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2 我這一輩子,不說書真不知道該幹些什麼

我這一輩子,不說書真不知道該幹些什麼

我這一輩子,不說書真不知道該幹些什麼

單田芳(左)與師父李慶海。

我这一辈子,不说书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改革開放後每天收聽單田芳評書的觀眾超過1億人次。

驚堂木一拍,白紙扇一抖:“咱們言歸正傳!”

人們熟悉單田芳那略帶沙啞的嗓音:“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分解了幾十年,2011年年初他出版了自傳《言歸正傳》,講述自己的故事。新京報記者在該書出版前曾和單田芳有過一次深度採訪,那年老爺子76歲,在他北京的家中緩緩開腔,感慨萬千。

曾想當醫生結果繼承家業說評書

我家是世家,從爺爺輩到父輩,都是搞曲藝的,從小我就受這個氛圍的薰陶。舊社會藝人沒有地位,這是我親眼目睹的,“下九流”這話外面人說得不多,淨是咱們藝人自個兒這麼說,確實心酸。

我生在天津,後來跟著家人到瀋陽。外祖父王福義是最早闖關東的那批民間藝人,我母親唱大鼓,父親是弦師,小時候我就在後臺扒拉著看——那會兒藝人們演出都不賣票,說完一段書,拿個小笸籮,下去給人斂錢。一段書三分錢,“捧場了捧場了”,就這麼喊。人家愛給就給,不給錢也沒轍。當時我心裡覺著,這跟要飯也沒啥區別啊,我可不願幹這個。

解放後我也大點兒了,想的是念書考學。1953年高中畢業,東北工學院和瀋陽醫學院都給我寄了錄取通知書。我想當醫生,穿個白大褂,戴個聽診器,往屋裡一坐,多紳士啊,起碼不受風吹日曬。可是趕上得場大病,上不成學了。家裡人說,你還是學評書吧。

雖然我那會兒不會說評書,對這門藝術也不感興趣,可是因為家裡的薰陶,我們家祖宗三代都是說書的,所交的朋友大部分也是搞曲藝的,說評書的、唱大鼓的、說相聲的,他們每相聚在一起,都是三句話不離本行,我媽也在不斷地學習,她怕學到的東西忘了,就叫我做記錄,儘管我那時不會說書,但做的記錄太多了,像《隋唐演義》《大明英烈》《五虎平西》《呼楊和兵》《三俠五義》等書,都做過詳細記錄,那會兒年輕,腦子好使,聽一遍就忘不了,雖然我那時還沒有說書,但滿肚子都是書。

第二年,我就拜了李慶海為師,並和師父去了營口演出。按輩分我師父是慶字輩的,我應該是田字輩的,從此單傳忠改名叫單田芳。我就開始每天跟在老師身邊認真聽他說《小五義》,他在臺上說,我在臺下記錄,到了晚上師父開始給我上課,教給我說評書的要領,以及表演人物的技藝。

評書其實就是口頭作文,有很多不合乎語法的口語化表達,包括歇後語、家鄉話。我們都是提前打好腹稿,詞兒很多是臨場發揮。

如果我沒記錯,我是1955年到的鞍山,1956年大年初一第一次登臺表演,到了1957年,我已經成小紅人了。

四海為家苦漂泊,44歲重返舞臺

剛解放那會兒,我靠說書有了經濟收入,也有了社會地位,打心眼裡高興。走合作化道路,成立人民公社,我在遼寧鞍山定居,說書也算小有名氣,不覺得這行低賤了。這輩子兩次新生,全國解放算頭一回。

要說第二次新生,得先說我這輩子吃過最大的苦,就是“文化大革命”。我就是因為說錯了話,成為“現行反革命”,被下放到了農村。

從小生長在城市,我是苗草不分,到農村什麼活兒都不會幹。而且我下放那地方,是東北地區的窮中之窮,幹一年掙不了三百塊錢。光口糧錢就得兩百四十塊,一年口糧三百六十斤,是毛糧,磨下來就二百多斤成品糧,哪夠吃?農村老百姓本地人還有個親戚能照應,咱是外來戶,戴著“帽子”下來的,人生地不熟,可想而知是什麼處境。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回城裡,滿腹委屈無處申訴。為了餬口,家裡所有的東西變賣一空,堅持了四年,到後來就根本吃不上飯了。我心想這樣下去,非死在這兒不可。與其等死,不如鋌而走險。

我就跑了。

從那年代過來的人都知道,當時吃飯要糧票,住宿要介紹信,到處都有民兵,天羅地網,你能跑到哪裡去?可我愣是從農村跑出來了,就在外頭漂流。哈爾濱、長春、瀋陽,好多地方。為了維持生活,我跟別人學會製作一種手工藝品,叫“水泡花”,拿個罐頭瓶泡幾朵小花,叫我女兒去賣。人家一看,我女兒端個小瓶子站百貨商場門口,那花兒五顏六色的挺好看,就都來買。除掉工本,一瓶能掙幾分錢。積少成多,攢到幾塊了,就能買糧吃。苞米麵一斤三塊錢,那也得買,也得活著。

四年多在外邊漂流,做夢也沒想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開了,落實政策,平反冤假錯案。聽到這消息的時候,我還在外邊漂著呢,是有朋友告訴我,你那些事兒可以解決了,有說理的地方了。我心想“平反昭雪”這詞,古書裡邊有,現如今不可能。朋友說不騙你,黨中央給做主了。

1978年,我恢復名譽,恢復公職,遷回城市,還拿到了國家賠償我的十年工資——共計八千多塊錢。那年,我44歲,重返舞臺。

嗓子動了三次手術,滿嘴都是假牙

要說我這嗓子,也是在那會兒落下的毛病。因為落實政策的事,一直遲遲不能解決。著急上火,我的嗓子出了問題,幾乎說不出話來,吃了很多治嗓子的藥也不見功效,右耳朵也聾得不行。後來,又忙著恢復茶社,成立新的書曲隊,著急上火嗓子壞了,耳朵聾了。動了三次手術,我的嗓子變成了現在這樣。

“文革”的時候,我的牙齒被打掉了幾顆後,牙就疼,從來沒有間斷過,開始戴牙套演出,結果掉顆牙就得換個牙套,得適應很長時間,剛合適了,別的牙又開始鬆動了,又得去拔牙換新牙套,作為一個評書演員,主要靠的是嗓子和牙齒,牙出了毛病,對我來說是個大的威脅。到了1984年,我一狠心把滿口的牙都拔掉了,換了一口假牙。

俗話說,牙疼不算病,疼起來真要命,這些年來,我一直跟我的滿口牙做鬥爭,總是忍著牙疼,說書錄書,或到各地去演出,滿口假牙安好之後,對我來說是一種新的折磨和痛苦。你想,滿口塑料嵌在牙床子上,那是一種什麼滋味?我總覺得滿嘴裡都是牙,連舌頭都沒有地方待了。大夫給我打麻醉針、鎮痛劑,我是鎮痛片不離手,有時候疼得連覺都睡不著。我還清楚地記得,我率隊到安徽省巢湖去演出,我的上牙齦腫了,還化了膿,長了好幾個膿包,不敢吃飯,甚至連熱水都不敢喝,可是演出的日期又不能更改,我只好忍痛堅持,在我臨上場前,讓我的同事找一根大針,叫他把我上牙齦的膿包全挑開,找點藥棉花和紗布往外擠膿,同事們下不了手,我就找來一面鏡子,忍著痛自己挑,挑破之後,往外擠膿,當血水淌淨了之後,就不那麼疼了,然後我又戴上假牙,堅持去演出,演出結束後,我頭痛欲裂,只好到醫院去打鎮痛劑。即使這種情況,我的演出依然沒有間斷過。

日均一億觀眾收聽全在自家錄製

說書這行當,到改革開放以後,又是新局面。書還叫評書,說法不一樣了。我的理解,在茶社裡說書,面對觀眾,有隨意性,隨便動彈動彈,說點車軲轆話,說完一段抽根菸,都沒關係。電臺不行,電臺要求簡潔明快,沒有觀眾。上電視說書更不一樣,要求更嚴格。

開始不適應,錄音的時候,面對麥克風,空無一人,說成什麼樣也看不著觀眾反應,怎麼整呢?我想了一個辦法:錄音棚有面透明的大玻璃,能看到外面的錄音員,還有倆監聽的,還有個主任,錄書的時候他們天天在外頭坐著,我透過玻璃看得清清楚楚。我一想,就拿他們當觀眾,他們也是人,我在裡邊說,看外邊他們的表情。我一抖包袱,他們齜牙一樂,我心想這包袱抖響了。要是看見他們在外頭嘮嗑或是打盹,那說明這段書說得鬆懈,沒把他們說住,我得注意了。

到1994年我退休後搬來北京,書錄得更勤快了。開始是到北京電臺去錄,後來我自己辦公司,租用錄音室,一來費用較高,第二個,北京交通越來越不方便,有時候堵車,急死也過不去。我一看,這錄音也沒什麼神秘的,就是牆上貼隔音板,地上鋪地毯,麥克風買好點的,門加厚點關上,我在家也能錄。這樣就開始摸索著在家錄書,每天早上三四點鐘起來做功課。睡不著啊,工作積壓在一起,全國四百多家電臺,都有“單田芳書場”,每天超過一億聽眾,我得供上人家播啊。早起來滿天星斗,我看書時頭腦特清醒,看一遍閉上眼睛,這故事怎麼回事,哪是重點哪該刪掉,心裡都有了數,打開機器就錄。

這些年下來,要說哪兒是家,真是個難題。如今我人和戶口都在北京,公司事業也在北京,在北京工作16年了,北京就是我家唄。北京郊區,尤其懷柔那邊,可玩的地方太多了,我說還出國溜達什麼啊,哪兒也不如北京好。

可人老了,就常想念老家。我76歲,也忙不了幾年了,心裡想著,最後還是得回家。我從鞍山出來,老家熟人多,親戚多,沒事串個門,敘敘舊。北京當然也有好多朋友,可有幾個人是打偽滿洲國那會兒過來的?講起過去的事兒,還是找東北那些老人。

這輩子最崇拜英雄感嘆人生就是熬

我要是不說書了,真不知道幹什麼去。評書是傳統藝術,後繼有沒有人,是個問題。外界感覺好像說書的就這麼幾個人,其實並非如此。我到東北地區和河北地區,那些小縣城裡,說書人很多,只是還沒什麼名氣。現在都講究品牌,電臺、電視臺也一樣,放單田芳的評書,聽的人多,就有企業願意拿錢做廣告。

最近兩年我倡導“紅色評書”,想的是新中國成立六十年、建黨九十年,咱們應當說說新中國來之不易,說說這些開國元勳的豐功偉績。這想法出來,好多人都支持,正琢磨頭一個講誰合適呢,遇上賀龍的女兒賀捷生將軍。她是長征時候最小的戰士之一,給我講她的經歷,講她的父親,我很受感動。關於賀龍的書很多,我翻了很多,整理出來,加上她提供好多素材,錄了三百集《賀龍全傳》。從賀龍兩把菜刀鬧革命,一直到受“四人幫”迫害致死,都錄下來了。

從《三國》《隋唐》《大明英烈》,一直說到紅色經典,書裡有這麼多英雄,生活中真正的英雄是什麼樣?這一輩子下來,我崇拜的是見義勇為拔刀相助,扶困濟危雪中送炭,別人做不到的事情你做到了,你就是英雄。

我現在寫本自傳,取名《言歸正傳》。說了一百多套評書,老是別人的故事,到這兒言歸正傳,說說自己。從日本人、國民黨那年代過來,經歷“文革”、改革開放走到今天,雖然沒有什麼豐功偉績,讓年輕人多知道點老一輩的個人史,我覺得還是有益。動筆太累,我還是習慣說書,口述著錄下來,讓助理整理成文字,有30多萬字。完了我一看,人生其實就一個字:熬。

採寫/新京報記者 武雲溥 人物攝影/新京報記者 孫純霞

圖片提供:中國工人出版社《言歸正傳:單田芳說單田芳》《亂世梟雄》(全四冊)《單田芳自選集》《白眉大俠》(全四冊)系列叢書

(採訪及拍攝於2010年12月,部分內容摘自《言歸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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