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4 章瑞虹講述難忘師生情:一代風範,恩師範瑞娟

我們這代越劇演員,是無比幸運的,幸運地能夠得到一代宗師的身傳言教:不僅教我如何演戲,更教我怎樣做人,可以說, 影響了我整整一生。

對我而言,如果不是因為30多年前在電影《梁山伯與祝英臺》中,邂逅了那位忠厚質樸的梁山伯,不是因為之後不久,又在臺下見到了親切和藹的範老師,我無法想象,我後來的人生之路會是怎樣的,我甚至不敢肯定今天的我是否還會站在這個舞臺上!?

說起緣分,我和範老師是真的有緣。如果沒有範老師,也就不會有今天舞臺上的越劇小生章瑞虹。

30多年前,我機緣巧合進入台州越劇團,開始了越藝生涯,那時的我對越劇並沒有太深的感情,對越劇的歷史及其特色更是一知半解。初學花旦,是因為團裡的安排;刻苦訓練,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我那不服輸、不甘於人後的性格。

章瑞虹講述難忘師生情:一代風範,恩師範瑞娟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大銀幕上的梁山伯。

那時,台州越劇團的團部就設在臺州影劇院裡。練功之餘,有一次我和同學一起去劇院看電影,看的就是範老師的《梁山伯與祝英臺》。第一次“遇見”範老師的舞臺形象,我就“愛”上了。從電影院回來之後,我就像著了魔一樣,連著幾個晚上,做夢都是梁山伯的影子。我開始四處尋找《梁祝》的唱片,見縫插針地聽和學。

也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暗自下決心——改學小生。1982年,浙江小百花匯演的時候,我帶著《梁祝·樓臺會》參賽,獲得小百花獎,這也是我在越劇舞臺上得到的第一個獎項。

不過那時候,我對於範老師還只是敬仰,從來不敢去想有機會能和範老師相識。但是命運眷顧我,通過自身的努力,我很快也成了小生中的重點培養對象,1983年我被劇團送到浙江省藝校培訓班學習。畢業彙報演出的時候,範老師和傅全香老師在演出後到後臺來看我們。第一次與範老師見面,興奮不已。但奇怪的是,我竟然一點都不害怕。因為眼前的範老師是那麼和藹,就好像家裡的長輩一樣。是的,範老師給人就是這樣親切的感覺,對同事、對學生、對戲迷都是這樣。

從那時起一直到老師去世。我和範老師在一起的日子比和自己的父母還要多。而老師,也確實如同媽媽一樣關心、照顧著我。今天,回憶起老師的點點滴滴,我才發現,原來老師對我們的“愛”,對我們的教導,都是在這些不經意的地方體現的。

來到上海越劇院以後,範老師經常對我說,要記得那些幫助過我們的人——要感謝台州越劇團的老師們,感激同意將我調到上海的浙江省級領導……但是,有一個細節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直到老師去世後不久,盧時俊老師對我說起,我才知道。

當年,為了我的調動問題,盧時俊老師陪著範老師去浙江。為了節約開支,年已花甲的範老師執意坐硬臥火車,和住20多元一晚的招待所,在寒冷的冬天,往返浙江省、地、縣,與各級領導和負責人談妥了我的轉調問題,讓我順利地來到了上海。其實那時候,按照老師的級別已經可以坐軟臥,住百元以上的旅館,但老師卻堅持不肯多花國家的錢。她總是把生活中的要求降到最低。

從浙江到上海是我藝術生命中最大的轉折點,我最應該感謝的人就是我的老師,但是,這麼多年來,她卻一次都沒有提起自己為此所做的努力。

範老師在舞臺上塑造的梁山伯、焦仲卿、鄭元和等形象風流倜儻,充滿陽剛之氣。以至於很多觀眾都認為生活中的範老師也像個男子。和老師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我知道,這是一個很大的誤會。

的確,對於臺上的人物,老師一直要求不能帶一點“脂粉氣”。正式演出自不必說,即使是清唱,她也必定會選擇偏中性的穿著打扮,以更接近角色。

然而,生活中的老師卻又是另一副模樣。她總覺得“雖然臺上演的是男人,但到了生活中,還是要回歸女人的樣子。”她很喜歡穿裙子,裙子也不少。我因為和老師一樣身高、一樣鞋碼,老師經常會把她的一些衣服、鞋子送給我。近來,翻看我當年和老師的合影,我才發現,原來自己穿的衣服、裙子,有好多都是老師的。

章瑞虹講述難忘師生情:一代風範,恩師範瑞娟

章瑞虹

因為長期演出造成的油彩過敏,在老師臉上留下了兩塊永久的疤痕。所以老師每次出席正式場合或者接受採訪,都會事先認真化妝——這在老師看來,是對對方的尊重。但平時和學生們在一起,她就比較隨意,穿著也不考究,甚至有些“馬馬虎虎”。因為低血糖的緣故,加上胃不好,醫生關照老師平時要少食多餐,所以她隨身的手提包裡,總要準備一些餅乾、麵包。老師“盜汗”很嚴重,稍微一動就會出汗,所以外出演出、教學,一定要帶上兩三塊毛巾……如此一來,手提包永遠都是塞得鼓鼓囊囊的,她也很少想要去整理一下,有時還要我們學生幫她來理。老師的“理論”是:衣服整潔就好,東西能用就好。

和生活中“不拘小節”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老師對於與演出相關的一切東西,都精益求精到近乎挑剔。每次演出之前,她都會把化妝箱裡的化妝筆和粉撲等一樣樣拿出來,細心疏理或洗淨,放到太陽下曬乾,最後才一一用紙包好,放回化妝箱內。

生活中,她對學生的關心無微不至。我剛到上海那幾年,除了平時在戲校上課,週末吃住都在老師家裡。範老師認為我年輕,正在長身體,學習又辛苦,擔心我營養跟不上。每到週末,都要關照阿姨,變著花樣給我“補營養”。記得有一年,我要動身去北京懷仁堂演出的前一天晚上,老師特地把我叫到家裡,讓阿姨燒我最喜歡吃的魚。沒想吃到一半,我喉嚨被魚骨卡住了。這下老師急壞了,立即把我拉到華山醫院,當時門診已經結束了,老師象沒頭蒼蠅一樣到處敲門找醫生。邊上的人看到範瑞娟驚慌失措的樣子,都來安慰:“這是你女兒啊?別急,別急!”

平時遇到天氣好的時候,老師還會把我帶到離家不遠的靜安賓館,在大草坪上教我舞劍,教我扇子的運用,還帶著我一起跑“回十八”的圓場。老師喜歡拍照,有時候,她會特地請人來給我們拍練功照,往往一個動作拍好多遍,沖印出來後,對著照片告訴我哪裡做得還不夠。

章瑞虹講述難忘師生情:一代風範,恩師範瑞娟

晚上睡覺也在老師家,老師還特地為我準備了一張床,睡前的“必修課”是兩人坐在床上將白天的戲過一遍,有時候說著說著就興奮起來了。記憶中,範老師的睡眠一直不太好,晚上經常要起夜,而那時的我年輕貪睡。為了不吵醒我,老師半夜起身,總是輕手輕腳,有時候她也會開玩笑說:“我就好像做賊一樣”。現在回想起來,依舊讓我感動不已。

記得我來到上海後的第一次正式演出,演的是“打金枝”。我沒想到上海的觀眾那麼熱情,剛出場,臺下就是一片掌聲和叫好聲。我一下子嚇傻了。按照劇情,郭曖要一腳踢掉墊子,我踢偏了;樂隊的聲音也被掌聲淹沒了,第一句唱完全沒有唱在板上。下臺之後,我整個人都沮喪極了。回家的路上,我一句話也不敢說,甚至不敢抬頭看一眼老師。心中暗自埋怨自己怎麼這麼無用。又想,第一次登臺就出了這麼大洋相,可能要被老師罵死了。到了老師家裡,阿姨準備了夜宵。餐桌上也是氣氛沉悶,最後還是老師打破了沉默。她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你今天太緊張了!”接著,她又對我說:“你對上海的舞臺不熟悉,不怪你。我第一次登臺,看到臺下烏壓壓的頭頂,也嚇壞了。你要大膽、要自信,還記得你第一次來上海,在我和袁雪芬老師面前唱“梁祝”嗎?那時候你就很自信啊!”老師的話一下子打消了我的顧慮。不過她又說:“這次失誤可以理解,但以後不能犯錯了。”這句話,我也牢牢記在心裡。

範老師是一個謙遜、好學的人。她常對我們說,觀眾是我們的衣食父母,要我們常懷感恩之情。

老師年幼的時候,因為家境原因,唸書不多,這也是她一生的遺憾。來到上海之後她總是抓住一切機會,通過各種方式學習。範老師特別尊重有文化的人,不管年長年幼,她都十分誠懇地稱呼她們“老師”。上世紀80年代,崑曲藝術家嶽美緹老師、張洵澎老師都在越劇院學館執教,每次在越劇院見到她們,範老師總是主動上前去招呼,親切地叫“老師”,搞得比老師小很多歲的崑曲老師們十分不好意思。但範老師卻特別認真地說:“崑曲是越劇的老師,我們要向你們學習。”

老師不僅自己博採眾長、轉益多思,平時生活中,還時常提醒我要多看多學。她喜歡看電影,凡是有好電影,不管是國產的還是外國的,她都會買票帶我去看,看完回來後還和我討論,哪些表演是我們可以借鑑的。至於看別的劇種的戲,那就更多了。

老師平時還特別強調演員要多讀書,提高文化修養。她空餘時間也喜歡讀報,家裡訂閱了許多報紙,每天都會認真閱讀。她不僅自己讀,看到好文章或有趣的內容,還會細心地剪下來,留著讓我讀。我的閱讀習慣,也可以說是範老師培養起來的。

老師一生不喜歡講大話、空話。平時和人的交談都是發自內心的。然而,正是她平時生活中的言傳身教,讓我們受益匪淺,也真正懂得了什麼叫作“為越劇而生”的藝術家。

今天,我們有時候會抱怨環境不好,傳統藝術不受重視了。可是回想起老師當年的條件,比起我們今天何止艱苦百倍?來上海之初,為了練嗓子,她自己“搞發明”,買了一隻口小身子大的甕,每天在房間裡,彎著腰,用嘴巴對著甕口吊嗓子。通過聲音在甕裡的迴響,揣摩如何發聲才能讓嗓音更加渾厚、粗獷、“像個男人”。有時冬天一練就是兩個小時。老師就是用這個土辦法練嗓子,雖然很吃力,也不見得科學,但是嗓音進步很快。

老師沒有學過五線譜、簡譜,但是,為了琢磨唱腔,她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特殊符號記錄唱腔、旋律。“弦下腔”《山伯臨終》那些經典的旋律,正是從那一個個如同“天書”、“天符”的圈圈點點中誕生的。

我與老師相識的時候,她已經年過六旬了,但絲毫看不出是個花甲之年的老人,生活中她總是抓緊一切機會練功——舞劍、跑圓場、劈叉,比我們這些小年輕都強。

1986年,當時我還在戲校學習的時候,獲得了和老師同時拍攝兩部電視連續劇《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機會。這對於我來說是一個意外之喜,卻也壓力巨大——那時候的我,還沒有在舞臺上演過全本“梁祝”。為了讓我能夠順利演繹這個人物,老師除了完成自己經典版的拍攝任務,還要一場場地教我,工作強度之大可想而知。拍攝過程中,有一次我拉肚子不舒服,但那天還有拍攝任務。老師看我難受的樣子,對我說,你好好在旅館休息,今天這場戲,梁山伯沒有正面形象,我替你拍掉。就這樣老師做了我的“替身”,今天觀眾看到的“訪祝”那一場中的梁山伯背影,其實是範老師替我演的。

老師直到晚年生病住院期間,雖然重上舞臺的希望已經渺茫,卻依舊尋找一切機會練功。曾經有人開玩笑地說:“範老師就是和你聊天的時候,也會把腿放在椅背上壓腿。”對於老師來說,練功、演出已經成為她生命中不可分隔的一部分。

章瑞虹講述難忘師生情:一代風範,恩師範瑞娟

試問,今天我們有幾個演員能夠做到像老師那樣,創造一切條件、克服一切困難只是為了鑽研藝術呢?

“認認真真演戲,清清白白做人”。臺上的角色,很多的時候也是臺下人品的寫照。範老師一生剛正直率,她最喜歡的是寧折不彎、清雋有節、全身有用的翠竹,時常教導我們要像竹子一樣,做一個對社會有益的人。她崇拜為國為民的英雄,即使是在70歲的高齡,還克服重重困難,在熒幕上塑造了愛國詩人陸游這一經典形象。

或許,80年前,範老師走上了越劇之路,是迫於生活的壓力。然而,從第一次踏上舞臺,第一次唱響呤哦調開始,整整80年的歲月,直到告別人間,老師始終不曾忘卻那份初心。

也正是因為這一顆純粹、珍貴的“初心”,才成就了輝煌的範派藝術。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