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4 我的驼背祖父

我的驼背祖父

年里,小姑对我说,她经常做梦就梦见祖父。梦里祖父对小姑说,他住的房子漏雨得厉害,到处都很潮湿,还有门前长满了草木,路都快遮没了,没处下脚。祖父还对她说,他手里尽是儿女们给的大面额的票子,没有零的不方便。小姑说完,问我有没有也经常梦见祖父,因为祖父在的时候是最疼我的。我说,我很少梦见过祖父。说完心里十分不安。小姑说,也许我住的地方离家太远了,隔山阻水,祖父很难走到。我想也只能这样为自己开脱了。

正月里去二伯家拜年,我和小姑一家三口先去祖父坟上扫祭,坟地在一个山嘴上,去坟地的山路上果然杂木横生,荒草满径。我和姑父用镰刀费了大力才把草木割开。坟地周围也长了许多草木,有几蓬茅草,硕大的茅穗开出了白色的花绒。割着坟头的草木,我发现坟包侧面有一个拳头大的洞口,叫小姑过来看。小姑说,难怪爹说房子漏雨,这里原来有了洞口,于是赶紧把洞口细细填好。然后点燃蜡烛和线香,放过一串鞭炮,烧化一刀纸钱,这回烧的都是零的。小姑向着坟前说,爹,早子和外孙女滢滢来看你来了,房子漏雨的地方给你捡修好了,路也割开,亮堂了,有空你多回来看看,不要怕路远。坟地不远处,有棵高大的山梨树,开了一树的白花,一阵风吹过,无数的花瓣像雪片样纷纷飘落,像是祖父在答应问候我们。顿时,烧化的纸钱成了一只只黑色的蝴蝶,随风而起,消失在半空。三年前清明临近的时候,祖父就离开了我们,那时我远在千里之外的异乡,没能回去送一程疼爱了我半辈子的祖父……

祖父姓潘,名有晃,祖居石城大由乡下伊村。早年丧妻,妻子生下一子后得产褥热很快病逝,所生儿子就是我现在的二伯父。二伯父生下不久就抱给了祖父他大伯带养了。祖父他大伯婶子都五十多了,膝下没有子女,很乐意带个孩子。据奶奶讲,祖父是在我父亲生下来不到二个月就招进了刘家的门。我的先祖父(即血缘关系上的祖父)在我父亲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就过背了(去世)。起初奶奶想到父亲还小,招一个男子进屋不大合适,怕父亲受苦。后来牵线的说,祖父是念过书的老诚人,大度明理,人也是一表人材,不会亏待了你母子。作媒的是村里熟识的人,说的可信,奶奶也就同意了。再说来孤儿寡母的,家里也确实需要个男子来支撑打理。祖父进刘家门时没有带二伯过来,二伯有祖父他大伯带着,可以放心,但带了他大哥留下的一个儿子过来。祖父他大哥大嫂都早年因病去世,只剩一个儿子,很早时候就托付给了祖父,到刘家的时候已有7岁了,也就是我叫大伯父的。

祖父从下伊村来到王坊村,两个村虽然只隔了十几里山路,已经是跨了一个县。那时候刘族在王坊村里是大族,大族下又分有许多小族,分散在村子里的各个角落。我们那个小族有十来户人家,围着一个大大的祠堂住着。当地的家族意识又强,难免排外。祖父一个外姓人家,又是别村另户的,要融入这个家族,还有一定的困难。祖父招进刘家,住着刘姓人家的房子,免不了要受一些人的白眼,看一些人的脸色,风言风语也常听见。祖父读过书,又是好强的人,来到刘家的第二年把建新房一应用的土砖,大梁,椽子,青瓦都准备停当,第三年就盖起了两间新屋。新屋就挨着刘家祠堂,这样可以方便父亲、奶奶跟族里人走动。祖父为人热心,又不金贵气力,村里人有什么需要帮活的,无不应承,加上祖父知书达礼,写得一手好墨字,村里人红白喜事,多请祖父做先生。以致后来兄弟分家不均,邻里不和,夫妻口角,愿意请祖父出面主持公道,调停妥帖。祖父在村里逐渐建立起了自己的德望,也有几个相处得极投缘的朋友,后来都彼此老哥老弟相呼。许多年后,已经驼背弯腰的祖父,牵着我的手去他的那些老哥老弟家坐坐,无不受到热情的款待,我的口袋里也常常给塞满花生、豆子、薯片。

我的驼背祖父

据父亲讲,祖父始终待父亲视如己出,从未打骂过父亲,那怕高声训斥也未曾有过。亲自教父亲读书识字,又早早送父亲进学堂。后来父亲的好读书习性,写得一手好字,跟祖父的教导是分不开。父亲由于刘族祖上出过地主,在那个政治紧张阶级分明的年代,父亲的前程也因此受到影响,上完初中就无法再继续升学。祖父原本是要把父亲培养成一个读书人的,无奈中途阻塞,只好替父亲另谋出路。祖父辗转托人寻关系,送父亲去学手艺,起初是学木匠,再是学油漆,后来又学剃头,可父亲对这些活没有什么兴趣,大都学到半途而止。父亲后来惭愧地说,学手艺浪费了祖父许多精力和钱财,但祖父从未责怪过父亲,祖父是在尽力做一个称职的父亲。

新屋建好的头几年里,奶奶没有生养孩子。在一个落雪的夜晚,祖父村里相处得近的一个老哥,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家门。那时祖父正在烤火,见进来的是老哥,又是满脸愁容。老哥开口说,老弟呀,真的是没办法养活了,屋里你嫂子又生了一个女娃娃,现在屋里都是五个嗷嗷叫都等吃的雏鸟,那里还能再添张嘴。那时正值70年代初,活命艰难的时候,没有吃的,田里能吃的野菜,山上能下锅的树皮草根都吃了个遍。这些粗糙的东西,吃下去,没有油水,许多人吃了拉不下。听奶奶说过,村里万仙婆婆的男人就是吃了糠饼子和树叶,结果拉不下,用木棍子捅,还是下不来,活活给闭死的,万仙婆婆好不命苦,一个寡妇拉扯大了五个儿子三个女儿。祖父听了老哥的难处,说我家孩子现在不多,不管男孩女孩都活生生是条命,老哥你就抱来我养着吧。祖父抱养的这个女孩就是我的大姑,

大姑来到我家不久后,奶奶先后生养下二姑、小姑,接着祖父那边他大伯下世,二伯无人管顾,祖父又接了过来。家里已经是六个孩子吃饭,大的才十来岁,小的还在手里抱,只祖父一个大劳力。祖父挑着这么大一家子的担子,为了多挣几个钱,一年有大半载住在深山里。那时山里树木多,但又不值钱,只能搞些副业。祖父在山里烧炭,割松油,做扁担,刨野枇杷蔸(一种能卖钱的草药),都是极苦的气力活。吃的是霉豆腐,腌菜,萝卜干。住的是茅草搭的草寮,睡的是硬木板床。长年累月在山林里超负荷的劳作,祖父的腰背开始出现酸疼无力的症状,起初还不大注意,以为躺下休息两天又好了。那知腰背酸疼渐渐厉害起来,有时突然痛得只能弓着身子,抬不起背来,无法做活。请来村里的老赤脚医生,看了说是风湿性腰痛病,开了几大包中药,吃下去,不见效,祖父的腰已直不起来,只能佝偻着行走,缩成了一张弓。家里人急了,到县里大医院检查,说是脊柱受到严重损伤,已经变形,难以矫正。祖父就这样落下了终身残疾,成了驼背。但驼了背的祖父依然是家里的主心骨,祖父有时还会自己解嘲说,驼了背干活时就不用弯腰弓背了。祖父照常上山搞副业,下田耕作。在祖父的庇护下,几个孩子都健健康健长大,穿衣吃饭并不村里其他人家孩子差,也极其懂事。

我的驼背祖父

祖父多才多艺,没学过木匠却会许多木匠活,家里的锅盖、水桶、猪槽都是自己一手打造。祖父会做米糖,蒸烧酒,做酒饼(发酵用的酒曲)。祖父还会一些偏方和民间医术,解决了许多村里人的病痛。我曾看过祖父替人“挑眼疾”。病人眼内发炎了,常常是眼睛红肿,疼痛难忍。祖父在病人的背部找到因发炎生出的小颗粒,然后用针一挑,便可挑出一根筋,再用锋利的刀片割断。把这些筋割断后,眼睛红肿很快消退,不再疼痛。

祖父一生最得意的事是先后给大伯、二伯、父亲娶妻成家,大伯、二伯成家后都搬回老家下伊村去住了。父亲的亲事,祖父是花了最多心血的,盖的房子最大,办的家具酒席也最体面。小姑说,为了给父亲盖新屋做土砖,三伏天,接连几个月,祖父都是光着膀子,驼着背赶着制砖,炙热的阳光曝晒着他的整个背部,皮都晒脱了一层,祖父硬是把最后一块土砖做好。接着又把父亲从山上采回木料,进行刨制,打造出门框,窗子,碗柜。父亲结婚用的家具一应都是全新打造的。父亲婚事的完成,祖父的心里是欣慰的,觉得对得起刘族,对得住奶奶,也经得起四邻八舍的评议。忙完这些,祖父并没有消停,又张罗着三个女儿的嫁妆。大姑的嫁妆,在那个时候算是非常丰厚,有电视机(那时一个村有电视机的人家只有一两家)、缝纫机、自行车。后来二姑、小姑都是自由恋爱,祖父开通明理,从未干涉过,觉得女儿的幸福自己选择是最好的。可以说祖父一生勤俭,操劳,没有享受过什么舒坦的日月,把最好的岁月都付与了几个子女。

在我两岁时起,我就跟着祖父住在老屋里。祖父和奶奶同睡一个房间,每人一张床,两张床紧紧挨着。床是祖父打造的,纯松木制的,没有上油漆,闻得到淡淡的松香味。床栏在几十年的岁月里,磨得光滑透亮,显出松木清晰的纹路。那时跟奶奶睡一起,感觉到的是温暖,跟祖父睡一起,祖父身上尽是硌人的骨头,还有祖父的身子是弯着的,抱着他睡很不方便。所以我更愿意贴着奶奶温热的身子睡。祖父在睡觉的时候给我讲古,我睡在奶奶那张床,心却早飞到了祖父那边,听得心痒痒了,我就掀开被子,越过床栏,钻进祖父的被窝里。祖父哈哈大笑,说暖被窝的又来了,把我紧紧地搂着,贴在他身子的弯凹里。这样的事常常发生在冬夜,在那些个漫漫的寒夜里,祖父的故事就是一堆散发着红光的炭火,温暖照亮着我幼小的心灵,从中我获得了辨别善恶美丑的启蒙。现在还模糊记得祖父讲过的许多故事,每当想起或是在读书时候偶遇这些故事,我仿若又回到若干年前的冬夜里,躺在祖父的臂弯里,睁着双光洁透亮的眼睛,跟着祖父那充满魔力让人迷醉的声音,进入那些美妙惊人的世界。祖父的记忆出奇地好,看过的书能整本把它讲出来,后来我的父亲也继承了他这一优点,但到了我这里,却是过目即忘。祖父能把整部的《封神演义》、《薛刚反唐》、《二度梅》讲完。记忆深的是,祖父讲《二度梅》时,里面的诗句也能一句不落地背出来。祖父肚子里的故事也有穷尽的时候,这时他就把主角让给奶奶来演。奶奶讲的大多是因果报应,信男善女,投生轮回的故事。我那时不太喜欢听这些,觉得比起祖父口中呼风唤雨的姜子牙、使三板斧的程咬金逊色多了。

祖父除了给我讲古,还教我认字,写毛笔字。祖父见我写的字有些样子,就断言我那双手日后不是拿锄头的。祖父为了让我练好字,特意去了趟石城县城,买回刻有“王润生制”的狼毫毛笔。祖父讲,王润生是赣南十八县有名的制笔家。祖父起初没有让我临摹字帖,只是鼓励我多写,说写多了方能体会一些字的构架,构架清楚了,就能灵活运笔,再去读字帖时就更能理会其中的奥妙。祖父人前人后总是夸我小小年纪写的字了不得,这些鼓励滋润着一些梦想在我的心田生根发芽。在我读小学三年级后,每年大年三十,祖父就把写门联的任务交给我,虽然那时写的字并不好,但祖父逢到有客人来拜年,总要说上一句这是我大孙子写的。客人总是礼节性地应酬说道:小小年纪写得这么好,都是你老人家会教育。祖父听了微笑着说,那里,那孩子天生就是写字的。说完又哈哈地开心笑起来。祖父还让我在新制的席簟、椅子、谷箩、水桶上写字,写上诸如“丙子仲春制,潘有晃备”,或“制于公元一九九四年孟冬,刘广昌备”。直到现在,家里几个早已废旧的谷箩上还留有我当年的笔墨。如今那些字显得那样的稚拙,我不知道祖父当年为何那么不吝言辞与行动鼓励我。祖父曾经问过我这样的话:早儿,现在公公和你睡,这么亲,到你大了出息了,我老得鼻涕涟涟,口角流涎,你会对公公好吗?我那时难以想象祖父老了是个什么样子,自己大了又能做什么,竟脱口而出:公公老了我来养你,什么都不用做,吃最好的。这样的儿时承诺让祖父异常高兴。只是许多年后,祖父永远地走了,我连送都没有送他一程,更谈不上其他的,我想我是辜负了祖父。

我上初中后,平日里寄宿学校,每个星期五下午回家带米带菜,星期日又返回学校上课。祖父已六十多了,还坚持种了几亩地,不愿意拖累儿子。那时我弟兄三个在上学,家里生活也确实困窘。每次从学校回到家,人还未到家门,听到我的自行车卡啦卡啦的响声,祖父就会佝偻着身子,站在我家屋檐前下,高声向着灶间的奶奶喊:早子回来了,快热一下饭菜给他吃。由于父亲在外打工,母亲一人料理庄稼,要晚了才从田里回来。等我放下书包,老屋昏黄的灯盏已拉亮了,祖父和奶奶在等着我吃饭。饭菜是祖父他们平时舍不得吃留下最好的,通常是煎鸡蛋或是肥肉片炒菜。祖父心疼我读书很苦,鸡蛋从没让奶奶卖过,生下一个鸡蛋就把它放进缸里腌了,在我回校时候,就让我带上几个做菜。当时,学校吃的菜都是一毛钱的青菜,很少有荤腥。家里带的大多是霉豆腐和腌菜。我们那里流行着这样一句话:吃得过三缸腌菜,才能考上学校。故乡穷僻,读书自然苦。上学能吃上腌蛋是非常不错了,腌好的蛋很香,一个腌蛋可以做两餐下饭菜。担心我在学校太苦,祖父许多次在我去学校时给我一块两块钱。每次给的时候,祖父就说:公公要是年轻十岁就好了,现在老了,动不了了,没有更多的钱给你。又说,我儿要好好读书,古话说,吃得苦中苦,方能成得人。每次从祖父苍老的手里接过钱,我的心里很温暖也很沉重。回到学校,唯有努力发奋读书。

后来我以优秀的成绩考入县重点中学。一年回家的次数由一周一次变为一年一次,见祖父的面越发少了。祖父年岁渐高,头发白了许多,背似乎弯得更厉害。假期回到家,夜里还是和祖父睡一起,祖父瘦了许多,自己的身子却长大了许多,再也不能贴进祖父身子的凹弯里了。祖父不再讲故事了,也不问我成绩。他说,我的学识早已超过了他,搁在古代我是个举人了。祖父只是说,他和奶奶养了多少鸡鸭,还喂了头肥猪。又说养的鸡鸭是等着我们几个小的回家过年杀的。每次在家,跟祖父在一起的时间很少,白天多是找伙伴玩去了。祖父常常一个人搬条板凳,坐在墙角晒太阳,默默地抽着旱烟。有时,没出去玩,我也坐在一旁看书。祖父问我:早儿,现在的书难读吧,比我们老上不知难多少。我只是嗯了两句,不愿多解释。祖父见我看书,很快就又沉默了。那时,太年轻,没有想到也不会想到祖父的寂寞。过完年回学校,祖父和奶奶把装满各种吃食的布袋让我带上,有鸡腿,鸡蛋,油炸的肉圆子,都是他们舍不得吃的。我说我吃不了那么多,城里也有卖。祖父说,家里的好吃,这些都是用油炸透了的,不会坏的。吃不完,慢慢吃。祖父和奶奶一定要送我出院子门,看着我上路。走出老远了,一回头,两个老人还在院门口,佝偻着身子驼着背的祖父是那么地小,眼睛一热,我的视线突然模糊了,赶紧加快步子。

祖父的身子越来越差,先是咳嗽不止,一整夜一整夜地咳。接着又是前列腺炎发作,反复的折磨,人瘦得像只虾了。奶奶又不幸中风,瘫痪了半边身子,不能照料祖父了。那时父亲和母亲为了我们三个孩子读书,常年在外打工。祖父只好回到下伊老家由二伯父照料。我已在千里外的重庆上大学。下伊是个很偏僻的村子,那时没有电话,只能写信给祖父。祖父回信,字迹已是很凌乱,有些字的笔画也断断续续,许多句子不大通顺。想必祖父身子非常虚弱。信里祖父还是一味地挂念我的学习生活,说不用担心他,他还能吃下饭,老不死的,只要我出息了,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我大学毕业那年,小姑来电话说,祖父的身子更弱了,饭都吃不下,只能喝点米汤,最后靠打氨基酸来维持。听到消息后,我感觉祖父不好了,忍不住落泪。那时刚参加工作,无法回去看看祖父,也没有多少余钱,我把仅有的五百块钱全部寄给了小姑,叫她给祖父买点吃的。此后的一段日子,为祖父担惊受怕,怕接到家里的电话。后来小姑对我说,祖父听说是我寄钱给他,高兴了好几天,饭也突然能吃下小半碗了,逢人说孙子的孝顺。祖父是太容易知足了。挨到一个多月后,一个下雨的晚上,祖父还是带着一身的痛苦走了,没有给大家捎信托梦,也许祖父不想打扰他的子女孙儿。祖父入土后,过几天就是清明了,愿祖父在另一个世界不再操劳受苦,享受清明的日子。

(注:配图与文无关明)


有关“稻荷艺文”的话

在我还小的时候,水稻在故乡一年种三茬。惯常是,山下的田块种两茬,头一茬我们叫早禾,晚的一茬叫翻粳,还有一茬是种在大山里的水田,叫迟禾。在他乡,记忆里常常无缘由地出现一连串有关水稻的镜头:灌满春水的稻田,父亲挥鞭吆喝着黄牛犁田,我提着篮子去送饭;露水汤汤的早上,母亲在秧田里拔秧,我挑着秧苗趔趄行走田塍上;我和弟弟牵着绳子插秧,最后还是把秧插得东倒西歪;烈日下,一家人带着麦草编的斗笠弓着背割稻,我给踩着打谷机的父母送稻捆;晒坪上,铺开在笪上晾晒的谷子,散发着浓郁的稻香味;新米出来,手捧着热气腾腾的抹了盐水的饭团大口吞咽……水稻的一生是我一生的记忆。

大概到了1990年代初期,吃饭不成问题了,村里人家开始把种水稻的水田匀出一些开始种莲子,我们家种有五六亩的样子。夏天的时候,莲子由青色转紫黑色,大量成熟,需要把莲蓬及时采摘回来,若是耽搁一天,莲子就会变得皮硬衣紧,就不容易去壳、除衣。正好是暑假,父亲委派给我的一个任务,就是每天傍晚时候去采摘莲蓬。我穿着粗布长裤长衫,提着蛇皮袋,一个人穿行在高过头顶的莲花和莲叶间采摘莲蓬。

身边花繁映日,荷香似海,可是我一个小孩那里顾得了这些闲情雅致,我得时时提防莲杆上的细刺刮破我的手背和脸颊;水田的蚂蝗也多,不知什么时候就吸附在你的脚背了,我也得时时提防。天渐渐暗下来,密不透风的莲叶莲花把我包围吞噬,我有点害怕有点寂寞,于是我随口哼唱着不成调的歌谣,来驱逐心中的那份恐惧和寂寞。

待到天边的最后一点色彩归于暗淡,月亮出来了,我的莲蓬也采摘完了,把装满莲蓬的沉重蛇皮袋扛在肩头,左右摇摆踩着草叶上的露水回家。第二天,把莲蓬里的莲子一个个掰出来,再用一种叫莲刀的破壳工具把莲子一个个地破壳,然后手工去壳、除衣,接着用细竹签把莲芯捅掉,最后是晒干。这是一个非常繁琐的过程,整个暑假日复一日就是做这个活。但那时我并不觉得多辛苦,因为卖了莲子,开学季我的学费也有了着落。

稻与荷,是长在我生命里的两种最亲切最难忘的植物。

“稻荷艺文”(微信公众号同名)的“艺”是种植的意思,希望自己像过去故乡的农人侍弄稻荷一样耕耘文字。

诸君,在尘世,谋稻粱的苦辛间隙,若能偶遇小文,愿你,读罢后,心若莲花迎日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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