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5 願世間再無“房思琪式的強暴”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聽著像是一部輕鬆浪漫的愛情小說,可是就像“思琪”這個美好名字的諧音“死棋”、“死期”一樣,這本書是現實中美麗的女孩一字一刀切割傷自己的肉體與靈魂而寫就的,她無力救贖,甚至因為太善良了,她的憤怒讀來更多地是哀愁。

林奕含被這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折磨、摧毀了一生,“我沒有活著的實感,有時候我會覺得,在很久以前第一次自殺時,我就死掉了。”

是的,她多想袖口藏刀,去解決掉那個誘姦她、帶給她無盡痛苦的“真兇”,但是,因為善良、軟弱和這個社會無形的觀念束縛,她的刀只能揮向年幼的自己、過去的自己、現在的自己。

2017年4月,在其第一部長篇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在臺灣出版後兩個月,26歲的林奕含在家中上吊自殺。這件事幾乎在臺灣有如一場地震,紛擾許久波及多人,可是,這些對林奕含來說都已是另外一個世界的遙遠塵埃。而那個罪魁禍首,卻安然如空氣,林奕含的刀,傷不到他。

1月25日,《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簡體版由磨鐵圖書推出上市,李銀河評價說:“從社會學角度看,這部小說涉及了兒童性侵和家庭暴力這兩大社會問題。從純文學角度看,林奕含令人肅然起敬,她是一位傑出的小說家,屬於‘老天賞飯’的類型。”

在生前接受臺灣媒體採訪時,林奕含說:“我寫的時候會有一點恨自己,有一種屈辱感,我覺得我的書寫是屈辱的書寫,當你在閱讀中遇到痛苦,或不舒服,我希望你不要認為‘幸好是一本小說’而放下它,我希望你與思琪同情共感。”

願世間再無“房思琪式的強暴”

已經瘋了的人,不會變成不瘋,

已經吃進去的藥,不會被洗出來

童話故事中灰姑娘、白雪公主都會遇到帥氣迷人的王子,最終“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現實生活中,不諳世事的她們遇到的往往是惡魔。1991年出生的林奕含曾被臺灣媒體稱之為“漂亮滿級分寶貝”,幾乎就是完美的化身,她是“臺南怪醫黑傑克”知名皮膚科醫生林炳煌的愛女,是臺南女子中學唯一一個在升大學測驗中獲得滿分的學生,獲得過臺灣數學科展第一名。

這個令人羨慕的完美女生卻從高中開始就患上了抑鬱症,據臺灣媒體報道,因出生於醫生世家,父母希望她能繼承衣缽,報考醫學系,但林奕含痴迷於文學中,想選中文系,因此,高中後與父母小有磨擦,高三上學期(2008年12月起)就經常請假看病。

2009年,林奕含考上臺北醫學大學醫學系,但入讀兩週後就因為抑鬱症惡化而休學。2012年,她重新考入國立政治大學就讀中文系,讀到大三的時候,又因為抑鬱症再次休學。

直至寫著“改編自真人真事”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出版,人們才知道讓林奕含從高中就開始鬱鬱寡歡的原因並非是學業壓力、和父母的小磨擦等等普通青春期女孩所遭遇的“為賦新詞強說愁”,而是曾經與補習老師有一段孽緣,這讓她一直深處地獄之中:“沒有人知道我比任何人都不甘心,這個疾病它剝削了我曾經引以為傲的一切,甚至沒有辦法念書,而我多麼地想要一張大學文憑。”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故事很簡單,講述文學少女房思琪被補習班老師長期性侵,而最終精神崩潰的故事。在自殺前8天,林奕含接受臺灣Readmoo讀墨電子書平臺“閱讀最前線”採訪時,自言這個故事用很直觀,很直白,很殘忍的兩三句話就可以講完,就是,“有一個老師,長年用他老師的職權,在誘姦、強暴、性虐待女學生”。

林奕含說很多人看完這個書都會說這是一個關於“女孩子被誘姦或是被強暴”的故事,但是她認為這種評價並不“很正當”,她會改成這是一個關於“女孩子愛上了誘姦犯”的故事:“它裡面是有一個愛字的,可以說,思琪她註定會終將走向毀滅且不可回頭,正是因為她心中充滿了柔情,她有慾望,有愛,甚至到最後她心中還有性,所以這絕對不是一本憤怒的書,一本控訴的書。”

而在接受臺灣《女人迷》採訪時,林奕含透露高二那年,生命中最重要的兩件事讓她停滯,一是“房思琪”的故事,二是精神病:“我開始厭食,不想吃飯睡覺上學,什麼事都不想做。”她說:“不要跟我講你要看遠一點,你要放下,你要站高一點看。我是很苟且的人,從長遠歷史來看,也許可以被改變,但我所知的就是,已經瘋了的人,不會變成不瘋,已經插入的不會被抽出來,我所知的就是這樣,我非常痛苦非常生氣,已經吃進去的藥不會被洗出來。”

對於這個改變了她一生的老師,愛還是不愛?可以看出林奕含的內心充滿矛盾與掙扎,然而外人從旁觀者角度來看,這些年來,林奕含顯然是一直在努力以“愛”來說服自己,“愛”不過是讓自己能活在世上的一個藉口,而隨著《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出版,所有的傷疤又被血淋淋的撕開,這份“愛”的分量輕如鴻毛,已經無法承受林奕含的生命。

願世間再無“房思琪式的強暴”

補習教師並未受到法律的制裁

林奕含去世第二天上午,她的父母在社交網絡上發表聲明稱,《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林奕含年輕時被一個補習班名師誘姦後,引發痛苦憂鬱的真實記錄和心理描寫,“書中的女主角,思琪、曉奇、怡婷等人,都是她一人的親身遭遇,但她為了保護父母和家庭,才隱晦分寫。女兒這些日子以來的痛苦,糾纏著她的夢魘,也讓她不能治癒的主因,不是憂鬱症,而是發生在8、9年前的誘姦。”

之後,臺灣著名的補習教師陳星被“人肉搜索”出來,5月9日晚,陳星通過所屬補習班首次就此事發表聲明,否認自己是一名“狼師”,但承認在林奕含準備念大學時與其交往2個多月,但林奕含父母得知後要求分手,才結束這段關係。他還說自己的妻子也知曉此事,林奕含自殺後社會各界對他的譴責,讓他與家人承受巨大壓力,幾乎快崩潰。

隨後,臺南地檢署(南檢)調查了4個月,傳喚陳星、林奕含的家人、閨蜜、醫師等證人,並參考林奕含病歷、心理諮詢、通話記錄等對此事進行調查。8月22日,“南檢”召開記者會稱,林奕含家屬經檢察官多次傳喚到庭,詢問是否對陳星提出訴訟,均表示不願對陳星提告。此案是由多名民眾告發,從“未滿14歲或16歲為性交”“利用權勢或機會為性交”“強制性交致被害人羞忿自殺”3項罪嫌進行偵辦,但最終都認定陳星罪嫌不足。

南檢稱,據林奕含的閨蜜與補習班班主任等人證述,可確認她滿16歲後才認識陳星,就算兩人發生關係,也難認有罪嫌。檢方認為雙方最可能於2009年8月發生關係,那時林奕含已結束補習,與陳星不是師生。另據閨蜜稱,林奕含曾將陳星介紹給她們認識,當時兩人互動如情侶,林未提到被性侵,因此陳星強制性交的罪名也難成立。

願世間再無“房思琪式的強暴”

攝影 陳佩芸

檢方還發現,林奕含於2008年12月起即有長期偏頭痛及憂鬱症的就醫紀錄,但當時均未提及遭性侵害一事;2009年10月間父母要求她與陳星分手,11月24日因與父母發生衝突後服藥過量被送急診,隔天還被收治精神病房。但此次住院病歷中,也沒有被性侵害的內容。林奕含在幾次心理諮詢記錄中曾經提及“被強迫”、“誘姦”等詞,但記錄中也顯示,林奕含認為那一段經驗“就是一種戀愛”。

最終,檢方給出的判定是無法給陳星定罪,對於檢方的處理結果,“臺南市長”賴清德表示,司法雖然沒有足夠證據定陳星的罪,但陳星傷害林奕含,讓她患上憂鬱症,進而走上絕路,這是事實,因此陳星雖然可以躲過法律的制裁,絕對躲不過良心的苛責,“如果善惡有報的話,陳星也會得到報應的”。

林奕含自殺事件引發高度關注,臺灣“司法部門”之後通過了修正的“補教法”,要求補習班老師執行業務、招生宣傳等都要用真實姓名,違者罰補習班新臺幣5萬到25萬元。

我要做的不是救贖誰

更不是救贖我自己

臺灣“立委”王定宇透露,2014年林奕含曾與未婚夫B一同到一家援助婦女的基金會向律師諮詢,希望能控告陳星。但基金會律師卻以“如何證實女學生是遭脅迫性侵”為理由婉拒。

時隔太久,難以取證,這讓林奕含再一次遭受現實的打擊。她最終意識到,自己無法被治療,也無法帶給身邊人幸福。“我突然發現我對B做的最殘忍的事情就是讓他明白,身為重度精神病患的伴侶,他無論如何都無法使我真正幸福。”

無助沮喪中,她開始寫作《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林奕含說:“我原諒他是為了讓自己活下去,但你們不能原諒他,是為了讓更多的女孩兒活下去。”

甚至,林奕含說自己是個“惡意”的作者:“我希望看的人都可以很痛苦,房思琪發生這件事的重量是,那個所受苦的重量是,就算把它平分給地球上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都會無法承受。我希望任何人看了,能感受和思琪一樣的痛苦,我不希望任何人覺得被救贖。我要做的不是救贖誰,更不是救贖我自己,寫作中我沒有抱著‘我寫完就可以好起來,越寫越昇華’的動機。寫時我感到很多痛苦,是抱著不懷好意與惡意在寫。”

願世間再無“房思琪式的強暴”

攝影 陳佩芸

寫作的過程讓林奕含很痛苦,“我一天要寫8個小時,對故事有點無法自拔。常常坐在咖啡館裡,一邊情緒崩潰一邊寫。”更痛心的是,她說要不出聲地哭,“我有練過”。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去年2月份在臺灣出版,五度再版,林奕含也一舉成名,可是這並不是她想要的,她說自己的寫作是屈辱的寫作,“像小說裡伊紋說的那樣嗎?我可以假裝世界上沒有人以強姦小女孩為樂,假裝世界上只有馬卡龍、手衝咖啡和進口文具?我沒辦法假裝,我做不到。但我不是在說我在做什麼很偉大的事情,我覺得我的書寫是非常墮落的書寫,它絕對不是像波特萊爾的惡之華,變得很低很低,然後從塵埃中開出花來,絕對不是那樣。我寫的時候會有一點恨自己,有一種屈辱感,我覺得我的書寫是屈辱的書寫。”

不要消費房思琪

將自己陷入萬劫不復之地的這段經歷,讓林奕含甚至對文學都充滿了懷疑:“現在開始我真不寫了。寫這些沒有用。文學是最徒勞的,且是滑稽的徒勞。寫這麼多,我不能拯救任何人,甚至不能拯救自己。這麼多年,我寫這麼多,我還不如拿把刀衝進去殺了他。真的。”

可是自言是個廢物的林奕含又悲哀自己會的只有寫作,她形容自己患精神病的狀態是“荒蕪”:生病的期間做了很多荒唐事,父母對我不能理解,失去健康親情愛情友情,一無所有,很痛苦很痛苦,反覆自殺很多次.....真的是隻剩下文學了。”

願世間再無“房思琪式的強暴”

林奕含說自己成年之後沒有任何社交,“我所有的活動就是關在書房裡看書,可以說我的整個生命就是建立在思索這個骯髒的事情上。我沒有活著的實感,有時候我會覺得,在很久以前第一次自殺時,我就死掉了。”

她的心理醫生認識她幾年後說“你是經過越戰的人”,又過了幾年說“你是經過集中營的人”,後來又對她說:“你是經過核爆的人”,但是,林弈含覺得這些都沒有精準地形容自己的境遇:“普里莫·萊維說‘集中營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但我要說:‘不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是房思琪式的強暴。’我在寫這個小說的時候會有一點看不起自己,那些從集中營出來,倖存的人,他們在書寫的時候,常常有願望,希望人類歷史不要再發生這樣的事情,可是在書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很確定,不要說世界,臺灣,這樣的事情仍然會繼續發生,現在、此刻,也正在發生。我知道站在長遠的歷史來講,苦難確實會得到新生,但我所知的經驗,就是她們沒有了,永遠不敢出門,發瘋了,如何跟我說有新生?如何告誡世人:房思琪成了一個教訓?這樣太殘忍了,我不能和解。”

也因此,林奕含說她寫作這本書,最怕的是大家消費房思琪:““我怕消費任何一個房思琪。我不願傷害她們。不願獵奇。不願煽情。最可怕的就是:我所寫的、最可怕的事,竟然是真實發生過的事。而我能做的只有寫。女孩子被傷害了。女孩子在讀者讀到這段對話的當下也正在被傷害。而惡人還高高掛在招牌上。我恨透了自己只會寫字。”

林奕含說:“我的痛苦,不能和解”,遂留下這本《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告別世界,但是逝者已矣,生者還要繼續。房思琪的父母發在女兒去世後表示:“她寫書的目的是為了社會上不要再有第二個房思琪,希望天下的父母、善良的男孩、女孩和男人,都能用溫柔和溫暖的心靈來一起保護房思琪們。輕輕地誠摯地拜託大家,請記住她的遺願,是預防,而不是追究任何個人。”

願世間再無“房思琪式的強暴”

而避免“房思琪式的強暴”也是這本書被引進簡體版的初衷,據負責該書出版的磨鐵圖書相關人士介紹,為了儘快出版,他們事先找了好合作的出版社,有出版社有點擔心這本書敏感,審稿時間也不能保證儘快,最終和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合作了這本《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相比於臺版,簡體版不同的地方,一個是“名人推薦”部分,在臺版原有駱以軍、湯舒雯的基礎上增加了好幾個內地名人,二是增加了註釋詞語,簡體版並未出現大段刪減的情況,有涉及政治的極少處刪改,性描寫幾乎未動,“臺方都審核過了,也認同這些,可以說做到了最少的刪減最大程度的保留。”

在這位人士看來,這本書的簡體版上市和去年電影《嘉年華》公映的社會意義不相上下。

願世間再無“房思琪式的強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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