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9 木心談張愛玲

木心先生的《同情中斷錄》出版於1999年,全書共十篇散文,皆為悼文。“'我曾見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以示我希望有所“完成”的個人和時代的出現,這是一個額外的殘剩心願,揮之不去,草此蕪文,時美東風雪,一九九三年歲雲暮矣。 "(木心)

同情中断录 | 木心谈张爱玲

《同情中斷錄》

飄零的隱士

木心 (錄自《同情中斷錄》)

她是亂世的佳人,世不亂了,人也不佳了——世一直是亂的,只不過她獨鍾她那時候的那種亂,例如“孤島”的上海,縱有千般不是,於她親,便樣樣入眼。她的文學生命的過早結束,原先是有徵兆可循的,她對藝術上的“正”和“巨”的一面,本能地嫌棄,而以“偏”和“細”的一面作為她精神的泉源,水是活的,實在清淺,容易乾涸了。喜歡塞尚的畫,無奈全然看錯,其不祥早現如此。正偏鉅細倚伏混沌,人事物毋分雅俗,分了,兩邊都難有落腳處。

——《素履之往》一九九二年

我初次讀到張愛玲的作品是她的散文,在一九四二年的上海,在幾本雜誌間, 十五歲的讀者快心的反應是:魯迅之後感覺敏銳表呈精準的是她了。

當年日寇佔領大江南北,通稱“非常時期”,將來自會作為國難國恥而詳見於中國近代史,然則此八年中淪陷區的文化動態,就不可能列入中國近代文學史,因為事關“敵偽宣傳”、“奴化教育”——明明是世界大戰,日本侵略中國,卻是夜夜燈紅 酒綠輕歌曼舞,好一番粉飾太平的親善伎倆,文學雜誌如雨後春筍,男女“作家”, 眉來眼去,這廂錦江春色來“天地”,那邊玉壘浮雲變“古今”(“天地”、“古今 ”皆雜誌名),知堂老人遊江南,海上女作家大型座談會,《結婚十年》暢銷再版, 還有吃板煙的魚、拿手杖的魚招搖過市,興興轟轟直到日本一宣佈投降,這些夕陽中的文學蜉蝣霎時影跡無蹤,四十年後,我到得海外,才不期然而然地逐一知悉,彼等皆有恙無恙地健在,都易名改姓久矣,唯張愛玲仍然姓張名愛玲,足見其明智、果敢,一九四九年後,似乎她還不想離上海,出席過滬地作家的一次集會,似乎處在漸悟狀態中,似乎後來有了頓悟,你說呢。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她也是喜歡這兩句的。

“成名要趁早呀。”

張愛玲這一聲叫簾,當然是憨孌逗人的,將謔無謔的詩經裡的作風,她自己分明年紀輕輕已經成名,這一叫,使老大而無名者,青年而嗷嗷待名者,聞聲相顧以太息 。眼看《流言》出版(病黃封面,畫了個三姑六婆狀的木偶,藍的),《傳奇》又出版(暗綠封面,湧起大朵青雲,即所謂“如意頭”的吉祥圖案),書店裡、報攤上, 張愛玲,張愛玲,電影院門口,今日上映“不了情”,主演:陳燕燕、劉瓊,編劇: 張愛玲,就是這個張愛玲真會穿了前清的緞襖,三滾七鑲盤花紐攀,大袖翩翩地走在 華燈初上的霞飛路上,買東西、吃點心,見者無不譁然,可樂壞了小報記者。

故曰張愛玲的成名特別像成名,故曰她之所以成為“佳人”正巧生逢“亂世”, 試想她的作品如果發表在“五四”時期,星多月不明,未必會如此受注目受歡迎,再假設她到一九四九年後才寫出她那樣的散文和小說來,徹底埋沒算是上帝保佑,一旦在政治運動中被檢舉或搜查出大批原稿,則批鬥個沒完沒了,此生也就廢矣。話說“中國”這塊地方,民國後向來是中國文學的中心,二次大戰期間,老的、 名的作家都到重慶或昆明,搞抗日的救國文學去了,另有一部分則投奔延安,或赤區 ,結集意識形態,以文藝為武器志在必得天下了,上海一成“孤島”,文藝園地為國共兩黨都管不著的空檔,自然兩黨都有地下工作者在夾縫中活動,但社會性的公開性 的文化面積,總歸是個大空檔,而文藝是什麼東西呢,文藝是哪裡沒有人管哪裡就有文藝,如果既沒有人管又有天才降生,那就是“文藝復興”,如果雖然沒有人管卻實在也不出半個天才,那就江南草長群鶯亂飛一陣子,完。“孤島”的上海文藝界本來是屬於“草長亂飛”型的一個短時期,唯獨張愛玲寫了可圈可點的散文和小說,連連登在報章期刊上,引得幾位留守在黃浦江濱的“五四”遺老遺少起而喝采,固然不乏捧“角兒”的心態,但也有一位翻譯家在讚賞之餘認為張愛玲的危機正在於才氣太盛 ,要防止過頭而濫,此話允推為語重心長,然則張愛玲之轟動一時,以及後來在港臺 海外之所以獲得芸芸“張迷”,恰好是她的行文中枝枝節節的華彩雋趣,眩了讀者的目,虜了讀者的心,那麼這位翻譯家的話說錯了麼,沒錯,張愛玲在小說的進程中時 常要“才氣”發作,一路地成了瑕疵,好像在做彌撒時忽然嗑起西瓜子來。當年的希臘是彩色的,留給我們的是單色的希臘。藝術,完美是難,似乎也不必要,而完整呢 ,藝術又似乎無所謂完整——藝術應得完成,藝術家竭盡所能。張愛玲的不少傑作, 好像都還沒有完成,也不知怎麼辦才好。

張愛玲陪蘇青上服裝店試大衣樣,燈下鏡裡,她覺得蘇青宛然亂世佳人,其實時值國難,身處淪陷區,成功成名多少帶有僥倖性,乃至負面性,在享譽獲利的風光年月中,心裡明白“好景不常”,那流行的日本歌曲“春天的夢”,大街小巷錚錚鏦鏦地唱,“太陽高高在碧空,玫瑰依舊火般紅,我們又在堤邊重逢。”,最後一句是 “醒來時可憐只是一場春天的夢”,唱者弗知此乃是一歌成讖,張愛玲和蘇青不致忠厚到相信“大東亞共榮圈”會圈得下去,何況有胡蘭成在旁,香囊兼智囊,她們知道戰後的將來,不是國民黨的天下,而是共產黨的世界,朝代的更替,有一種集體潛意識的預感,從她們的閒聊中就可知女秀才也頗有行將落空的“遠見”, “來日時勢變了,人人都要勞動,一切公平合理,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只要我們勤勤懇懇去做切實有用的事,總還可以活得下去的”——幼稚,不,當年羅曼羅蘭、紀德一 度也只有這點理解水準,各秉虔誠,矢言放棄舊信仰而皈心低首於新的人類福音,是故,以哲學的角度切入政治紛爭的嚴酷性,那末張愛玲與蘇青只是兩個風塵弱女子, 她們想保持的是她們自己也弄不大清楚的一份金粉金沙的個人主義。

有人將張愛玲比作這比作那,她笑道:“只有把我和蘇青並提,我倒是情願的。”此話可以說是言出由衷,也可以釋為語帶反諷,意思是“五四”以來,論女作家, 阿誰可比,候在機鋒上,便用蘇青這個“老實人”來壓壓她們。蘇青自有一股戇氣, 論文字功夫、性情境界,哪裡抵得上張愛玲,然而這種恣肆無忌的傻勁,張愛玲要發也發不出,所以她喜歡蘇青,與之交往安全實惠,後來呢,一個出國,一個入牢,人生如夢倒好了,人生不如夢,是醒不過來的現實。

“交響樂像是個陰謀”張愛玲說。

這個比喻我很有同感,無奈世界的構成和進行,正是交響樂式的,音樂會中途 退席是不禮貌,從世界中抽身而出也是情狀險惡,難全首領,參至此,逼到角尖上了 ,不得不套用禪家“看山”公案的三段論:

交響樂是交響樂

交響樂是個陰謀

交響樂是交響樂

張愛玲在第二段上退席,停筆不寫,當然也不失為是“懸崖撒手”之一式,天鵝並非個個都絕唱到死的,何況還有一個憊賴的宿命論,足以使人心平氣和,文學家各有其寫作的黃金期,火候未到下筆無神,期限一過語無倫次,都是“文昌”、“魁星”的賬目,江淹郭璞毋須任其咎。

與世相遺,絕不遷就,無疑是高貴的,有耿介,就有青春在,只是怎麼就忘了策略,“物物而不物於物”大可引申為“隱隱而不隱於隱”,張愛玲隱於隱,就中了世界陰謀的計,從前的人倒知道“高明之家,鬼瞰其戶”而巧加防止,後現代人已經滯 鈍得不會做隱士,又不知道怎樣對付隱士。

張愛玲寂靜了,交響樂在世界各地演奏著。

藝術家,第一動作是“選擇”,藝術家是個選擇家,張愛玲不與曹雪芹、普魯斯特同起迄,總也能獨力擋住“若是曉珠明又定”,甘於“一生長對水精盤”。

已涼天氣未寒時,中國文學史上自有她八尺龍鬚方錦褥的偌大尊容的一席地。

此文收錄於木心先生的《同情中斷錄》(旭侑文化專業有限公司),1999年版。

其他文章選段:

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可怕的預言,我的一生中,確實多的是這種事,比越窯的夗,珍貴百倍千倍萬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脫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

那時,那浮氽的夗,隨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 《童年隨之而去》

半年好韶光,三五次的翩然蒞臨,是我少年時代的最佳回憶。我有一個乖戾的念頭:如果這孩子面臨災禍,我可為之而捨身,自認我這一生那樣也就完成了——這是一個被苦於無法表示的愛,折磨得嫉妒、陰慘、酷烈的少年的怪念頭,不知世上有沒有另一個人也曾如此經驗。如有,我是欣慰的,若無,我也欣慰,因為我已證明了人是可能具有無慾無功利觀念的單純的愛,即使只是一念之誠,確實是有過,而且不諳世故的少年人可能會去實行的。

一個上午,有人來我家,報告那軍官的兒子急病,極危險。我立即要去探望,但他家除了醫生護士,概不會客。

傍晚,有人來報:孩子死亡。

......

"草色遙看近卻無",那孩子是"草色",其父母也都是悅目的草色而已。 —— 《草色》

同情中断录 | 木心谈张爱玲

The first green,May,1888

突然我對這些海派人物的景仰羨慕一起垮掉了——本地幫的同學未必是本地產物,不過是生活在上海的日子久了,或者其家庭已經落地生根了。租界上數十年殖民地的洋風歐雨,再加日本人佔領前後的“孤島”妖霧,使年輕一代成為浮離實際的夢遊者,他們不愛“藝術”,只愛“藝術家”,似乎藝術家是可以脫開藝術而獨立的,比我兒時的虛榮心還要空中樓閣、全無根蒂,看著他們的健美活躍、顧盼自雄,我一個也不想接近。

......

“我曾見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戰後嘉年華》

同情中断录 | 木心谈张爱玲

木心(左一)青年時期

在習慣的概念中,「故鄉」,就是「最熟識的地方」,而目前我只知地名,對的,方言,沒變,此外,一無是處。夜色初臨,風雪交加,我是決意不尋訪舊親故友的,即使道途相遇,沒有誰能認出我就是傳聞中早已夭亡的某某,這樣,我便等於一個隱身人,享受到那種「己知彼而彼不知己」的優越感。—— 《烏鎮》

同情中断录 | 木心谈张爱玲

木心美術館中木心的照片

安德烈·紀德在他的《地糧》中,藉奈帶奈藹之名,宣示「要愛而非同情」,我讀此書時正好是奈帶奈藹的年齡,故而以為然,以為可信,可期,也可付出。

五個十年過去後,誰是奈帶奈藹,誰是紀德,都要慢慢地想來,才要問:如果這個世界沒有愛,如果這個世界從來沒有愛,那豈非只有同情了,而同情是容易中斷的,始料未及,突如其來,所以使人深感辛辣。—— 《同情中斷錄》

木心,(1927年2月14日-2011年12月21日),本名孫璞、字仰中、號牧心,浙江烏鎮人,中國著名畫家、作家、詩人。曾旅居美國多年,晚年回到故鄉烏鎮,烏鎮現有木心故居紀念館和木心美術館可以供遊客參觀。著有《文學回憶錄》、《瓊美卡隨想錄》、《西班牙三棵樹》、《溫莎墓園日記》、《雲雀叫了一整天》等。

題圖:木心的畫

責任編輯:翠羽 排版:fay(實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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