗證詩家身份最直接的辦法就是邀其白戰,要求現場拈題即賦,沽詩釣譽者半場難任,便露原形。

林岫:詩詞對聯買賣“沽詩門”批評(兼書法)

沽詩交易結束後如果遭遇兩個問題,雙方也比較棘手。一是有的沽詩者非但不承認買,還要炫耀自己如何大有詩才,往往會惹怒旁觀者起來揭發翻盤;二是有的賣家暗裡預伏殺手鐧,倘若買家不夠意思或者狂妄過頭,賣家還可以反殺回來,引爆地雷。就像現在出售“保證入選”的書畫作品一樣,入展或者獲獎後不按約定補錢,賣家自有辦法收拾“違約者”。生死自理和預留一手,皆叢林法則,買賣人豈能不知。

古今中外的買賣都有風險,文化買賣也不例外。反正人在做,天在看,沽就沽吧。聲名縱可不計,人格終須自重;小心地雷。

乙未(2015年)元旦後,詩壇老詩人聚會,筆者言及以前俞平伯先生批評“沽詩”事,想試探性地瞭解一下現狀。沒承想,果有反響,原來幾位老詩人對當今沽詩事早有耳聞。聽議論,他們對某些演藝界腕兒們的沽詩沽文,好像比較寬容,一嘆而過,但對作詩題畫本屬當行的書畫人居然也有“供詩渠道”事,卻大為憤慨。言及北京師範大學“學為人師,行為世範”的嵌字校訓,認為將人師的學與行提到“世範”的高度,說明文化教育關係人品德行,無疑也關係文風世味。奈何如今名利誘惑太多,文化人須更加謹慎律己。文學是民族文化的人文乳液和文藝根基,如果連文學這道底線都上市沽賣了,大堤告急,結果會很慘。

沽詩,即買賣詩文裝點風雅或聊作釣譽,屬私下事。如果名為改詩,實為代作,奉上“紅包”買單,就是交易。因為沒有眾目睽睽,沽者都心存僥倖,信奉“老贗成真”(潘家園攤賣名言)。其實,詩詞如同書畫,行筆風格文字習慣構意詩法等都留有心靈痕跡,真偽難逃法眼。

林岫:詩詞對聯買賣“沽詩門”批評(兼書法)

宋趙明誠填詞50首,夾入李清照小令,一併請教友人陸德夫,被陸一眼窺出,指著“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道“只三句絕佳”。又清《松麈燕談》記康熙年間寶應人喬石林待官在京,閒散無事,偶見詩書畫家毛奇齡(1633-1708)新作,便抄錄備用。次日,去會友人曹禾(1638-1700),以抄寫本炫耀一番,卻反遭曹禾揭露。曹禾當場閱畢,沉吟後斷定“此非子作”(這不是你作的),喬石林反問“非某作,定何人作耶?”(不是我作的,那是誰作的?)曹斷定“此非江東毛生不能也!”江東毛生,即江東蕭山人毛奇齡。

曹禾咬定非喬自作,一則學問養眼,曹雖然比大名鼎鼎的毛公年幼五歲,但康熙三年即中進士,康熙十八年與毛公同舉博學鴻儒科,其淹博彊記,早有聲名;再則,曹禾性耽辭賦,詩文學韓杜,與崇唐抑宋的毛公“同途殊歸”,被譽為清初“詩壇十子”之一,畢竟錘鍊字句年久,修習功成,故而一篇在手,洞徹如炬。

再說賣家。無非圖點銀子,兼得眾星捧月的面子;說穿了,買賣雙方皆互相利用,鼓搗點“文化生意”。賣家即使榮冠“詩學恩師”,卻搞得非文非商,車水馬龍,店堂紅火,背後被人嗤作不良,亦屬斯文小人。

錢乃用物,流動則有用,善用則清醇,故別稱為“泉”。取用有道,自然清流不腐,否則,就是惹禍的“白水”,損人害己。還是詩書畫家唐伯虎瀟灑,“閒來寫幅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顯露的正是文人的清骨清氣。

林岫:詩詞對聯買賣“沽詩門”批評(兼書法)

或謂幫忙,也是欲蓋彌彰,混淆視聽。縱友情出演,應該丁是丁卯是卯,不會丁某演戲,戲單上吆喝卯某的名吧?果真為師授徒,別說賣詩不可為,改詩也得有個限度,終須持正為師之道。

以前北京詩社雅集,幾位老詩書畫家談起過“幫人改詩”的話題。柳倩先發表意見:“年輕人願意學寫格律詩,好事。幫他們改改,可以,但必須適可而止。改得面目全非,算他作還是你作的?改多少合適,大家可以討論個規則”。蕭勞先生說:“幫人改詩,律詩不得過四字,絕句不得過兩三字。立意或詩法上有問題,可以細講,然後讓他們自己去琢磨,去嚼味。小孩學走路,扶一把可以,老摻扶著,啥時候會走?”書法家王遐舉聞之,開玩笑道:“古人稱‘一字之師’就感激不盡了,您一首絕句改三個字,多不多啊?”蕭老回答:“不多,可也不少。今人作舊體詩較難,我們就相情而異吧。”好一個“相情而異”,有限度有寬容有仁者之心,唯獨沒有交易。

聽啟功先生多次說起書畫家溥心畬對門生作詩要求嚴格事,頗獲教益。啟功說:“每次去頤和園請教,他都先問詩詞作業。要詩詞作得不好,奉上一摞書畫也沒用,溥先生看都不愛看,一聲不吭,你咋遞給他,他立馬咋還給你。他要開口說話,你也甭想聽到表揚,他盡揀缺點錯誤說。看順眼了,高興,改一個字都說‘不妨先送你一個字,餘下回府自己去想’,既嚴格又風雅”。每言及此,啟功先生就樂,說:“那時候,我寄居親戚家,哪有什麼府啊?可他講話總那樣帶著點兒講究”,“我們都愛聽溥二爺訓斥,等回家一琢磨,嗨,他訓得都有理。幾年學下來,還就他教訓的最管用”。所以,無論溥先生寓居海內外何處,真思上進的學子,都無不以尊其師入其門為自豪。

如此開悟,真應對了東北民間那句老話,“半碗活命是恩人,管吃管住似害人”,算得上醒世恆言。

林岫:詩詞對聯買賣“沽詩門”批評(兼書法)

看來,作偽難以瞞天,說天不可欺,實則是真偽難易,人不可欺。沽詩,藉口裝飾風雅或應急需要,目的不外乎沽名釣譽,作偽欺世。俗世飛塵,藝界即使難以免俗,仍須堅信,真貨假貨,終有大白之日。這是天昭公理,千秋不易。況且君子尚德慎獨,知天下有不可為事,即知底線應當恪守,越線必定自取其辱。今日沽詩潑墨,明日買文研討,僱人鼓吹,縱釣得頂級藝爵虛名,又能如何?愧對子孫的事,萬萬不可為。退一步想,與其惶恐作偽,不如伏案自下功夫。清乾隆時杭州義塾學堂大門有副費辛橋(丙章)的題聯,聯曰:

莫謂孤寒,多是讀書真種子;

欲求富貴,須從伏案下工夫。

上聯鼓勵,予人以信心;下聯教導,予人以訓誡。此聯撰語精彩;筆者有感於當前藝界沽詩事,不勝揣陋,借聯增易,也勉成一副曰:

既有藝才,無妨作個讀書真種子;

欲添詩卷,自此須從伏案下工夫。

願得識者共勉。

本期審核:小樓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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